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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五章 宿 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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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淡淡的柔光从疏疏落落的叶间缓缓流泻下来,似那隐隐发光的流水一般洒在心头。
廊下的花卉碧草今夜开得格外的靓丽,如水的月华下,晶莹的露珠滚在叶尖,一片朦胧的凄迷之意弥蒙在夜风中。
一袭白衣轻盈的飘在长长的回廊中,在回廊拐角处的那间房子前面,云卿停住了脚步,门并未关上,向里望去,一袭蓝衣的九朝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脸上的泪痕兀自闪着淡淡地清光,粉色纱帐高高的挂起,床上躺着一个少年。
云卿微微皱眉,提步轻走进去,取下床边挂着的一件白色大氅,轻轻的给九朝披在身上,望着她还有些稚嫩的小脸,陷入了思索之中。
不知道把她带出来究竟是对还是错?把她留在宫中,终怕那里的墨迹会污染了她清澈干净的眼睛,可是把她带出来,这个世间依然是如此,到处都有着看不见的污迹,即使她这么全力的保护她,也难免会让她受到伤害。
微叹口气,转头走近床边几分,床上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清雅俊逸的脸上微微有些潮红,长长的睫毛轻颤着,眉梢眼角忽地闪过一丝极淡的颤动,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稳。
云卿微微摇头,眼底闪过叹息之色,却只是瞬间,举起素手,指间一根细针闪烁着微光,眼中一冷,手上微微运劲,指间的金针便直刺少年的太阳穴。
“姐姐……”似乎在同时,少年微微皱眉,如梦呓般的叫了一声。
心中某个地方似乎被触动了,心念一闪,来不及思考,掌风拂过,那根金针扎在离少年额头一分的枕榻上,针身全部入枕,只剩尾部一点露在外面,兀自颤动,金光点点。
看着少年熟睡的容颜,云卿突然有些微怔,下意识的伸手抚上少年眉间的轻皱,似乎感受到什么,少年的眉头在云卿的指尖下微微展开,云卿就那么安静的看着熟睡的少年,黑瞳中泛过一缕迷离的光,平日里冷漠疏离的眉目,此刻却变得温和沉静起来,流水般的温柔隐隐在那湛黑无底的瞳中漾起,月光洒进来,仿佛跳跃着落进了她眼中,忽然间她嘴角不易觉察的露出了一丝笑意,极尽繁华,极尽苍凉。
是他吗?如今的他,也该这般大了吧?
他还会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追着叫姐姐的小男孩吗?
若是见到这样的自己,他还会认自己吗?
收回手,云卿转过头,望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月辉,脸上显现出孩子一般迷茫的神色,仿佛又成了七年前那个十岁的小女孩。
一阵冷风自窗户吹进来,一丝凉意抚上面颊,云卿感觉到脸上表层薄薄的皮变得有些僵硬,似乎连底下的血液也忘记了流动。
回过神来,慢慢地起身,伫立在床边,望着床上沉睡的少年,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那目光仿佛穿越了七年的岁月,落到少年身上,却变得有些清冷淡漠。
拔下少年枕边的金针,再次对准少年的眉心,刺了下去,可是却生生地停在了距离少年眉心还有一分的地方,已经寒冷如冰的心里只有这么一处柔软的地方了,却在今晚,在这个与弟弟同样年纪的少年面前,一次又一次的被灼伤。
静默了良久,云卿终于收起了手中的金针,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少年和少女,拂身而出,轻掩上门。
站在清冷的园中,淡淡地花香入鼻,云卿低头就看廊下的几簇花草,怒放的花朵尽情的绽放在月色下,偶尔间飘落的几片花瓣若轻雪翩似娇蝶,携来一丝丝沁人心脾的清香,她记得,这是母亲最爱的花——紫缨花。
七年了,什么都没有忘记啊?所有的过往仍旧那么历历在目,刻骨铭心那。
那么,为了弟弟,她也应该洗涤一下自己的这双手了吧。
摊开光滑而零乱的掌心,一阵清风吹来,花瓣簌簌的飘落,几片残色飘落在云卿的掌心,随即从指间划落,立刻隐没在丛丛深绿之中,再也寻不见踪影。
一夕站在回廊拐角处静静地看着园中那个女子,眼里闪过琢磨不透的光芒。
她知道九朝那个小丫头并没有依言把那个少年送走,她不想惊动小姐,所以想趁那个少年没醒之前替九朝把他送走,却不想刚走到廊角处就看见小姐走进了九朝的房间。
不知道小姐想要干什么,悄悄地躲在门后,当看见小姐举手要杀那个少年的时候,她差点就叫出声来,因为在心底深处,她实在不想看见九朝那个小丫头伤心,也不想看到小姐为难,若是小姐杀了这个少年,以九朝的性子,一定会恨小姐的吧。
所幸第一次小姐的金针射偏了,心里隐约松了一口气,不由心中浮起一丝疑惑,以小姐的伸手,怎么会失手?仔细回想小姐刚才出手的过程,猛然意识到是小姐自己在出手之后又用掌风将金针逼偏的,动作那么迅若雷霆,连她都没有看清楚,那她的武功,又倒了何种境界啊?心中不免有些震惊!
