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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美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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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曲家的好问阁中,周老夫子抚着自己长长的胡须,摇头晃脑,满怀深情的念起了元稹的悼亡诗《遣悲怀》,念到动情处,声音居然还有些哽咽。
“‘声声丽曲敲寒玉,句句妍辞缀色丝’,元公诗才高美,他诗句中展露出的对其妻韦丛的款款深情,当真是刻骨铭心,即使是今天的我们,隔着漫长的时间,读起来,也不得不为元公对妻子的真挚情感而动容。”
周老夫子说着说着,不禁想到了自家亡妻,悲从心来,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礼仪,举着袖子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家,哭成这样,也是怪可怜的!
只可惜周老夫子他这一片深情,显然只感动了他自己,他的学生们,无一不是铁石心肠之辈。
夫子专用的案桌下,正正相对,摆放着三张红木书桌,两旁摆放的两张书桌上,早在周老夫子讲起课时,书桌的主人就早已经睡得香甜。
小小少年,眉目精致,面容上还带着未脱去的稚气天真,时不时就砸吧砸吧嘴巴,好像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嘴角溢出的一长串口水,就是明晃晃的铁证。
中间那张书桌,端坐着一位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左右的小女郎。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十二三岁,恰是女儿家的青春豆蔻年华。
这小女郎的容色瑰丽华美,巴掌大的雪色小脸上,嵌着一双秋水明眸,都道是明眸善睐,她的眸光潋滟,宛如一泓粼粼清泉,直透人心,即使尚未完全长开,却已经可以想见她日后的风采——定然是这世间罕见的绝色。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小女郎的面容苍白,犹带着几分病容,她的眉头轻轻蹙起,如画眉目之间,常含着的几分忧郁,即使是素不相识的人见了,也无法生出任何恶意,只会为之心疼不已。
比起在两旁书桌上睡得东倒西歪的小少年,她的坐姿端庄优雅,自然却不失少女矜持之美,她的脊背更是挺得笔直笔直,宛如青松翠竹,修长而有韧性。
那一身丝毫不逊色于大景朝那些出色儿郎的大气高华气度,正正好压下了这小女郎因着苍白病容带来的忧郁柔弱之色,令人一见倾心,却不敢生出点滴亵渎轻视之意。
这小女郎不是他人,正是这曲家夫妇的掌上明珠——曲嫣然。
而在曲嫣然两旁书桌上酣眠的两名小少年,也不是什么外人,一个是谢家的小儿子——谢一闻,另一个是曲家的小儿子——曲悠然。
曲家夫人长在江南,是典型的江南深闺女子,说得一口婉转妩媚的吴侬软语,性情柔弱贤淑,在娘家时,她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足了深闺千金小姐的仪态。
如今的大景朝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格,更不崇尚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话,风景旖旎秀丽的江南,却是极少数与这开放民风负隅顽抗的地区。
在女郎亦可有美名才名传出的大景朝,才貌兼备、德行如一的女郎向来被人崇尚追捧。
无论是庶民百姓,还是高门大户,更无论门第高低,大景朝人皆以能引得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盛事为豪,但对于自家女儿曲嫣然,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曲家夫人,却还是依着她以前的标准要求
——笑不露齿,行不动裙,这是最基本的底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是曲嫣然被自家娘亲的汪汪泪眼,盯出来的最终结果。
纵然曲嫣然有满腹才华,又容光绝代,如此养在深闺,自然是无人识得的,京城中籍籍无名一份子。
属于曲嫣然的那张红木书桌上,浅蓝色封面的古旧线装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笔墨纸砚,各安其位,古老而雅致,隐隐有清香浮现其间。
曲嫣然手中执着一卷《元公传》,神色淡定自若,仿佛刚才压根儿没有听到看到周老夫子失态的表现一般,脸上丝毫没有动容之色,显然对于周老夫子过于丰沛的感情,她已然是习以为常了。
她听课的姿态优雅而从容,一派大家风范,神色淡然。
但曲嫣然这举手投足的从容风范显然不是能捧哏的角色,自然也称不了周老夫子的心意。
果然,周老夫子见唯一一位认真听课的学生不捧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眼眶里的眼泪说收就收。
只是他碍于曲嫣然认真的姿态表现,又实在挑不出她任何错处,只能放下擦眼泪的衣袖,去找另外两个学生的麻烦。
“啪——”的一声巨响,周老夫子的戒尺打在红木书桌上,惊起了两个好梦正酣的小少年,只见他俩忽的一下跳起来,一蹦三尺高,嘴里吓得直嚷嚷:“打雷了!打雷了!阿姐赶紧回屋躲起来!”
