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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伴虎 ...

  •   我的心麻木了,日子过得松快起来。我相信以前我对谢审言的喜爱实际是我对我理想人物的喜爱。现在,我可以继续喜爱我的理想,可不必再喜欢谢审言了,那些针对着他而生的伤心和失望渐渐变得无足轻重。

      时近年末,家家准备过年迎新。
      丽娘六七个月的身子,可竟然精神高昂,掌管着府中的种种操办,安排连日的酒席宴请,又联系歌舞唱会。
      我想给丽娘帮帮忙,但总是帮倒忙或帮不了忙。比如剪窗花,不会。写贺年礼单或邀请,不会写那些繁体字……我没有心思帮忙时,就和杏花到外面看看年货。我们买过一两样东西,回来就被钱眼骂得半死。
      丽娘说给我找个新的贴身的丫鬟,我说不用。杏花白天和我在一起,像来上班一样,晚上和钱眼团圆。钱眼不在时,就还和我过夜。我们常常聊天,但我再也不谈谢审言的事了。
      钱眼新婚也就在家猫了三四天,就出来正常办事了。我私下问他为何不多享受些新婚之销魂,他说他如果不出来挣钱,一天就心里空得发虚,两天就吓得发抖,三天就忧得发狂,所以他为了不让杏花把他当疯子,只好出来给我们打工。
      从近年关他就忙得不着家,因为年底正是讨钱要债的时候。他说哥哥有众多陈年老账加上当年新帐,讨得他头大。
      可这一天,他让人把我和杏花叫到了账房。我们莫名其妙,匆忙地进门,见钱眼两个耳朵上都别了支毛笔,正捧着账本满地打转。
      他看见我们进来,夸张地大叹一声说:“知音,我实在要找人倾诉一下,否则我要气炸了肺!”
      我们刚坐下,丽娘也笑着进来,说道:“钱大管家有请,一定是大事。”
      钱眼哭似地叫了一声:“夫人,你要给我做主啊!”
      他说得如此假,我们哈哈笑起来。
      丽娘摆手,“大管家,有事就说!”
      钱眼磨着牙说:“咱们府里有个内奸!胳膊肘往外拐的败家子!”
      我忙说:“你说我买的布料贵了,还说我不仅买了最贵最不好的东西,连找回来的银子都没数清楚。我就再也没买,我让杏花告诉你我要的了,你不知道?”
      一向雷厉风行的丽娘竟然也有些仓皇地说:“我已经让采买的人把单子给你,由你决定了,我没另外派人出去。”然后又加了一句:“老爷是从来不花银子的,俸禄都入了帐,他没私房钱。”我和杏花忍不住笑。
      钱眼看着我们点点头,我竟像被老师表扬了般高兴。他说道:“我让你们来,是看看那个败家子是怎么败家的。”刚说完,门口哥哥的声音:“钱兄在吗?”
      钱眼找了张椅子坐下,嗽了一声,说道:“玉清老弟,进来吧。”
      哥哥满面求人的谄媚笑容进来了,一见我们都在,忙说:“你们都在?钱兄是不是很忙?我一会儿来。”我们都已经知道钱眼指的是谁了,就微笑着打招呼,怀着看热闹的鬼胎。
      钱眼假笑道:“没事没事,玉清老弟坐吧,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禁不住好奇,“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钱眼一仰头,“我让大家都知道我今天就在这里待一个时辰,后面几天都不在。要跟我说事的人,当然会来。”
      哥哥找了张椅子坐了,迟疑了一下,终于笑着说:“钱兄,我还真有点儿事。杨家昨天让人来找我,说他家的祖母去世,银子紧,欠的那七百两是不是就先不还了。”
      钱眼的眼睛眯得快闭上了,贼笑着说:“玉清老弟怎么说的?”
      哥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同意了。”
      钱眼微笑着说:“看来银子数量大了,有人不敢写条儿了。玉清老弟,那天我去了赵家,原来说好的给我银子,可他们让我看了一张伪造的纸条,说是你写的,让我念他们乡下的老家遭灾,欠的三百两可先不用还了。”
      哥哥又赔笑:“我没找到你,他们说他们替我传信儿,我就写了。”
      钱眼哦了一声,“那李家的二百两和张家的三百四十两,朱家的四百两,都有求情的条子,也是你写的了?”
