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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章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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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之前,宴会便已开幕了,二十年前的今日,皇帝纳温氏为妃,对她宠爱有加,故今日当有一贺。
宴会设在乞巧楼上,皇帝、妃嫔、太子、赵淳、陆显,按身份排好座次。宫女太监穿梭在食案间,端上一道道美酒佳肴、珍馐巧馔,木锦食盒亦精致无比,被一双双纤纤玉手托得稳稳当当,酒液倾倒入杯,恍若细泉摇落,清脆澄澈,映着满堂花灯烛火,璀璨华耀。
众人饮酒说话之际,早有乐师奏上雅乐,几位歌姬头先唱曲,其中有慕莲娇,这几位歌姬清一色梳了偏髻,身着齐胸樱红长裙,水蓝臂纱盈盈飘舞,莺声娇语,细腰长颈,稍一舞动,打个旋儿,裙摆便如朵朵红浪,轻灵翻波。
秦玥与苏合穿上浅紫纱衣,侍立太子身后,帮着宫女为太子布菜、倒酒、剥葡萄、剔鱼刺……即“人家坐着我站着,人家吃着我看着”。
秦苏二人只管低头做事,不敢抬头看人。秦玥记得有那么一句话“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万一他不小心看到了皇帝,岂不是要直接拖出去斩了?
赵初阳见他们如此紧张,便道:“别怕。”
秦玥仍是紧张得很,剥葡萄时不小心蹦出去好几个,引来旁边的宫女一阵皱眉。
温贤妃与皇帝甚是亲密,他们的席位离得都比旁人近了些,皇上吃着好,也给温贤妃传一份。
“妹妹与陛下恩爱如此,本宫欣羡不已,特敬一杯,祝妹妹永得陛下垂爱。”许皇后轻举一杯酒,笑容安和。
温贤妃听了这话,撂下筷子,拈起酒杯:“谢皇后娘娘,臣妾怎敢,臣妾亦祝娘娘青春永驻,姝颜不老。”
夏淑妃低头一笑,她已听懂了,许皇后祝酒词的谜底是“君王之爱无长久,妹妹还能得皇帝一世宠爱不成?”而温贤妃回的是:“妾身自然不敢奢求三千宠爱在一身,不过娘娘人老珠黄,是再无获宠机会了。”
几人笑意盈盈,心中各怀鬼胎。
优伶们的乐舞仍在继续,丝毫不敢停歇,一队一队的男□□伶如走马灯一般,一个唱完了,又来另一个,席间众人吃吃喝喝,只把他们精心准备了数月的精致歌舞当做背景,似乎总是这样,合该是这样。
王永逸唱了几首之后,又与桂槿娘,还有其他小优伶同演了一出短戏,言语幽默,表情动作传神,演放牛人便真像那乡间村夫,演大官便令人心底生畏,手段奇巧,逗得众人哈哈大笑,秦玥虽不懂梗,看着王永逸浮夸的演技,也绷不住笑了几回。
赵淳在太子身边,扮个乖巧的弟弟,半点不带乖张跋扈,偶尔与太子说说话。都是做给皇上看的。
过了一个半时辰,酒已喝得差不多了,饭菜也见了底,歌舞亦上了炫目华彩的压轴曲目,唱词都是浓情蜜意的,每个字是从蜜罐里捞出来的,这个关节上,谁敢唱错一星半点?
温贤妃放下酒杯,两颊被酒醉得微红,轻轻拍了拍手道:“好。”
“谢娘娘。”一众优伶纷纷跪倒,笑着谢恩。
“统统有赏。”
“谢陛下。”
“陛下,宫里的优伶唱得是好,外头的优伶唱得也不错。”温贤妃瞥了一眼太子,太子看了一眼秦玥,秦玥看了一眼温贤妃。
不好,这女人要整我。秦玥心中一惊。毕竟他顶撞过温贤妃与赵淳,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自己吧?
“哦?爱妃指的是?”皇上也有些醉了,目光游离在席间。
温贤妃冲秦玥轻轻一指:“那个,是太子殿下的优伶杜庭月,闻名苏州,前阵子殿下还赐了他一把好琴,何不让他上来给咱们弹唱一番?”