——呦,到这危机时刻还没忘记自家阿姐,倒真是姐弟情深的典范!
周老夫子黑着脸,哼了一声,冷冷道:“打没打雷老夫不管,你们阿姐躲不躲起来老夫也不管,老夫只管赏给你们两个一顿竹笋炒肉!!”
说着,周老夫子举起手中的戒尺,正要打下去,这时候谢一闻和曲悠然才从美梦中清醒过来,连忙缩着身子,就要往书桌下面躲。
“还敢躲?”周老夫子挥舞着戒尺打了几下,却比不过谢一闻两人灵活的身手,几下都只敲到了书桌。
周老夫子脸色更黑了,又不愿放弃,失了为师的尊严。
但他到底是年纪大了,体力弱,一连十几下,都没有打到两只地鼠?
不一会儿,他就只能无力地搁下戒尺,扶着桌子气喘吁吁。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周老夫子大喘了一口气,叉着腰冷笑道,“尊师重道,尊师重道,你们两个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夫子?”
谢一闻性子调皮,平日里和周老夫子开惯了玩笑,率先探出头来,小心翼翼的反驳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夫子您的戒尺,可不是我们俩这小身板挨得住的,再说了,我视师如父,师视徒为子,我们俩被打坏了,最后心疼的还不是您!”
“说实话,你们两个劣徒,夫子我还真不心疼!”周老夫子的气终于顺了不少,慢悠悠道。
谢一闻见没有预想中的效果,,便向曲悠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也说上两句。
曲悠然和谢一闻玩惯了,两人自有一份默契在,他当即心领神会。
“对呀!君子动口不动手,夫子您是君子中的君子,修养素来为人称赞,何必因为我们两个不肖学生,破了您多年修身守住的君子德行呢?况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夫子您为我们心疼,您动手累了,我们作为学生,不也为您心疼吗?”曲悠然巧言辩解,附和着谢一闻。
这一番强词夺理自辩的话偏偏被谢一闻和曲悠然说得文雅又婉转,话中又不着痕迹的捧了捧周老夫子,果然,曲悠然话音一落,周老夫子的面色好上了不少。
“算你们俩还有几分辩才,”他冷哼一声,“行了,行了,起来吧,你们两个就算说出朵花来,也对我没用,改不了你们犯错的事实。”
谁说没用?没用我们两个还能起来?谢一闻和曲悠然直起身来,挤眉弄眼,心中暗暗腹诽。
“我也懒得再罚你们俩抄书了,只要你们能答出我‘元公此人,情深在何处?’这一问,夫子我便做主,免了你们两个今日的课业。”
“……”
“元公?元公?该死,夫子说的元公是哪个来着……”没听课就是没听课,强自辩解的话语像薄纸一样一戳就破。
这时候,平日里伶牙俐齿的谢一闻和曲悠然,舌头好像打了结,期期艾艾,抓耳搔腮,也说不出个结果来。
周老夫子盯着他们两个,这次显然不愿意因为两句好话,就轻易放过他们。
半晌,还是想不出个结果,又不愿意拖累阿姐,曾经求助阿姐的后果就是阿姐和他们一起受罚,阿姐本就有病在身,他们不心疼阿姐谁心疼!
平日里傲气满满的两个人这时候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翘起的尾巴更是落了下去,那有方才自辩的狡黠灵气。
“元公之诗,或有情深之处,元公此人,薄情至极!”最后还是曲嫣然这个做阿姐的心疼弟弟,看不过眼,不忍心两个弟弟继续尴尬下去,难以袖手旁观,微笑着出口为他们解了围。
她的声音宛如琼珠落玉盘,声声清脆,其间暗藏的那一线抹不去的独属于少女的娇俏妩媚,更是引人探究。
她的语声不紧不慢,天生一股自信从容风范,娓娓道来的话,仿佛便是无可置疑的真理。
“哦?”听到曲嫣然的定论,周老夫子果然不再对谢一闻和曲悠然穷追猛打,饶有兴致的盯着曲嫣然,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新奇有趣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