震惊过后,却是不可思议的震撼!
她竟然看见——平日里小姐那双淡漠疏离,没有温度的眸子中流淌出那么温柔而纯粹的光芒,那一刻,那个平日里清冷的女子全身都笼罩在那般光华绝世的柔光下,似乎能灼伤人的眼睛。
然后,她嘴角溢出的那抹翩跹若惊鸿般的笑意,绚烂夺目,极尽繁华,一直温暖到她心底的最深处;却又落寞寂寥,极尽凄凉,一直让人的心凉到最底端;那笑容中似乎有失而复得的惊喜,然而只是一瞬,最终只是化作无可奈何的笑而已。
借着月光,看见房内女子的神色,她又再一次愣在了原地,时隔七年之后,她再一次看到女子绝世的容颜上又出现了那般迷惘的神色,宛若当年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孩子,可是如今,竟然变得那样冷漠而疏离。
有时候一个瞬间,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了,何况是七年岁月,昔日那个脆弱骄傲的小女孩如今也变成了面前这个冷漠疏离的女子。
如今,她可以用及其疏离的眼睛去看透乱世纷争、世态炎凉这一真相;也可以用足够冷漠的心去面对命运轮转、生死渐变这一事实。
可是今晚,面对那个少年,她却两度收手,其实小姐的内心依旧有着柔软的地方吧?总有那么一个两个人,可以给她幸福吧,只是希望她到时候不要推开别人的手才好。
想到此处,一夕恍惚的笑了一笑。
对于那个女子,她心里有着太多复杂的情愫,有些感激、有些羡慕、有些嫉妒、而更多的却是同情和怜悯;只是那样骄傲清冷的女子,最不需要就是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吧?
一阵夜风拂过,园中木叶花瓣簌簌作响,几瓣紫缨花随风飘落,洒在白衣女子干净淡白的衣襟上,幽如漫天紫雪;她虽然就站在离自己不到一丈的距离处,可她却觉得离那人却是好远好远,远得那人仿若要融进这夜风之中,化为那随风而去的残雪,让人抓不住她的一片衣角。
女子忽然垂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刻,一夕看到女子的眼角微微有些许盈亮的雾气。
※ ※ ※ ※
已是深更夜阑,窗外万籁俱静。
昏暗的烛光自雕花的木栏窗户隐隐约约透出,一袭红色身影就那么静静的伫立窗前,遥望空中那一轮孤寂的圆月,极尽繁华的月色,此刻却如冷水浸染过一样,幽幽的散发着凄冷的微光。
“叶小姐想好了吗?”一句轻盈若风的话打破了满室沉寂,伫立在窗前的叶无双却并未回头。
声落之时她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但见那人一身素白长袍,如雪似霜,不染尘埃,漆黑的长发未曾束起,宛若黑色的瀑布一直垂至腰际,一张白玉面具下依稀只可见得那亮如寒星的黑眸。
“你到底是谁?”两人沉寂了许久,叶无双终于动了,转头来看着身边的人,“你……你到底是男是女?”
“唉。”面具下的人轻叹一声,这一声中似乎包含了些许寂寥和落寞,转头看向叶无双,轻语道:“我是谁重要吗?我是男人如何?是女人又当如何?”
“你……”叶无双一时说不出话,良久只是冷冷的问了一句,“你死心吧,我不会那样做的。”
白衣人微微摇头,“你会的。”三个字虽然仿佛是叹息一般,却有不容置疑的笃定之意。
“我说了,我不会的!”叶无双大声朝白衣人喊道,扬起下巴,闭上眼睛,傲然道:“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拿回去吧!”
