《南风暖暖》柳林风声

29、一切

　　当晚徐放和沈佳琦留在了医院，颜暖则被他们赶回了家。一个醉鬼加一个病鬼虽不好伺候，不过有可靠的大师姐在，颜暖觉得应该不用太担心。
　　回到家已是午夜，折腾了一晚上，早就累得浑身骨头疼，扑倒在床上准备好好休息，谁知睡眠质量一向极好的她那天晚上居然失眠了。可能是累过了劲，也可能是被两块蛋糕塞住了胃，翻来覆去大半宿，过了好几个小时才勉强入睡。第二天一睁眼，早已经过了中午，这才发现自己连手机闹铃都没听见。
　　颜暖急忙起了床，匆匆吃完饭，替南风收拾了一堆东西，毛巾脸盆、牙膏牙刷、碗筷勺子、水杯拖鞋……想了想，又擅自闯进南风的房间，从他的桌上随手捞了两本书。谁知道得在医院住几天呢，给他带上解解闷也好。找出一只旅行袋，把东西往里一装，再塞进一条自己的毯子，便出门往医院去了。
　　到了医院，徐放和沈佳琦都没在病房里，倒是昨天那位医生站在病床前，正和南风谈着话。可等颜暖一走进去，两人便自动结束话题。医生客气地应了颜暖的问好，说了几句病人休息得不错之类的话，就离开了。
　　颜暖满腹狐疑地看着医生走出病房，又回头看看南风。南风侧身坐在床沿，两手撑在病床上，两条腿荡在床边，没戴氧气，也没打点滴，本就宽大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更是显得空荡。他扭头看着她。
　　“好些了？”颜暖问。
　　南风点头。
　　“那两只呢？”
　　“去吃饭了……你要去哪儿？”南风问。
　　颜暖一愣，反应过来，把手里的旅行袋搁在病床上。“给你带的。”边说边从袋中取出他的家当摆好。
　　南风微微一愣，“哦……我还以为你要去旅行……”
　　“嘁，我哪有这么好命……”今天依然是个大热天，颜暖掏出餐巾纸擦着脑门上的汗。
　　南风有些抱歉地看着她。“麻烦你了……其实你不用特意过来，徐放会帮我去拿的……”
　　颜暖斜他一眼，“您多虑了，我就是趁这个机会翘班而已。”
　　“……谢谢。”
　　颜暖抬头，看见他眼里带了点笑意。“……刚才医生跟你说什么？”
　　“……没什么。”
　　“干吗？还保密啊？”
　　“不是……”
　　颜暖等着他往下说，可他却闭了口，往床上挪了挪身子，又靠回床头去了。抬眼看见颜暖死瞪着他，他却只淡淡地笑了笑。
　　“真没什么……您多虑了。”
　　颜暖“哼”一声，见他不愿说，便不再问，继续倒腾旅行袋里的东西。南风探一探身，伸手摸出那两本书，看上去有些惊讶。
　　“连诗集都带来了？”
　　“哦，是诗集啊？我都没注意……”颜暖瞥一眼他手上的书，“住院很无聊的，除了吃就是睡，拿来给你打发时间。”
　　南风微微一笑，“想得真周到。”
　　“那是……”
　　说话间，徐放和沈佳琦回来了，于是三人围坐在病床边东拉西扯。言谈中颜暖得知中午的时候公司同事来医院看过南风，不过南风当时正在午睡，一觉醒来谁也没见着。颜暖一听立刻就笑话他：“到底是睡神啊！”说得南风只好尴尬地笑笑。
　　之后的话题基本都是关于徐放和沈佳琦的，从昨晚陪夜的时候徐放打鼾被沈佳琦拍醒，一直讲到当年徐放追求沈佳琦时的糗事。没人提起昨晚发生的事。
　　就这么瞎聊了一阵，在南风的一再催促下，徐放和沈佳琦终于准备离开医院。惟有颜暖却赖着不走，说是今晚该轮到她值班。
　　“我连毯子都带来了！”她不容置疑地强调。
　　既然颜暖决定留下，就没人能把她赶走，南风反对无效，也只好默许。
　　颜暖跟着徐放和沈佳琦走到电梯口。
　　徐放说：“颜暖，这几天就辛苦你在医院了，最好抽空来一趟公司，把事情交给小袁就行。”
　　颜暖点头应了。沈佳琦又说：
　　“顺便培养培养感情，辛苦也值了。”
　　这师姐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颜暖一撇嘴，“要培养在家培养不行啊？还方便，我跑医院干吗……”
　　沈佳琦白她一眼，这师妹也是什么话都敢讲。颜暖又转向徐放，“老大，南风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徐放微微一愣，“说了啊，昨天你不是也在吗？”然后把医生讲的那些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颜暖一听，没有什么新消息。“今天没再说什么？”
　　“没有，怎么？”
　　“哦……”颜暖点点头，稍稍放了心。但愿只是自己多心了。

