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美后》张蔷菲

6、第一章 柳絮飞扬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三月，我家的后花园，漫天的柳絮夹杂着空气中花草的芳香，如雪花、如羽毛般随风飘扬。在这满园桃红柳绿中，一个小女孩迎风追逐着空中飘舞的柳絮，她梳着双平髻，额前是齐整的刘海，髻下的垂发遮住了两耳，两髻上缠绕的粉色锦带在发间飘舞。她边跑边笑，笑声在清晨的空气里飘荡。
　　“二小姐，别玩了，小心迟到。”云黛提着书篮在后追赶，一边跑一边用衣袖擦拭着额上的汗珠。
　　“二小姐……好大一片柳絮……我们来吹柳絮……”画梦抓住了一片较大的柳絮，把它捧给小女孩，小女孩把柳絮放到嘴边，快乐地吹了起来，那柳絮似长了翅膀般，扬空飞舞。
　　“好你个画梦，你何故也撺掇着二小姐一起玩？小心我告诉太太打你。”云黛气呼呼地皱起眉头，继而又冲着小女孩大声道，“先生……”
　　云黛的话还未及完，小女孩已如受惊的鸟般，丢下空中飞扬的柳絮，转向画梦道：“快跑……”
　　然而还是迟了，小女孩还未到达学堂门口，就听到了里面的读书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偷眼前面，老先生正捧着课本，摇头晃脑。小女孩回首，冲画梦、云黛伸了伸舌头，抱起书篮，猫下腰，欲偷偷潜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周嘉敏……”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小女孩不得不停下脚步。这小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贪玩的我。
　　我低着头，抱着书本，老老实实地站立在座位旁，不敢移动。“先生，我……”我摩挲着手中的书本，小声道，“嘉敏不是故意的。”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可以想见当时的我，是多么的狼狈！
　　“哈哈……”座位上的二哥放下课本，笑出声来。一旁的大哥拉了拉二哥的衣襟，示意他别笑。
　　老先生听到笑声，回头狠狠盯了二哥一眼。二哥忍住笑，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唉，读什么书？只记着玩，等老爷回来，老朽一定告知老爷，让你在家玩个够，好不好，嘉敏小姐？”老先生摇头叹息道，雪白的胡须如银线般飘垂。
　　我的心猛然一紧，要知道，我最怕先生说这样的话了，每次我迟到或做错了事，他都这样吓唬我，弄得我十分紧张：“别，先生，嘉敏喜欢读书，嘉敏保证再也不迟到了。如若再迟到，先生怎么罚嘉敏都行。”我的眼眸里满是乞求，我放下书篮，抠着手指，“先生，昨日的书嘉敏已记熟了，不信先生考我。”
　　“哦？”老先生将信将疑，他拿着书本翻了几页，“就背诵《关雎》，如若背不出……”老先生扬了扬手中的戒尺，故意道，“老朽的戒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阳光从花窗漏进来，栖在树上的的黄鹂嘀的一声，从树叶间翩飞而出。
　　见我一字不差，老先生怒意顿消，板着的脸也舒缓了很多：“嗯，天资还算聪慧……”老先生捊了捊胡须，觑了我一眼，我知道大事不好，果然，先生道，“书背得不错，但今日迟到了也要处罚。罚你抄今日的习字五十遍，如若字再不写好还要罚。”
　　“啊？”我泪丧地睁大了眼睛，我相信，那时的我，一定愁容满面。还有，我顽皮的二哥，在一旁幸灾乐祸。
　　“嘻嘻……”窗外传来了轻笑声，伴随着笑声，一根柳枝“嗖”的一声自花窗射入。柳枝横斜在我的脚下，新折下的痕白汪汪的，如一张狰狞的嘴。
　　几双眼睛齐刷刷射向窗外，我也扭头瞧去，但见一颗脑袋瓜一晃，便缩了下去。此时人影一闪，二哥冲出了学堂，不一会儿就抓进一个少年来。眼看二哥的拳头要伸向这个顽皮的少年，我突然觉得他异常可怜，忙拦住了二哥。
　　这少年皮肤黝黑，腿粗膀圆，头上有少量结痂的癞头疮，着一身灰色的粗皮衣裳，是我家洗衣妇杜妈的儿子。
　　我哪里知道，就是这个三娃，会成为我日后的梦魇，如若知道，我一定让众人打死他。
　　那时的他是可怜的，站在众人的面前，虽低垂着眼眸，但神情倔强，并没有一般孩子的胆怯模样。
　　“三娃，你何故躲在窗外扰乱学堂？”老先生背着双手，责备着那个叫三娃的捣蛋少年。
　　“我……”三娃嗫嚅着，只拿眼偷瞧我。
　　“子不教，父之过……一个缺乏父亲管教的儿子，也难怪如此……”老先生手捋山羊胡，叹息地摇了摇头，“这杜妈……唉！”
　　三娃一定从老先生的叹息中读懂了他的意思，伸长脖子辩解道：“先生错矣，三娃有爹爹，还有兄长，我爹从军去了，很快会接我们回去……”他偏着脑袋，紧握着拳头，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做了错事还这么横，老实点儿！”二哥捡起地上的柳枝，在三娃面前晃了晃。三娃瞟了柳枝一眼，垂下了眼眸。
　　“你想来念书吗？”我走到三娃的面前，“如若你喜欢念书，不若我去求娘亲，让杜妈允你跟我们一起念书。”
　　“我不喜欢念书。”三娃执拗地偏过头去，“念书无趣得很，不若骑马射箭痛快。”在众人的惊诧声中，三娃未经许可，头也没回地冲出学堂，很快消失在花木繁盛的绿树深处。
