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侍奉过英国女王》艾德勒

9、亚瑟与梅林

　　对一个年纪轻轻就决心要重振家业、走向权力顶峰的人而言，“陪公主读书”这件事从来不该是他生活的重心。
　　迈克罗夫特想，若将时间退回到一周之前，他宁可坐在议会大厦的茶水间中与其他几位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内阁文官虚与委蛇，也不愿像现在这样被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缠住，一遍一遍地讲亚瑟王和梅林的故事。
　　“不！他没有爱上他！”
　　他们走在湖边的树林中，年轻的文官被气得声音上扬。
　　这已经成为一种授课传统。安德利娜是个无论何时都喜欢往外跑的人，福尔摩斯的少年老成也没能压制住她的天性，在她多番要求下，前者终于答应在每天的课程中辟出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放在户外教学。
　　英格兰的阳光会照透各种王室规则所带来的阴霾，公主向往自由的天性任何知识和规矩也无法压抑。迈克罗夫特总喜欢用许多许多的学问和事实压制住她那些无根无据的提问和莫名其妙的联想，但公主却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他意外的“惊喜”。
　　“为什么不？”安德利娜提着裙摆，转过头仰着脸看她的老师，“他在保护亚瑟，他帮助他、爱护他、还帮他治理国家。如果不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是他的挚友、导师、顾问，但这与爱不爱毫无关系。”
　　“为什么？”
　　迈克罗夫特忍住自己大翻白眼的冲动，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耐着性子试图解释：“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许多比……”他闭了闭眼睛，那个词让他有些难以启齿，“比‘爱’更重要的事。”
　　小姑娘眨眨眼睛：“比如什么？”
　　他向上提了提自己的手杖，随口说道：“比如权力。”
　　安娜却将眉头皱得更紧：“可他是当时那个世界里最伟大的人，他会魔法！他无所不能！为什么还要去追求权力？”
　　迈克罗夫特愣了愣，“我不知道。”他伸手揉了揉小公主的金色卷发，这样回答道：“可是，也许他有想保护的人也说不定。”
　　谁知安娜听到这里却停了脚步，她站在树下，看着迈克罗夫特的背影。
　　“怎么了？”他回头问道。
　　“你想保护的人是谁？”她问道，“夏洛克？”
　　迈克罗夫特仅仅是笑了笑，他并没有回答。
　　“我希望阿尔伯特也能有个自己的‘梅林法师’，我想那样他就能成为最伟大的英格兰国王了！”
　　两人肩并肩继续走着，迈克罗夫特有些好笑地斜视自己的学生一眼，“那你父亲呢，被你跳过去了？”
　　“我知道你们没有一个人相信papa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国王，对于这点，我也很怀疑。”
　　“怀疑什么？”
　　安娜歪了歪脑袋，这样回答道：“我不觉得王位能让他放弃真实的自己，我不相信一个王冠有那么大的力量。”
　　“其实，”迈克罗夫特在湖边站住了，他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杖上，对他的学生解释道，“亲王最大的缺点都不是作为一个政治家所出现的。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并不能证明他无法做一个优秀的国君。”
　　安娜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困惑了，“可是，祖母一直告诉我们要用‘爱’去经营家庭，要用‘爱’去治理国家。我们当中的所有人，无论是谁，都肩负着整个不列颠的责任，因此我们每个人都要坚信这一点。”
　　“这也正是女王陛下伟大的地方。”迈克罗夫特决定换一种方式解释，“我带你读过《君主论》，也带你读过马基雅维利，有关于治国的方略，我想你应该比你的同辈人更有见解才对。”
　　安娜闭了闭嘴唇。