      哥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
      钱眼咳了一声,看向丽娘。丽娘吭哧了一会儿,开口说:“清儿,按理我不该说……”
      哥哥忙道:“丽娘请讲。”
      丽娘有些局促地说:“咱府银子的事,说好了,让钱管家做主,有什么事,是不是就让他们去和钱管家商量呢?”
      哥哥脸有点儿红,说道:“他们都说是家中有事,非丧即病,说钱兄麻木不仁……”
      钱眼大声咳嗽了一下,看向我,我瞪了他一眼,只好说道:“哥哥,许多人说那些话就是为了避债不还。哥哥不该只听他们诉苦,应让钱眼去查个清楚。钱眼不是个不明是非的人,如果是真的,他自会安排。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原来也没看清钱眼,其实,钱眼心肠很软,不是个不仁不义之徒。”
      钱眼对我露出了一大排牙笑了:“知音,你我之间,债清了,刚才的话抵了你以前对我的贬毁。”
      哥哥忙说:“钱兄,我实在没有疑你之意……”
      钱眼打断说:“我知道,你就是耳朵太软!以前管了这么年帐,还忍不住要蹚蹚浑水!”
      哥哥使劲摇手,“不想了呀,但他们拉着我不放,不让我离开。”
      钱眼鼻子出气,打开了账本,一口气,历数了那些家年年拖欠账款的种种理由,又举了他们在别处的挥霍和收入的例子,听得我云里雾里,反正就是说哥哥被人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
      说完了,钱眼把账本放下,哥哥的样子已经成了个认错的小学生。我们几个互相看看,丽娘说道:“清儿,以后那些人再找你,就说你说了也没用,家里的钱管家是个厉害人物,你和我都得听他的。”丽娘居然也有外交措辞。
      哥哥点了下头。我忙笑着说:“哥哥别难过,你心地善良是好事。钱眼这么做是保护了你,日后你就能专心治病行医,不理这些尔虞我诈了。”
      哥哥长叹了声,说道:“谢谢钱兄了。”
      钱眼也叹气道:“玉清老弟,你也知道,平时那些官员过访,光打赏下人的银子就得多少。如果是宫里来的太监,就更得大方。现在年关近了,怎么也得给些亲戚朋友送个薄礼还个福什么的。更别说府里过年的花销了……”
      哥哥点头如捣蒜:“我知道我知道,钱兄,我以一己之仁,累及全家,实在不该。”
      钱眼继续悲哀地看屋顶,“你到现在还没聘下亲事,知音早晚也得嫁人,咱府里可真没什么银子……”
      哥哥忙说:“我还可以等几年,妹妹的嫁妆要办好,我家已经对不起审言了……”
      我一激灵,叫道:“你说什么呢?!”
      哥哥停了话语,看向钱眼,钱眼看杏花,杏花急得使劲绞手,看丽娘,丽娘看哥哥……
      我生气了:“你们什么意思?!”
      他们又乱看了一通,最后丽娘支支吾吾地说:“洁儿,老爷说,我家负了谢公子,如果他……”
      我一跺脚站起来:“我可没负他!你们就死了心吧!我绝不嫁给他!”
      哥哥急忙说:“妹妹!审言从不曾与任何女子有染,他一向洁身自好……”
      我打断道:“你少来!我不要听!这个人与我无关!”说完,我气乎乎地离开了他们,自己回了屋。这就是他们背后议论我的结果:集体同意把我给卖了!可今非昔比,我决不当抵债的人了!
      听他们提起谢审言,我心里再也没有了那有些压抑的痛感,只余冷漠。我松了口气,看来我这次失恋是过去了!这就是成长吗?我过去的多少次失望都没能让我解脱,大概直到那次在庙宇,才从心底看清了我所爱的虚妄。可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就有了我爸说的“经过”:经历了,过去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找我说爹要见我。看时间,爹回来得比平时早。我赌了口气去见爹,准备告诉爹我坚决不嫁谢审言。
      我到时,爹在厅中蹙眉沉思,丽娘在一旁一脸忧虑。我心中一动,看来不像是有关谢审言的事,忙问:“爹,什么事?”
      爹看着我慢慢地说:“明天未时,你去城外宝佛寺上香。”我疑惑:“为何?”爹眼中神光变化,忧惧相交,我明白了,强打精神一笑:“见我的朋友,没事!”
