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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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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钟声在夜幕降临时敲了六下。
却尘思提着风灯,慢慢走进偏僻阴暗的巷子,笔挺而洁净的修士服即将融于夜色。
远远的稀稀落落的灯火,显示着和平安宁的气息。
这条小巷他每天要经过四次以上,即使身处夜间,也能辨认出那些角落里藏着什么东西,废弃的木箱,打碎的餐盘,少了眼珠的破人偶。
但等他走到一半,前面忽然冲出个人影,个子高而挺拔,却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拐七扭八,没两步就砰一下绊倒在地,再无声息。
神父走近蹲下身,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这人棕色的卷发,和紧闭的眼睛。
黑色的斗篷在陌生人的脸上投下阴影。
不是本地人士,至少不是本地的信徒。
“先生?”
这人听到声音,已慢慢睁着眼看他,眼球布着血丝,神色凶而戒备,偏偏有气无力。
他想了想,看着对方呈青灰色的脸颊,猜测是饥饿过度,便在怀里的袋子里掏出块面包,往这人嘴边递。
对方似乎确实饿着肚子,下意识咀嚼几口,居然又呸呸吐出来,嫌弃得好像被塞了一嘴的木头渣子。
随即又极快地咬住神父的指尖。
在却尘思察觉到不对劲时,皮肉已为尖利的牙齿刺破,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从极小的伤口里迅速往外冒,被吮进毫无温度的口腔。
轻微的麻痹感很快令他胳膊发冷,幸而对方没用力气,他惊愕地抽出手倒退一步,摆在地上的风灯映出两颗滴着血的尖牙。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没看见我饿着吗。”这人瞪着眼睛骂道,扬起的头颅很快又贴回地上,虚弱地喘着气。
却尘思沉默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空中回旋的蝙蝠黑影,又看看这横在狭窄巷子正中的怪人,忽然虔诚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低声念着:“神爱世人。”
银色十字架被映出的一点微光,在黑色的衣袍上尤为显眼,刺得地上的男人瞳孔一缩。
神父已经自袖口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神态平和走到近处,在对方肌肉紧绷如临大敌试图往后退时,伸出左手割开手腕。
温热的血液咕嘟咕嘟灌了一嘴,这人捧着手腕愣愣咽下几口,犹豫着说:“你有没有带别的……其实我更喜欢喝酒。”
吸血鬼是传说中的东西,却尘思原先并不怎么相信,以为只是以讹传讹。
但传说往往有其根据。
他在灯光下戴着眼镜翻阅一本破旧的书籍,又看看因吸食人血而有了精神的面孔,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那位名叫鹤白丁的吸血鬼先生正翻箱倒柜找酒喝,头发蓬乱,身上穿着破旧到快腐烂的衣服,隐约是很久之前的款式。
“你这儿怎么只有果汁和牛奶?”他嚷嚷,“你都多大了,还没喝过酒?”
转而又开始可惜自己陪葬的几瓶酒。
据这名吸血鬼所说,他上次沉眠是因为喝酒喝得烂醉(然而却尘思猜测是因为不取人血饥饿至昏死),还特地带了几瓶酒进棺材,几十年过去一觉醒来,枕头边的酒瓶个个不翼而飞,连墓室棺材都被砸得稀烂。
神父想起了几天前被抓的一伙儿盗墓贼,似乎屋里搜出好几瓶年份颇久的名酒,然而逃跑的时候全被打翻,香气传出一公里,散尽后只留一地的碎片。
这种事似乎并不适合在受害人气头上提起,所以他选择暂时保守秘密。至于几个月之后,那些蹲牢里的倒霉鬼是被谁莫名其妙痛殴一顿的,都是后话了。
神父对一切事物都保持着严谨认真的求知心,他查找各种书籍以及邻居们嘴里的传奇故事,大概拼凑起了一个吸血鬼的形象。
好食鲜血,残忍危险,昼伏夜出,惧怕阳光和大蒜洋葱,或许还要加上人们认定的高贵优雅的外貌(然而却尘思猜测这只是群众的臆想,因此划去)。
但鹤白丁先生显然并不是个典型的吸血鬼。
除了厌恶阳光这点属实之外,其他的似乎都不太符合。