白衣人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面具下的眸中隐隐流过一丝惋惜之意,并未开口,只是将一信签随意的放在她手中。
感觉到手里的东西,叶无双诧异的睁开眼睛,看见一封信放在自己手中,衣服上闪烁的红光将淡蓝的纸笺映成一种奇妙的浅紫色,也使信封上面那五个挺秀的字迹看来更飘逸潇洒,信封微微有些鼓起,却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在看到信封上的四个字的时候,叶无双原本苍白的面颊立刻失了血色,拿着信封的手也开始止不住的颤抖,她抬起头看着身旁的白衣之人,眼睛里似有不可思议,又似乎不可置信。
“自己打开看看吧。”白衣之人淡语一声,便闪身到了一边。
迟疑着打开信封,‘叮当’一声脆响,一根晶莹剔透的碧玉簪划落到地上,闪着温润晶莹的光泽,叶无双望着那柔和的光芒,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良久,颤抖着俯身捡起了地上的簪子,紧紧地握在手中,眼睛紧闭,似乎在尽力压抑着什么感情。
良久,睁开眼睛颤抖着掏出那一张薄薄的纸笺,慢慢地往下看着,双手不自主的抓紧了信纸的两边,连簪子入手都丝毫不知,殷红的液体浸透了信纸的边缘,然后,一滴一滴的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流下来,打在信笺上,滴出一个又一个的红色的、黑色的圈晕。
良久,看信的女子终于屈身跌跪在地,双手合拢,死死的护住信笺,放在胸口前,似乎这是什么极宝贝的东西;然而,似乎终于没有力气了,手一松,信纸自指间飘落到身边,手中唯有那一根闪耀着柔光的簪子,微倾身体,紧握住簪子,单手捂住脸,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白衣之人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也不上前安慰。
良久,女子终于起身,也不擦去脸上的泪水和血色,只是转头定定的对白衣之人说道:“我帮你,我一定帮你拿到钥匙!”那双有些黯淡的眼睛中却闪烁着及其坚定的光芒。
“那么叶姑娘收拾一下吧,明日你就可以回到慕容家去了。”白衣人淡语一声,瞬间,只觉眼前一晃,房间里已经寻不见那一袭白影了。
回过神来叶无双捡起地上的信纸,移步走到罩着白粉红纱罩的蜡烛前,伸手拿掉罩子,将那一纸信笺递至烛火上,火苗轻窜,火势立刻在信纸上蔓延开来,叶无双愣愣的看着那簇火苗,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映出一片诡异之色。
良久,感觉到指尖有微微的痛意时才回过神来,松开手,带着微弱火光的信笺飘落到地上的时候,火已熄,灰已冷。
举起左手,白皙的掌心早以被血模糊了颜色,一片红色中,那莹绿色若春水般缓缓流动。
叶无双拿起带血的簪子,面无表情的将它插入如云的发髻间,冷冷的月辉下,眼角滑落一滴晶莹透亮的液体。
※ ※ ※ ※
一夕刚转过回廊,就看见那个带着白玉面具的白衣女子站在园中望着天际发呆,难道她在这里站了大半夜,无奈的叹口气,快步上前。
“小姐,宫中有信传来。”换回失神的女子,一袭把手中的白鸽递给女子。
接过白羽的鸽子,女子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卸下了鸽子腿上绑着的那封白纸信笺,然后将鸽子放飞。
慢慢的展开信笺,一夕看到女子只是不着痕迹的微蹙了一下眉,然后单手攥紧了信笺,顷刻,展开手心,只见她轻展的掌心几丝细细的粉末,清风拂过,掌心一片空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一夕微微楞了一下神,回头看着女子,但见她又抬头望向天际之处,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一夕不禁疑惑,也抬头向那里望去——此刻天际的风云竟然在积聚的变换,乌云渐渐的涌上月稍,一丝纯粹的黑划伤了天空。
她们谁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园中,直至那些黑色完全遮住了满天星辰和皎月。
“小姐……”一声切切的呼唤传入耳中,打破了这良久的沉寂,一夕转过头就看见站在廊下的九朝,她正怯怯的望着她们,而她的身后正是她昨日傍晚带回来的那位白衣少年,只是此刻,那少年漆黑的瞳眸中似乎一片迷离之色,不尽清晰。
女子闻声而动,回头看到廊下的九朝,一夕不知道面具下的女子脸上是何种表情,她只是感觉到女子的身上的冷漠犀利之势更重了,垂眸就看见她轻轻扣起的指尖,一夕知道,只要她指尖微动,那便是绝杀之势,毫不留情。
心念一动,一夕冲着九朝走去,只是身子有意无意的挡在女子前方,走到小丫头身边,尽力地护住她,在她耳畔询问,“九朝,你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有把他送走啊?你难道不知道只要小姐动动小指头,那少年就没命了吗,又或者你真的想让小姐把你送回去?”