      我不禁暗自庆幸,这要是早些时间,我神思恍惚,根本没什么灵犀异想,完全无法应付他。现在我平静下来了,觉得有心力可以周旋一番。
      爹欲言又止,我一笑道:“爹,我不会。且不说我已非清白之身,就是我还可以,我也不会。”
      爹叹息道:“我只怕,这不是你能主掌的事。万一……对你,是祸非福。”
      我努力平静地说:“我知道,我会有分寸。”
      爹又思索了会儿,看着我说:“我看谢审言还是有意,你如与他定亲……也免得……”
      我摇头,“爹,别说了。我无此意。”说完,我告辞了。

      那夜我睡得十分不宁。起来后,又为穿什么衣服发愁。这次,哥哥钱眼杏花李伯外,又加了个丽娘,坐在外厅对我的着装进行了仔细的品评。哥哥的品味最典雅。我们最后选择了上身浅湖绿色嵌了银边的夹袄,下身深绿色的多褶长裙,用哥哥的话说是给冬天带些春意,我发现他喜欢绿色,这已经是第二次他让我穿绿色的衣服了。
      因为昨夜没睡好,一路上,我裹在翻毛的斗篷里被颠得昏昏欲睡,后来真的依着车壁眯了片刻,梦见谢审言还是那粗布白衣的样子,坐在我身边,轻声唤我欢语,说他想念我,我笑了……
      车子一停,我醒来,气得要死!我怎么还梦见他?!一定是昨天他们提了他,我又犯了傻,即使是梦,也是犯傻!
      下了车,我皱着眉头,步履匆匆。上台阶,我解了斗篷,递给门外侍候的一个人,情绪激愤地走入大殿中,外面有很多人,大殿里可是空空的,佛像庄严,在正中央。我脑海里蓦然浮现出那次旅途中竹林里的庙堂,一时感慨那遥远无及的清幽宁静,那时的朦胧情怀……我走到人们跪着的蒲团前,背着手,仰头看着大佛,叹了口气。
      旁边一声低笑,我扭脸,看到那个执掌生杀大权的人正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手边是桌案,他怡然地端着茶杯。我一见他,全身心就进入了一个亢奋的状态,头脑异常清醒。
      他一身暗银色便装,可那衣装,绣工质地都非同凡响。我看着他摇头说:“我在这里仰天长叹,你在那里笑逐颜开,我还把你当个朋友,你真不同情我!”他又一笑,说道:“好久不见,欢语竟改弦更张了吗?”
      我低一下头说:“月有阴晴圆缺,我最近领悟到许多道理。”
      他笑着示意桌子另一边的椅子说:“欢语坐吧。讲来听听。”
      我毫不客气地坐下,说道:“我明白了人力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什么意思。”
      他微笑,饮了口茶说:“如何讲?”
      我沉思着说:“就是我们干事要留有余地。我们把能干的都干完了,就没给命运的周转留下空间。如果我们干的是错的,挽回就十分艰难。如果是对的,穷尽至极,必由盛而衰,适得其反了。”
      他笑道:“此为中庸之道,你这么解释,倒有另一番味道。”
      我点头:“你真是智慧超群(赶快说好话),中庸之道,是取中间,不偏不倚。我所感慨的是对未知的敬意,走到我们觉得已是尽力的时候就停下来,该让命运引领余下的行动。”
      他轻轻一笑说:“譬如当赏人时,让人感到得赏即可,不必令他感到位极至上,骄傲自满,反自取其祸。惩人时,让人得相配的惩处即可,不必赶尽杀绝,引人报复,反生后患。”
      我叹息:“你想的都是国家大事,我想的不过是儿女常情。我尽心待人,不得回报,反得伤心。我可以穷追猛打,也可以抽身而退。我已尽了力,就退避三舍,此乃我给未知留的余地。”
      他狐疑地看着我,我笑道:“你又胡思乱想!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喜欢他?因为我看见他在餐馆和两个陪酒的女子在一起。她们把手放在他身上,我就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他大笑起来:“你善妒如此!”
      我长叹:“我乃天下嫉妒第一人!皆因我对所爱者苛求无度!其实爱意善变,心不恒一,远不如友情常驻。人们对知音之人心厚认可,可对所爱之人总毫不宽容。我现今深慨爱意的短暂沉重和混乱伤感,只愿我所得到友情能长久些,不然的话,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你倒是先把城墙竖了起来。”这么厉害!
      我忙道:“你如此玩世不恭!觉得大家都居心不良……”我忽生异感,看着他说:“你是在忧虑……”我不敢说下去,他在忧虑爹!他在担心权利旁落无归!他已长大成人,想独掌朝纲,但爹在朝身为太傅,是众臣之首,他在想着如何把权柄夺回来……这就是功高盖主,这就兽尽弓藏!