　　她不是很喜欢那些政治论文作业，但也说不上讨厌。当别人家的女孩在玩布偶、在学习艺术和穿戴的时候，她总是要读一大摞一大摞的历史书，才能完成福尔摩斯先生布置下来的家庭作业。但读书对她来说总是有趣的，她并不感到无聊，只是她的确更喜欢那些新奇的化学实验。她喜欢听小福尔摩斯先生讲各种化学反应和成分构成，她喜欢听他推导每一件显而易见的事。但她不喜欢他的语速，在这一点上，她确乎更喜欢她的导师。她喜欢迈克罗夫特的慢条斯理，喜欢他永远也不着急的那种温吞宽厚，哪怕她很清楚这大部分时候只是面具。
　　“我想要骑马，福尔摩斯先生！”她快跑了两步，追在后面问道：“papa说我只要征得您的同意就可以去了，我想您一定没什么意见吧？”
　　“我已经给您列好了每周的活动清单，殿下。如果您真正尊重我的意见，您就应该严格按照那上面来执行。”
　　“可是，那上面每周只有两小时的骑马时间！”
　　迈克罗夫特理所当然地解释道：“我认为这足够了，亲爱的殿下。”
　　“骗人！明明就是因为你自己不喜欢任何户外活动！”
　　“我对此不置可否，殿下。”
　　安娜气鼓鼓地转开脸去。
　　迈克罗夫特于是叹口气，又继续解释道：“如果您看全了我的清单，就能发现我只是减少了你的骑马时间，并没有减少你的活动时间。诚然，身体的训练与头脑的训练一样重要。你不是想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你自己能控制住你自己吗？你想战胜病魔？那么你就要听我的安排。除了骑马，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有意义的身体训练，我想你应该开始学起来了。”
　　“您的意思是，如果我能乖乖的按照您的计划安排来训练自己的身体，和大脑对身体的控制，那么有朝一日，我的病有可能会好？”
　　“癫痫是一种短暂脑功能失效综合症，你的医生难道没告诉过你。这种病症在孩童期会特别容易发病，而成年人发病的几率则相对小很多。”迈克罗夫特低头看着不远处在斑驳光影下站着的小公主，声音忽然却多了些好似不该属于他的温度，“所以……快快长大吧！在长大之前好好锻炼自己的大脑，让它尽量避免被那些不可控的因素影响。我会一直陪着你、指导你，直到你能完全离开我独立为止。”
　　安娜也不说话了。她站在那里，与她的家庭老师对视着。那个人的眼睛并不太大，但是却透着无比的智慧和看透一切的漠然。也许是因为说到了她的病痛，又也许只是因为这一系列的话题聊下来让他的心房略微有所敞开，此刻迈克罗夫特的眼睛里的的确确含着一层暖光。
　　正是这样的暖光，后来影响了安娜对迈克罗夫特的看法。毕生的看法。
　　大概又过了有五分钟的样子，还是安娜先开的口，“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选择papa？”
　　“我没有。”他表现的极为坦诚。
　　接近爱德华父子，接受公主的垂青，只不过是他所接受的大任务中的一个环节而已。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在他的背后，也有一个梅林一样的法师，比自己神通广大，比自己老谋深算。他不得不听那个人的，就像他的学生不得不听他的一样。
　　“你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迈克罗夫特从自己的思维中回过神来，他牵来了河边早就拴好的马，将他的小公主扶上马背，然后一手拉着缰绳，沿着水岸缓慢地行驶着。
　　“我说过，不要把基本演绎法用在身边的人身上。”
　　“您说不能用在关系亲密的人身上。”安娜摸了摸那匹马的鬃毛，开心地笑起来：“可您又说我们只是君臣和雇佣关系，我都让您弄糊涂了，福尔摩斯先生。”
　　迈克罗夫特看着对方瞪大的眼睛和里面写满的真诚，忽然一下子竟觉得自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您说的很对，殿下，我们只是君臣。”
　　他的脸上勾出浅淡而礼貌的笑容，以至于安娜看不出他是不是只是在挽回自己的尊严。
　　“那么，您能回答我吗？”安娜再次把话题拉回来，“为什么你会被训练成今天的你，我的意思是，你和我遇到过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但同时你又相信大脑训练的力量，你背后一定也有一个人是吗？一个像你训练我一样训练过你的人。”
　　面对公主的提问，迈克罗夫特挣扎了一下。
