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仙》鲸下川

2、画中仙（下）

　　03
　　张诞掉下树后，面上血流不止。
　　大夫被匆匆请入府内，为张诞看诊，而我让父亲抓起来狠狠地训斥一顿，斥责我不好好呆在屋里，还连累一名下人受伤。
　　我乖乖受教，待屋内大夫出来，我才得知，张诞的额头让石头划了一道，破容是免不了的。好在父亲晓得是我害的张诞后，便留他在偏院里好生休养。
　　我心中愧疚，夜里时悄悄来到张诞的屋里探望。
　　雕花窗户大开，皎洁的月光照得屋里一片明亮。我来到张诞床前，他头上包了厚厚一层的白布，上边渗着些许红迹。他面容苍白如纸，在睡梦中似乎也感到一丝痛苦，引得眉头蹙了起来。
　　我立在床前踌躇一阵，原想与他道歉，可看现在……怕是没有道歉的机会了。我转身想走，忽而感到手腕让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低头一看，见张诞不知何时醒来，漆黑的眸子在夜里发着亮光。
　　见我朝他看去，张诞拉我的手飞快地缩进被子里。他微微仰起头看我，苍白的面容上轻轻浅浅地露出一抹笑容，声音有些嘶哑：“小姐是来探望我的吗？”
　　我迟疑一会儿，点点头。
　　“那……那小姐喜欢我摘的那枝桃花吗？”
　　桃花？
　　先前我匆匆跟抱着张诞的下人去偏院时，那枝桃花就不知遗失到哪儿去了。只是见张诞眼里带着光亮，我又点了点头：“喜欢。”我的目光瞥见他额头上的白布，不由得一顿，内疚道：“这次是我……”
　　“小姐若是喜欢，那今后每年桃花盛开日，我都摘一枝最好看的桃花送与小姐，可好？”张诞轻轻打断了我的话。
　　“……为何？”
　　“因为……小姐喜欢呀。”
　　不知为何，看见张诞那一双明亮的眼眸，我感到心里轻轻一颤，牵动了全身去为着眼前的人柔软起来。我笑道：“好啊。”

　　04
　　父亲四十寿辰的前一个月，我约了张诞一聚。
　　我守在一棵树下，冬日的寒风烈烈，吹得脸颊生疼。我合手呼了好几口热气，又贴贴冷冰冰的脸颊，仰头看看天，此时圆月上升，撒亮一地银光，张诞……迟迟不来。
　　百无聊赖之下，我拾了一根树枝，在铺了一层薄薄白雪的泥地上随意勾画张诞的面容。
　　眼要微微地扬，温柔得好看；鼻子要挺，一笔画得流畅；这嘴唇啊，天生的笑唇，是雪地里画不出来的红。我想了想，伸手捡起两瓣梅花搁在嘴唇上。
　　看着地上绘的图，我一边笑画得真像，一边暗暗想着待会儿见到张诞以后要说的话，满心眼里都是按捺不住的欢喜。看着雪地上画的人，我拿树枝点了点，轻声笑道：“我欢喜你，你可愿娶我？”
　　泥地上的人笑唇如梅花，却不见一丝开口的意愿。
　　可月上天中，我仍不见张诞的身影。冷雪冻得我两腿酸麻，我依旧蹲守在原地，继续握着树枝在地上画。朦胧月光下他弯着眼角笑，嘴唇紧闭而不语。
　　“小姐。”有人嗓音清冷。
　　我猛然抬头，见是张诞，欣喜欲诉，他却冷冷开口打断了我的话：“小人已定下婚宴酒，若小姐赏脸，三个月后可来小人家中饮杯喜酒。”
　　他说……什么？
　　张诞遥遥站在院口，面无表情，月光下额角的伤口显得张牙舞爪起来。他只留下这一句话，就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迈步离开。
　　我木然地蹲在原地，手里的树枝继续在泥地上勾勒，眉要扬，唇如梅。
　　真是……越画越丑。