　　送走夫妇俩，颜暖回到病房，见南风已经睡下了，背脊冲着门外侧躺着。颜暖上前一看，他弓着身子，棉被团成一团抱在怀里，皱着眉闭着眼，看上去气色不太好。颜暖心里顿时跳了几下。
　　“南风？”
　　“嗯……”他没睁眼，只低低应了一声。
　　“怎么了？没事吧？”
　　“……嗯。”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才离开一小会儿回来就成这样了……颜暖有些心急。“怎么回事？我叫医生啦……”
　　“……没事，”他把被子抱紧了些，声音闷闷的，“累了……”
　　看他脸色发白，不免有些心疼，颜暖弯腰在他背上抚了几下，感觉他的心跳有点快。“怎么样，要不要紧？”
　　“嗯……没事……”
　　颜暖揉着他的后背。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扭头看她。“好了……”
　　颜暖皱眉，“到底哪里难受？”
　　“嗯……说不上来……”
　　颜暖直瞪眼，“搞什么！”
　　南风竟还有心笑一下，然后撑起胳膊肘想要坐起来。颜暖忙扶他坐好了，又把枕头摆弄半天，放到他感觉最舒服的位置。
　　“南风，你说话不算数。”
　　南风一愣。“啊？”
　　“不是说过，在我这儿不许装没事吗！”颜暖瞪着他，“不许逞强不许隐瞒，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南风微怔，又笑，“我没装没事啊……我是真的没事。”
　　颜暖一瞪眼，“你就嘴硬吧！你……有本事别再被我逮着，不然的话……”
　　“不然怎样？把徐放叫来送我进医院吗？”南风笑着打断她，“可我现在已经在医院了。”
　　颜暖做结舌状。南风只笑不语。
　　颜暖眼珠一转，嘿嘿一笑，“进了医院更由不得你！我去叫护士，给你插两针！”说完不由南风再发表意见，还真转身跑出病房去了。
　　原本下午就还要输液，南风只得乖乖地躺着任人摆布，颜暖在一旁看着，毫不掩饰脸上的奸笑，一副“谁让你和老娘对着干”的表情。南风只有苦笑。
　　护士走后不久，晚饭送来了，颜暖看着碗里烂糊糊的营养餐直皱眉，南风倒是不怎么介意的样子。“你晚饭怎么办？”他问。
　　“我不饿，中饭吃得晚。”
　　“最好还是吃点，不吃晚饭总不行。”
　　颜暖看着他，这情形好像反过来了。“那你呢？”
　　南风一愣，好像不太理解她的问题。“我就吃这个。”
　　“……我是说你用不用人帮忙。”
　　“啊……”南风呆愣一秒，“你想帮我吃了吗？”
　　颜暖瞪眼，搞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开玩笑。“谁要吃你的饭了……”看一眼他的晚饭，又忍不住皱眉，“就这……你吃得下去？”
　　“……花了钱的东西，不吃浪费了……好歹填填胃吧。”
　　“不至于吧，这多少钱一份？很贵？”
　　“穷人嘛……”他说着微微一笑。
　　颜暖盯着他看。他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住了院反倒不像在家在公司时那么沉闷，偶尔还会讲点笑话。按常理来说，这是不是有点反常？尤其是经过昨晚的事以后……
　　事实上昨晚的事是颜暖不愿意多想却依然不停在想的，她以为他也一样……咳！没人提起最好，她又何必多事？
　　心中暗骂自己一声，颜暖便丢下南风自己出去觅食了。在医院外转了一圈，找了家小吃店填饱了肚子，再回到医院。南风也刚吃完饭，看样子正在发愁如何下床收拾碗筷。颜暖忙上前抢过了。“我来吧，你别动了，吊着水呢……”
　　“……谢谢。”他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
　　“……不客气。”于是颜暖也很正式地回答。
　　到了水房才注意到碗里还剩下不少菜，看来他根本没吃多少嘛，还做出一副心情大好胃口大开的样子……
　　回到病房，南风倒没闲着，正在翻看她拿来的诗集。颜暖立刻上去从他手里没收了。
　　“别这么用功了，伤神！”
　　南风一愣，“不是给我打发时间用的吗……”
　　“……我拿来当枕头不行啊！”
　　南风一笑，“可我没事做……”
　　颜暖一瞪眼，“没事做就睡觉！”
　　“我睡不着……”
　　“那就躺着。”
　　南风叹了一声，百无聊赖地往软软的枕头里陷下去。然后颜暖发现自己才是没事做的人，看一眼南风，他愣愣地望向窗外，果然并不睡觉，只是那样躺着。颜暖无所事事地打开了装在墙上的电视机，把所有台来回转了十几圈，也没找到什么好电视。病房里一时很安静，只有无聊的电视节目的声音。
　　不多久，病房里忽然热闹起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在老伴和一群子女的陪伴下住了进来。颜暖和南风呆呆地看着他们和护士在房间另一头忙碌，偶尔还要应付一下病人家属的寒暄。
　　新来的病人安置妥当之后，病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怕打扰老人休息，颜暖关了电视，这一下更是无事可做，她忍不住连打几个呵欠。
　　“颜暖……”南风轻声开口，“你回去吧，这里又没什么事……”
　　颜暖看他一眼，摇头，想说什么，却又打了一个哈欠。
　　南风看着她，“……这就是为什么我总不愿意来医院……太没意思了。”
　　“你是在住院啊……住院就是为了看病，看病怎么可能有意思……”
　　“是啊……生病是世上最没意思的事。”
　　听他这么说，颜暖心中微微一动，可从他的脸上却又看不出什么来。他只是移开眼神，继续望着窗外，盯着逐渐发黑的天色。
　　颜暖愣了一会儿，随手拿起他的诗集翻起来。“没意思……没意思才要自己找意思嘛！尤其是我们这种穷人，要不怎么叫穷开心……这首不错，我朗诵下……”
　　南风转回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其实她也不懂怎样的诗才算是好诗，只是觉得排比句看起来比较顺眼而已。颜暖假意清清嗓子，半开玩笑地轻声朗读起来。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一切……”