　　“竖子不可教也！杜妈也该管教管教了。”老先生愤然，根根的白须在轻轻抖动。
　　“要不要我把他抓回来？”二哥道。
　　“他不是首次在此捣乱！”老先生摆摆手，“老朽找杜妈去，嘉敏抄习字，你们自己背书。”
　　老先生出门去了，学堂里的空气骤然轻松起来，二哥从自己的座位绕到我的座位旁，看着我写字。我因为一会儿老先生要检查，一刻也不敢停下。我左手按着习字本，右手竖着毛笔，快速在纸上移动着，一双星眸只锁着眼前的方块字。
　　“傻小妹，看你几个字多潦草，像鸡爪子似的，要有多丑有多丑！”二哥双手按在我的桌几边，又来嘲笑我。
　　我瞥了二哥一眼，没有理会他，继续埋头习字。这时，大哥从一旁闪了过来，扫了一眼我面前的字，反驳道：“小妹字体娟秀，哪里像你说的那样？”
　　在大哥的心中，我总是优秀的，即使做错了事，也是因为年幼无知。我向大哥投去了感激的一笑，有了大哥的鼓励，我写字的速度快了许多。
　　这时，只见大哥指着二哥笑道：“你该不是因为自己写得一手好字而自矜吧？”
　　在我们家里，大哥宽厚和气，做事谨慎细致；二哥则聪明淘气，如一匹不服管教的野马，常常让爹娘头疼。
　　“所谓龙飞凤舞，山舞银蛇，乃周鹏字体也！”二哥也不怕臊，索性自夸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二哥的字确实写得好，因为爹爹也这样说。“二哥的字还行。”我抬眸，颔首点头。
　　我这一夸，二哥更得意了，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一页，两页……我认真写了好几页，手麻麻地酸，有些乏了，但我没有歇息，直到练完习字。写完字的我是轻松的，心头充满了快活的暖意。
　　和风送暖，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窗外，有黄莺栖在枝头婉转歌唱。
　　西席先生还未回来，我自书篮中拿出自己心爱的画笔，对着窗外的明媚春光画起来。
　　二哥早背完了书，因为闲极无聊，又窜到了我的桌几旁。他从云黛手中接过砚石，为我磨着墨。他瞥眼宣纸上，见一树嫩柳垂挂披拂，柔柔然随风摇动，虽淡淡几笔，却活灵活现。“小妹的画还不俗！”多难得，二哥夸我了，我的心里仿佛有花瓣拂过，慢慢都是香甜的味道。谁知他转首瞥了一眼我放在一边的习字后，又叹息起来，让我的心又开始收紧：“俗语云‘好马配好鞍’，如若一幅好画没有好字相配，却也枉然。”
　　多好的大哥，他又来帮我说话了：“小妹刚进学，字稚嫩些也正常，慢慢练习就会好的。你这个做兄长的既知她的字还须进益，为何不教教她呢？”大哥的话让我的心阵阵温暖，他不愧为我的好大哥，总是很爱护我。
　　“唉，谁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有一首好墨迹呢？好吧，我教教你。”大哥的话起了作用，二哥索性跳到旁边的桌几上坐了下来，他伸手拿起我放在一边的习字，认真翻了翻，待到我画完画，他才跳下来，对我道：“小妹，这个字应该……”
　　我脸上弯起笑意，频频点头。小时候的我是幸福的，出生于官府诗书之家，还有爹娘哥姐的爱护，自是娇嗔无忧。我有着超强的记忆力，读书背书难不倒我，惟有一样，我写的字不够好。哎，我何时也能像二哥一样练就一手好字呢？练就一手好字成了我那时的梦想。
　　“你二哥我呀，字也算好，要说字写得最好的，首推郑王殿下，他可是诗、书、画样样精通，是我们唐国的第一大才子。”
　　我又一次从兄长们的口中听到了这个郑王殿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自己的兄长们这么推崇他呢？我的心中，充满了对郑王殿下无穷的想象，我渴望见到他，他让我钦佩。终于，机缘就在那日来临了。
　　下学了，二哥的小厮周新冲上来，附在他耳边道：“二爷，郑王殿下有请……”
　　“他不是去扬州了吗？何时回金陵的？”二哥满脸兴奋道，“可惜太太不让我去，错过了那繁华圣地，委实遗憾，我得让他说说扬州的见闻。”我能想象出，二哥的心有多么急迫，因为他丢下书篮，就要往学堂外冲。
　　周新虽然压低声音，但还是被我听到了。我赶忙拦住二哥，撒娇道：“二哥，带上我吧，我也要跟你一起出府去玩。”
　　我虽生长在富贵之家，但大家有大家的规矩，没有爹娘的允许，小姐是不能随意出门的。何况，春日如此美好，我又是个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无穷想象的孩子。总之，我抓住了二哥的衣角，就是不让他往外走。
　　“小妹，放手！”二哥起初不允，然拗不过我的请求，我相信，那时的我，一定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总之，他应允了：“好吧，谁让我是你的兄长呢？”
　　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我的脸一定像樱桃般红润，因为我感觉到它在燃烧，我指着画梦和云黛道：“你们，不许跟着我，也不许告诉太太和李嬷嬷，反正我有二哥照料。”出府的兴奋让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乱跳。
　　“小姐……”画梦和云黛不敢阻拦我，只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住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