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刀》十千禾

29、离恨刀（五）

　　临走前掌柜的曾说，从这里到虚海多说只有两天的路程。风阕和离止两个人骑着马，虽说不是什么千里良驹，但是比起人的两条腿来说也是快了不少。他一路上并不曾见到那个活泼少女的身影，想来应该是他们走的应该不是同一条路，如此无缘心中不免有些惋惜。两个人一匹马急匆匆地赶路，风阕仿佛卯足了一口气要在今天之内赶到虚海边，却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同什么东西什么人较劲。直到傍晚时分，经过一天的颠簸，离止明显已经有些挣不开眼睛的时候，风阕才遥遥望见那不远处的大地似乎凭空消失，天与地的交界处成了一片混沌不清的漆黑颜色，不由得加一鞭子，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直到靠得近了，风阕看清眼前的景象，才猛地勒住马匹。小红马似乎不满于主人如此随心所欲的粗暴对待，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又在地上踏了两步，这才勉强算是完全停了下来。风阕来不及下马，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自己惦念了十几年的光景。方才在原处见到的漆黑颜色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无浪无波，只是连成一整片的胶着的死寂一般，沉重而压抑。离别和死亡都不曾让风阕感觉到如眼前之物这般的十万分之一的绝望。
　　这便是“虚无”。
　　“原来我们一直以来竟然和这样离谱的东西当了上千年邻居。”风阕语气轻松，心里却半点没有轻松的感觉。他摇晃了一下坐在自己身前的离止，试图叫醒他，让他也看看这样的景色。离止只是迷迷糊糊地掀起一点眼皮，然后又靠在风阕身上，小脑袋蹭了蹭，似乎是睡了过去。
　　风阕没有办法，翻身下马，又把离止抱了下来。这小家伙最近一段时间一来简直是越来越嗜睡。风阕探过离止的经脉，倒是没发现什么问题，然而关于医术他只懂得普通的跌打损伤和内息调整的那一套习武之人通用的粗浅道理，更深的东西也是一概不知。
　　“管它呢。说不定是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比较容易困。”风阕这样想着，完全不记得自己十一岁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这般能在疾驰的马背上不管不顾地睡过去。
　　眼见着又要天黑了。风阕找了个石头后面背风的地方，翻出早上买的缠了火莲绒的火盘，点燃了放在地上。离止睡得昏天黑地，风阕便让他平躺在离火盘不远处，拿了个柔软的包裹做枕头，然后便不去管他。风阕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从背上拿下离恨刀，带着一种近乎崇敬的心态拿在手中。这一天过得太匆忙，他还没有来得及静下心来仔细地端详这柄刀。这柄刀他握了十来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陌生的感觉。从外表看上去，离恨刀没有任何改变，但是今早目睹了神匠煌煌神乎其技的画符技法的风阕知道，在那刀身之上，有一道华鸾翎之焰为载体的暗符正在运转。他试着挥了一下，只感觉一股陌生的气息由刃尖传向刀背，沿着刀身而上，最后顺着刀柄在自己的掌中消弭无形。
　　“不愧神匠。”他自言自语地轻声感慨，刚想收刀，却察觉到前方似有异动。大地传来震颤，似有一队兵马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睡在地上的离止被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风阕缓缓起身，见那孩子睡醒了，招了招手，小声叮嘱道：“过来，别离我太远。”
　　离止从善如流地凑到风阕身边，扬起一张小脸不安地看着他。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也不知具体人数。风阕摆出戒备的姿态，却在看清来者的瞬间差点放开了手中的刀。
　　那一小队七八人，在距离二人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住下马，步行而至。走在最前的那人一身银甲，逆着火盘中跃动的火焰看去亮得惊人。
　　“……大哥。”风阕喃喃出声。
　　一只颤抖着的小手抓上了他衣服背心处的布。
　　阳休大步流星地径直走来，直到二人身前。他仿佛没看到风阕一般，一扯袍角，单膝跪下：“属下永安氏阳休，前来迎接神官大人回旻海之塔。”
　　风阕明显感觉到自己背后那只小手攥的更紧了，那孩子整个人都抖得像筛糠一般。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加从容不迫一点：“现在的苍穹氏一族已经落魄到要推这么个没我下巴高的小东西出来顶缸了？整个旻海之塔里都没找到你们需要的继任者……”
　　“前代神官身殒。小风，来不及了。”阳休打断了风阕说道一半的话，“来不及了。你看看那孩子。”
　　风阕还未回头，却听得身后传来细微的、坚定的、颤抖着的一句“我不愿”。他愕然回头，只见离止上牙死死咬住下唇，双目赤红得仿佛顷刻之间就要滴出血来。
　　“我不愿。”离止又重复了一句。那一路上一直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的孩子，就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开口说着这样三个字。
　　“我不愿。”
　　“我不愿。”
　　“我不愿。”
　　“我不愿。”
　　“我不愿。”