　　她忽然停下了，因为看见一个敏感字眼，几乎是下意识地卡了壳。但只是一秒钟的事，她又很快将诗句连贯了下去。

　　“……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

　　第二次卡壳，又是一个敏感字眼……
　　结果是南风替她接了下去。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原来他会背啊……这什么破诗嘛……她是怎么选的这首破诗嘛！颜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几句，她不无郁闷地抬眼看看南风，却见他一脸倦意，睡眼朦胧，脑袋往枕头里陷得更深。
　　难怪他刚才念得断断续续的，原来她读诗还具有催眠效果啊！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困了吗？”
　　南风点点头。颜暖放下手中的书，上前帮他躺好，她尽量放轻手脚，又怕动了他手背上的针头，又怕把他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睡意给弄没了。
　　好在南风睡意渐浓，很快就进入昏昏然的状态。“谢谢……是好诗……”他在迷糊中轻声说了一句。
　　颜暖撇撇嘴，悄声说道：“哪里好了，这么颓，要死要活的……”
　　“可……你自己也说……不错……”
　　“哼，是我没眼光……以后少看点这种东西好不好……”
　　南风没有回答。他睡着了。
　　颜暖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他的睡脸。
　　其实正如诗中所言吧，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只是……

　　想要看清一个人，是否应该事先了解他的一切？
　　想要和一个人在一起，是否就必须接受他的一切？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否可以不必爱上他的一切……

　　倘若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那么又何必开始稍纵即逝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