“不是……不是……”小丫头吓得连忙后退,向园中的女子看去,眼中尽是惊恐之意。
看了一眼微微有些呆滞地少年,一夕微微敛眉,“你怎么还敢把他带到小姐面前来,你知不知道前半夜……”忽然注意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只住了嘴。
九朝疑惑的看着她,眼中一片迷惘,“前半夜……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一夕笑着摆摆手,“什么事都没有。”
九朝垂下眼眸,紧握住双拳,似乎终于下了什么决定,抬起头时,眸子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小姐,这个人好像失忆了,我不知道把他送到哪里去?”
刚说完话九朝还没有反应过来,感觉到一阵清风迎面拂来,再回神就看见云卿已经站在那少年身旁,一只手正抓着那少年的左腕。
“小姐!”两声不同的惊呼不约而同地响起,不同的是九朝是因为惊讶,而一夕是因为惊恐,看清楚小姐手中没有任何的暗器之类的东西,一夕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云卿持着少年的手臂,那少年并无太大反应,只是一脸迷惘的看着她。
良久,云卿放下少年的手臂,仿佛叹息般的对九朝说道:“在哪里捡到的他,在送回哪里去吧。”
“小姐……”九朝犹豫了一下还是可怜兮兮的开口,“不能……留下他吗?”
一夕本以为小姐会立刻干脆的拒绝,却未曾想到那女子看向少年时,面具下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及其复杂的情愫,不禁自己也转头看向那个少年,除了长得还可以外,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啊?难道这个少年对小姐来说,是特别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小姐,既然这个少年失忆了,留下来对我们也不会有什么伤害,或许还会有用,小姐就留下他吧。”
云卿转过头来疑惑的看着一夕,并未想到她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转头对上九朝希冀祈求的目光,在心里微微的叹息了一下,“一夕,给他也拿一张白玉面具吧。”
“是。”话音刚落,依稀抬头,却见那袭白影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回廊尽头,只有衣襟的一角在空中划出妖娆的弧度。
“一夕姐姐,他可以留下了是不是?小姐同意了是不是?”刚回过神来,九朝就拉着她的衣袖问个不停。
“是是是!”一夕无奈的点点头,转过头去看着白衣少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忘记了。”未等少年回答,在一旁的九朝立刻插口。
看着少年有点迷茫的神色,一夕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人不但失忆,而且失的很彻底,无奈的说道:“那也总得有个名字啊,要不然怎么叫啊?”
“对哦。”九朝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举手摸摸下巴,围绕少年转好几个圈,嘴里不禁嘟囔,“叫什么好呢?”
一夕微微皱眉,看的园中几片零落的花瓣,开口道:“既然他失忆了,那就是一切归零,以后叫他零好了。”
“零?”九朝反反复复的品着这个字,“好,就是零了,很好听呢?”兴奋的拉过少年的手,一脸欣喜的看着他,“你以后就叫零了,知道吗?”
“零?”少年开口低吟一声,眼中闪烁出一丝亮光。
“恩,就是零,你就是零,零就是你!”九朝指指少年,微笑着给他解释。
似乎真的听懂了,少年点点头。
“一夕姐姐,你给他找面具吧,我待会来找你拿,我现在去找水仙姐姐给她安排房间,太晚了,要休息了。”说完立刻拉起少年的手飞一般的跑了。
看着回廊上奔跑着的少年和少女的背影,一夕唇上勾起一丝欣慰的笑意,终归……还是两个孩子呢?没有经历过什么的孩子,不像她们,虽是韶华年龄的女子,却早已只剩一颗沧桑殆尽的心了。
撇过头,把视线放向廊下的园中,那里,今夜的花似乎开得更盛,更妩媚,淡淡地的月色下,遍地的绯红、深蓝和素白,淡雅而不失芳沁,凄美而不失冷傲,华丽中包含着妖娆,妩媚中透露出脱尘,那无数花瓣簇拥中的花蕊艳得夺目,隐隐流出一股绯色的光华。
夜更深了,园中很安静,忽地吹来一阵风,厅中不知何时燃起的烛火摇曳不明,她的影子映在花间,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