　　天地一片静默，只有离止的声音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声一声恰似啼血，风云变色。风阕看着已经走出自己身侧的小小的身影，柔顺的黑发在风中狂乱。有黑色的锁链状纹路慢慢爬上离止的脖颈，覆住半边脸颊，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人面目已变得如恶鬼一般可憎。
　　天缚之印。
　　只有在神官身上才会出现的印记。祭品的证明。
　　风阕瞠目结舌，只听见阳休镇定得有些可恶的声音在一边响起：“‘天缚之印’已经出现，你知道会发生什么。让他和我们走。”
　　这不是商量，甚至不是命令，而是通知。这孩子毫无疑问已经成为新一代的神官。如果不让他回到塔中，人间自会经历一番天翻地覆，可若是由他同阳休走了，等在这孩子前面的便是余生都无法逃脱的万丈深渊。
　　“我虽救不下苍穹氏一族，至少能斩断这一根锁链。”风阕突然道。
　　他突然转身，举刀朝那孩子当头劈下。耳畔是阳休惊慌地大呼“你要做什么”，眼前所见却只有那孩子坚定的眼神。
　　信我。风阕说。
　　离止只是轻轻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刀刃在离止的头顶堪堪停下，刀身一周环绕着的暗符突然在这一刻光彩大盛。最初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可只一眨眼的时间，离止脸上那道漆黑的锁链居然出现了龟裂，随即碎开，在离止的周身环绕成一圈琉璃色的光华。
　　前两日所见所闻突然没来由地在这一刻统统浮上风阕的心海，他忆起了那位妄图以一刀斩断天地气运联结的先祖，忆起了大炎一族延续数百年的夙愿，忆起了烛楼姑娘最后的那句“谢谢”。
　　“我虽不能坐镇八方虚蚀，至少能保这里的虚海不再前进一寸。”
　　风阕说。
　　他转身，大喝一声，将手中刀刃直直地刺入地面。刀身光华流转，以能转化世间诸般气息的暗符为凭代替了天缚之印，同主神之力联结。只见一道金光自刀身与大地相接的地方扩散开去，发出一声悠长的低鸣，随后万物重新归于静寂。
　　“可是说到底，我也只能救下区区一人。”
　　瞬间白了满头青丝的年轻刀客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带着心有不甘的表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九镇以北的虚蚀之漠本是一片鲜有人问津的荒凉地带，可自从有传说一位江湖高人在此兵解，以一柄雕花佩刀镇住这一片虚蚀，甚至让冰封的冻土重新开出花来，越来越多的人便专程赶来，有些来凭吊高人，有些纯看热闹，还有一些人抱着沾沾着能让枯木逢春的仙气的想法而来，甚至还有人在那柄遗物宝刀不远处自发立起那位高人的衣冠冢，供后来者祭拜。
　　虚蚀之漠边缘距离那处不远的地方有个小茶摊，今天也是生意兴隆。一年轻书生进来的时候，刚好有一桌客人刚走。书生坐下来，那茶博士便过来在桌上放了个粗瓷碗，动作气势中颇有一种“爱喝不喝”的爱答不理。书生好生奇怪，抬头看去，只见那茶博士是个中年男人，眉宇间神采奕奕，可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却颇有未老先衰的架势。对上书生的目光，那人怕麻烦似的一龇牙，说了一句：“别叫我茶博士，平时招呼人那位今天老婆生孩子，我是他邻居，替他一天。”
　　书生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本不想理他，怎料那人竟然毫不客气地坐在自己对面，与自己攀谈起来。
　　“你跑到这么个地方来是干嘛的啊。”那人问得毫不客气，书生没好气地甩下一句“瞻仰先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啧，连这茶也是淡而无味。
　　那人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又道：“我见你是个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像模像样地跑这儿来瞻仰什么武林前辈。”
　　书生气不打一处来，“啪”地放下碗，气鼓鼓道：“书生怎么了，书生才是最心系天下的。我从十二岁起就听着那位圣人的故事长大，就想成为……”
　　那人扶额：“又一个被说书先生毒害了的。”
　　书生刚想抢白两句，却听见一个声音叫着“风叔”，有个看样子二十出头的俊俏青年跑了进来，朝着那讨人厌的中年男人说：“风叔，婶子让你回去，说小豆子又揭了隔壁南风叔家的瓦，找你回去修理。”
　　那中年男人眼睛一瞪，道：“修理什么，豆子还是瓦？我儿子随我，打小乐意上房揭瓦的长大了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一条……”
　　那少年打断了中年男人的话，道：“婶子原话是这么说的，‘找他回来，修理儿子修理瓦选一样干了，要是不回来，晚上我便修理他’。”
　　约莫少年这几句学得很是深得精髓，那中年男人先是愣了一愣，随即悻悻道：“离止啊，你小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能说会道。”
　　“婶子还说，你要是不快点回去，下次孤影叔来，就不让你出去和他喝酒了。”
　　中年男人一听这话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口中说道：“这可是大事。你，快喝快喝，我有事着急走。”
　　书生从袖袋中掏出两个铜板，拍在桌子上，仰着脑袋一脸高傲地走出茶棚。这处的人，坐拥这能近距离感受先人豪情的地利，偏偏如此粗鄙，实在是不可理喻。
　　这样想着，那衣衫单薄的好似要去游湖赏花的青年书生便向地图上所示的那处英雄冢拔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