　　对他来说，叔父鲁迪既是他的导师又是他的梦魇。他感激对方的培养，如果不是鲁迪，他现在也许还因为父亲的反对而永远无法接近真正的权力中心。鲁迪是个能力和经验都极其丰富的导师，他教会自己生存技能、情报讯息，还有最重要的权术。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毫无温情可言的长辈。马斯格雷夫中的岁月可谓不堪回首。那个人的手段残酷，即便对待亲生侄子也冷血无情。在他眼中，自己和夏洛克也不过是两颗棋子，优胜劣汰，全看时势。
　　将来的迈克罗夫特有没有可能变成今天的鲁迪？他的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可他自己想不想变成那样呢？这个问题就要有他自己来回答自己了。
　　“我有个叔叔。”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父亲知道他。”
　　“我明白了，所以根本就不是你选择的父亲，是你这位叔叔替你下的赌注。” 安娜弯下腰冒着那匹马的脖子蹭了蹭，然后重新坐直：“我想如果我是你，我可能都不会选择父亲这个阵营。约克公爵年轻富有，且名声干净，可以说是最佳的王位继承人。难道你就丝毫没有动过心？”
　　在这个问题上，迈克罗夫特到是真的不那么在乎。在他眼中，无论两派人士最后打成什么样，无论最后谁成为了他的国君，这都跟他本人没有太大的关系。
　　接近储君不过是一个任务而已，是他那个大任务下面一个小小的分之，也许位置关键，但其实什么时候切入、切入谁身边都可以。
　　“所以我其实也是……”安娜的声音忽然降下去了，她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什么，带着点失望，带着点落寞地问道，“我其实也只是你随即选择的一颗棋子吗？”
　　马啼吠了两声，迈克罗夫特拉了拉缰绳，又拍了拍马的脖颈处，安抚了它的情绪，这才带着点笑回答安娜：“你还太小了。”
　　换句话说就是她现在还谈不上什么利用价值。
　　这成为安娜第一次为自己年龄而焦虑的因由。她感激自己还是个不值得被惦记的年龄，因此才有机会看到迈克罗夫特真实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她又太着急长大。她觉得他的那个世界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有趣。虽然他的背后听起来有那么多无奈的过去和痛苦的经历，但她还是如此之向往。她期待着某一天，等自己也长到了足以与他比肩的年龄，他会说更多故事给自己听，也许是梅林的其他故事，也许不再是英格兰史。但是都没关系，只要是他愿意讲的，她就会听，并且一直听下去。
　　两人一个牵着马，一个坐在马背上，心里都在想着自己的事，一时间竟也无话。直到从别墅那边跑来一个男仆，安德利娜还以为是母亲派人来叫自己的，却没想到来人冲她行了个礼后便冲着迈克罗夫特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亲王请您到书房去。”
　　迈克罗夫特立刻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紧张气味。他吩咐男仆将公主送回自己房间，然后转过身伸出双手，冲安德利娜挑了挑眉，后者变听话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跳进他的怀里，由他安稳地接落到地面上。
　　“papa找你干什么？”
　　“如您所见，殿下，我也是刚收到通知。”
　　“可是我觉得你已经预感到什么了。”
　　迈克罗夫特有些气恼。自己有些东西大概真的教得太过早了。安娜现在已经完全学会了他看人的方式和对信息处理分析的方式，她的大脑在想事情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小版的自己。作为老师，他对自己的教育成果很感到一点骄傲。但作为一个需要日夜相处的臣子，他则有些后悔了。
　　好在她以后不会是王位继承人。
　　迈克罗夫特这样自我安慰道。
　　“是，没错，我预感到了。而且如若我预感的不错，未来一周您恐怕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怎么？”
　　“因为我要出趟远门。”
　　“去哪里？”
　　“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