      难道我家,倾覆之灾,就在眼前?!我一身冷汗,手脚成冰,可脸上不敢露出惊恐。
      他淡然一笑说:“知天意的人,告诉我,我在忧虑何事?”
      我仔细挑选句子:“你在忧虑你没有亲信……”他猜忌爹,自然是要找自己信任的人。我努力不让我的声音打颤。
      他莫测高深地看着我:“倒是十分对。” 他冷冷地一顿:“我现在任用的人,都是由人举荐。他们不感激我,只会感激荐他们的人。我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拼命地思索,怎样才能让他给爹一个和平的分散权利的过程,让爹安然退休……方才他说的赏和惩,至少他没有决定要赶尽杀绝……最好是让新人而不是爹的政敌代替爹……可怎么才能让新人上来?自然是科举了!中国古代,凡是高门权贵之子弟都可以做官,到了隋朝才有了科举制度,平民方进入了朝庭为官。我来后,发现科举还没有兴起,依然是世族的天下。
      此时根本想不起什么书,只好把平时电视里的科举制度说一下:“其实,如果你想直接选人,可以每年开次考场,考时务策,让人写有关国家政治生活方面的政治论文,能发掘出许多有识之士。”
      他轻笑:“但筹办尚需时日。当下又该如何?”
      我记得武则天曾设过告密箱,就尝试着说:“能不能在京城建一个大信箱?让各方人士投书自荐。广开言路,必有所获。你若世事繁忙,就要求文章简洁易懂,短小精悍,此所谓文案,我从来不会写。如你有了兴趣,你再令其人详述。这样能便利许多人向你直接展示才华。你如果选了你看中的人,他们该感激你的知遇之恩,对你的忠心就多些吧。”
      他思索了好久说:“如果我这样挑选人,倒是能集思广益,也不受任何一方所限,用人唯贤……可如此绕过了重臣和世族,会惹多少怨恨……”
      我点头,这种事是有风险,他如果玩不定,被人暗杀了都有可能。
      他轻哼了一下:“别的人,大约不敢行此先例……”
      听他这话,他是属于逆反型人物。他人不敢的,他就敢了。但他别真让什么保守党给杀了,皇家争斗我不懂,可我爹帮了他这么多年,他完了,我爹也一样没好处……我闭了眼睛感觉了一下,脱口而出说:“没人动得了你。”
      他对着我温存一笑:“难得欢语解我忧怀……”我惊!这是要调情,快谈政事。
      我忙笑道:“我在仙境曾听诗言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讲的就是通过科举,寒民出身的人一步为臣。”
      他移了目光,感慨道:“寒民为臣,多少世代官宦却会从此没落……”又片刻,叹道:“也好。”微转了头,又看着我,“其实,不仅在京城可建这么一个百集之箱,在主要城池均可箱。可分立农商兵政刑礼等多种类别的命题,出两种题目,一种是朝廷所遇的问题,容他们提出建议。另一种是让他们自报种种治国倡议,并叙述他们认为可以行施的步骤。看看有多少人能朝为布衣,夕成朝廷所用之臣。”
      我笑:“正是正是。”
      他似语意深长地说:“启用新人,那些旧人就可以少担些重任。”
      我赶快又笑着说:“也好也好。”只要是和平演变,别用个借口把我们家都杀了就行!他看着我,又是那种深不见底的目光,我坦然迎着他,假装无邪。
      他终于淡笑道:“与你相谈,倒常有所获。”
      我又赔笑:“我只是引玉的砖头,你心中宏图大略,早有计较。”
      他站起来,说道:“日后再与欢语相谈吧。”
      我甜笑着:“好。”别再多说话了!
      他方要走,可又看着我说:“你所说之人,要不要……”
      我叹息:“他对我无情,我不强求。”
      他笑起来说:“你倒是胆小如鼠。”哈哈而去。我喘了口气,才发觉冷汗把我的腋下湿透了。
      我们都明白他是什么人。他不点破,我不明说。两个人假装是普通的朋友,聊聊天。
      他一出门,我松弛下来,脑子立刻就模糊了。突然想,我对别人也常有体会,但都没有我对皇帝心理的如此敏感,能察觉他在具体想什么。是不是因为我在他面前万分紧张,我的潜能被激发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但我宁可没这种紧张,当个平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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