鹤白丁对鲜血没多大兴趣,自从相遇那天被他喂了一口血之后,再也没动静,反而对酒精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嗜好。
他能准确地从酒香气分辨出年份和种类,但对血液却显得迟钝又冷淡。
“你会把粗糙坚硬的面包当好东西吗?”鹤白丁撇撇嘴,“这对我来说只是充饥用的,一点滋味都没有……”
他看着神父低下头做记录而露出的一段脖子,又笑嘻嘻的:“不过你是例外,比别人美味多啦。”
这种类似于恐吓的话说了好几次,却尘思一直相当镇定,吸血鬼就显出索然无味的表情,收起獠牙直嘟囔:“现在的小鬼真不可爱,对长辈怎么也该意思意思抖一下吧。”
他说着喝干了杯子里的血液,就像喝了杯水。
看起来似乎认不出鸡血和鹅血的区别。却尘思记录道。
鹤白丁没有床铺。
如果是个普通人,却尘思很乐意与人分享自己那张并不宽敞的木床,然而吸血鬼需要棺材,需要在白天阳光正盛的时候躲在一个密封黑暗的空间里沉睡。
神父家里当然没有棺材,于是退而求其次,这个小屋的门窗在白天里都是紧闭的,拉着厚重的窗帘。
太阳落山后,鹤白丁就开始大摇大摆出来活动。却尘思并不清楚对方在夜晚的行踪,毕竟他一个活人,总要在晚上睡觉。直到一个礼拜后平静的小镇忽然陷入隐秘的恐慌,信徒们纷纷到教堂祈求平安。
神父听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起因在于某位吸血鬼先生。
当天夜里却尘思做完祷告,抚平衣褶站起来,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刚出门的鹤白丁噼里啪啦急步跑回来,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
皮鞋忽的踩到什么东西,发出了细微的破裂声响,他却如同被一枚烧红的铁钉穿透脚掌般跳起来,极快地踹了鞋子窜进屋。
等却尘思给他关好门,躲在角落里的吸血鬼又嚷嚷起来:“这是你干的?”
他捏着鼻子,声音也怪里怪气,整张脸憋得通红。
“什么?”
“地上的……”
教养良好的神父面上一本正经:“我从不乱丢东西。”为了缓和情绪,他递了酒杯给对方:“我只是告诉他们吸血鬼怕洋葱大蒜,让他们挂门窗上,可没有让他们扔地下。”
整个小镇像块刚出炉的披萨,洒满了洋葱,浓郁的气味令嗅觉敏感的吸血鬼又呛又辣,几乎要背过气。
鹤白丁瞪着眼睛站起身,似乎要发怒,张张嘴又迅速捂住口鼻缩回去。
却尘思坐在昏暗的灯下翻开记录,慢悠悠安抚他:“过两天气味会逐渐消失,你安安分分留在家里,尽量不要出门。”
吸血鬼愤愤道:“这是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上帝作证,我绝不干涉您的行动,您仍然可以自由出入——但我不保证他们家里是不是还有更多的洋葱大蒜。”他补充。
“喂,你认为我很喜欢进他们家?”
“我只知道你很喜欢捉弄那些小孩子。”却尘思叹口气。
据信徒们所说,孩子们夜里睡不着哭闹,就会有奇怪的人影敲着窗进来,露出獠牙恐吓幼童,企图吸走他们的灵魂。
嫌疑人试图辩解:“他们自己缠着我讲故事,难道让我给他们歌颂上帝天使传福音吗?”
但也不能讲些血腥吃人的鬼故事。
“既然睡不着,为什么不干脆听点刺激的。”鹤白丁振振有词,“他们问我是不是真的存在吸血鬼,那就给他们证明一下长长见识。”
他们恐怕并不需要这么直观的答案。
却尘思想了想:“你可以告诉他们你不知道。”
鹤白丁斜眼看他:“神父,你这是在教唆人说谎。”
弥漫在小镇上空的气味不过几天就要散尽,干瘪的洋葱和大蒜还留在各家各户的屋顶和窗台上。
人们再也不用担心半夜三更倒吊在窗前的一张鬼脸。
信徒们聚在教堂里做礼拜,感谢神明的保佑。等神父忙完一天回到家,就看到始作俑者老老实实躲在黑暗里。
鹤白丁裹着黑色的斗篷,无精打采倒挂在屋顶上晃荡,看起来像只干巴巴的风鸡。
“外面已经没有那种气味了。”却尘思提醒。
但吸血鬼先生显然还是只惊弓之鸟,不愿意出门,连酒也不肯喝,疑心已经被洋葱的味道污染。
他的两颊都快凹陷,摇摇晃晃马上就要睡着,打着哈欠看着下方坐在桌前的却尘思,正拿着笔蘸墨水,往纸上写字。
“错了错了。”鹤白丁忽然说。
“哪里错了?”
“谁说我怕洋葱大蒜——这味道只是恶心而已,臭得塞两个鼻子都不够。”
却尘思并不避讳在对方面前研究吸血鬼的弱点,毕竟当初就已经说好,一个当行为观察的样本,一个提供吃穿住宿。
某种程度上,这位吸血鬼先生现在也算是神职人员的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