秦玥并不知道,桂槿娘本是温贤妃的人,早将他的一切告知温妃了。
太子站起身来,施礼道:“陛下,娘娘,杜庭月不熟悉宫中曲目,还是等练习一段时日再让他献艺为好。”
秦玥悬着一颗心,唱是不唱?若唱好了,自然是给太子长脸,也不叫人看轻自己,如果被在场的乐官、教习相中,更有可能入宫为伶,但若唱不好、不敢唱,非但自己没脸,给太子殿下丢人,也扫了大家的兴,让温妃与王永逸看笑话。
“无妨,宫中的曲子来来去去也听腻了,民间小调怪有趣的,快快唱来,让陛下听个新鲜。”温贤妃望定了秦玥。
“是啊,陛下,末将也想听听。”陆显顺水推舟,他想,这杜庭月定然是想出风头的,如今温妃给了这么一个机会,他岂有不接着的道理?
“父皇,哥哥不愿让他唱,定是怕他唱得太好,被人抢了去,儿臣更想听了。”赵淳憨憨笑着,温贤妃冲他点了点头。
“既然他们都想听,好吧,杜庭月,你来。”
秦玥只得应诺:“是,陛下。”宫女抱了他的琴来,为他搁在案上。
此琴一出,太子对秦玥之重视,可谓众人皆知,这么金贵漂亮的琴,若非十分喜爱之人,断然不肯送的。
秦玥试了试弦,这副身子的原主人精通琴艺,手指一沾琴弦,指法与曲谱便烂熟于心。秦玥自知不得不弹,紧张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他只是怕温妃要点曲子,若点到他不会的,那可又丢人了。
“你就唱支最拿手的,不拘什么曲子。”温贤妃道。
秦玥听着这句,又觉得温妃并非故意为难他。
他深吸一口气,四周寂静,所有人都停了杯箸,亦不说话,皇帝也十分好奇,被温妃、陆显、赵淳联合点名的优伶究竟有多出色。
苏合望着秦玥,他知道,杜庭月的机会来了,只要他一鸣惊人……
秦玥款拨冰弦,琴声淹没了他的心跳声,《翠衣调》前奏不短,极尽缠绵婉转。
皇上看过诸多优伶弹唱,却无一人像秦玥这般。
秦玥衣着静素文雅,墨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端肃平静,眼睛只看着手指与琴弦,指法干净利落,那七弦古琴被他百般抚弄、挑拨,痴痴软软,如胭脂膏子般的音调从琴底的孔洞中缓缓流泻而出,如幽吟,似是万般不愿,又像是畅快已极。
这琴声在勾引,在撩拨,琴身中似塞满媚药,抚琴人却清清冷冷,不露半分情绪。凡优伶乐师弹奏,偶然抬眼看客,或娇笑,或静视,秦玥却完全没有。众人眼里只有他,他的眼里只有琴。
陆显面露喜色,这个小优伶本事不错。
太子却心中一沉,琴弹得太好,后面再唱出什么来恐怕也被这琴艳压了,这是“杜庭月”压过了秦玥,秦玥还未出声,已然一败涂地。
秦玥自己也知道,他的歌声还配不上这琴声,于是只轻吟浅唱,不与这琴争锋,让琴声裹着歌声,众人听着倒也舒服。
方才的“压轴”不过是虚空的浓墨重彩,大家都知那是压轴,便高高期望,再出彩也是意料之中。
真正的压轴在秦玥这里,谁也没想到他的琴技已至如此地步。这才是个惊喜。
但他弹得过于好了,过火了,反而暴露了他是一个不专业的优伶。
真正的好优伶总会将自己的歌声与琴声调到一个最相宜的位置,谁也不夺了谁的彩头,谁也不抢了谁的风头。
秦玥唱着唱着,力不从心了。他今天本就状态不佳,中气不足,第一次当着皇帝后妃的面弹唱,极度紧张,难免失措,心跳乱了,呼吸也不匀,唱到最关键最精彩的一段时,琴声毫不费力地上去了,嗓子却没跟上。
要命了。
最令秦玥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翠衣翠衣谁衣,情丝情丝谁系……若有……咳咳……”
咳嗽是压不住的,越压,它越要证明它的存在。秦玥实在没忍住,咳了几声,这几声咳嗽太清晰了,吓得苏合腿软,太子亦面露忧色。
连温贤妃都目露惊讶,不应该呀,杜庭月会犯这种错误?
歌声毁了,秦玥心神更乱,手也停下来了,琴声断了。
一片死寂。比方才更添十倍的安静。这安静要活活掐死秦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