　　05
　　若这是梦，我宁愿这梦再长些。
　　有张诞伴我左右，外边的一切都显得索然无味起来。我留在房里，不再外出，一笔一笔临着屋里人的面容，可除了那眉心有一颗红痣的青年外，画里人仍然是画里人。
　　我知晓这一切都是梦，我知晓……真正的张诞不在此处。只不过，越是虚假的东西，就越令人沉迷。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画完最后一笔，我提起笔，搁在笔山上。立于窗前许久不曾动弹的青年凑上前来，笑吟吟地问：“小姐，你既然这般喜欢我，那你可愿与我永远在一起？”
　　听他说话，我抬眼看向窗外，那一株桃树绿叶葱翠，嫣红的花瓣早已凋谢。
　　“小姐不愿？”
　　青年的嗓音有点儿低。
　　我沉默半晌，看着面前的青年抿着嘴唇，似是不愉，我伸手抚上那一张熟悉的面容，指尖摩挲着他额心那一点红痕，轻轻笑道：“让我考虑几日，如何？”
　　“还要考虑什么？”青年浅浅弯了弯嘴角，他捉住我的手，置于嘴边轻轻一吻，不屑的轻哼一声，“难不成小姐还忘不掉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我不答他的话。注意到外边桃树成荫，我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小姐姿态美好，什么颜色的衣裳都配得上。”青年望向了不远处的妆奁，笑道，“若配上一支他人送的桃花簪，更是好看。”

　　06
　　这一日的阳光灿烂得很。
　　许久没出过屋，这一脚刚出来，就让阳光刺疼了眼。我正感到不适，就有一纸阴影遮过了肩头。我一回首，眉心一点红痣的青年擎着一把纸伞立在身旁，他弯了弯嘴角：“外边太阳大，小姐带把伞吧。”
　　我接过他递来的伞，向外走去。
　　“小姐。”青年突然出声。我回头看向他，他却抿了抿嘴唇，轻轻一摇头，笑道：“无事。小姐去吧，我在此处候着。”
　　一路出府，还未到大门，就听见街上传来了敲锣打鼓响。张家虽不是大户人家，娶亲却也正式，只见着一排人举喜牌，吹唢呐，一顶四人花轿被拥簇在红衣人堆里，别提多耀眼。
　　我杵在门口，看花轿迎着分流的人群往前抬去，心中忽然压得难受。我扶了扶发间快掉下来的簪子，撑伞不急不缓地跟上花轿走去。
　　绕过几条街，穿进一条小巷，喜庆的唢呐声吹得小巷两旁的人家纷纷出来看热闹。我看俊朗的新郎官在门口等着，只待轿子落下，他去踢了踢轿门，请出一身红衣的新娘，又接过喜婆递来的红绸，拉着新娘一步一步走入门内，我甚至能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张合，似乎在提醒新娘注意脚下的步伐。
　　在外瞧热闹的人们也欢笑着拥簇而入，我收下纸伞，随人流走入堂内。张家两位长辈与我熟悉，见面便迎我上席。我应声落座，远远看着新郎官和新娘在喜婆的喊声中跨入堂中，然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我直直跟新郎官对上眼，他的视线却很快低了下去，完成了最后一拜。
　　拜完堂，同席的人开始杯筹交错，每人的脸上都带着喜庆。坐了不一会儿，我听见桌前传来一声斟酒响。我回了回神，抬眼见到张诞来到我面前。
　　他双手举杯，杯口稍稍高过眉心，腰背微微佝偻，姿态显得莫名的低。他的面上并未太多表情，酒杯与双手恰巧挡住了他的双眼，令那额头上的一道长疤越发显眼：“小姐赏光，便让小人敬小姐一杯。”
　　“不过是来看看热闹。”我垂下眼，伸手拿上酒杯，观得杯中液体透澈，清冽的酒香压得我有些难受。我缓了口气，面上勉强带起一抹笑容，“更何况，难得饮一杯喜酒。”
　　话到此处，我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张诞举着酒杯，轻声道：“小姐这般高贵的身份……小人怕是喝不到小姐的喜酒吧？”
　　我一怔，刚抬起眼，却见他仰头一杯饮下，一杯酒饮完的一瞬，他很快转过了身。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看面前这一道红色的背影沉默一会儿，一道带着嘶哑的嗓音响了起来：“今年的桃花开得甚好，不知小姐……可找到一人为您摘花？”

　　07
　　回到府中偏院，眉心一点红痣的青年仍然站在门口等候。
　　见到他的面容，我一时有些恍然，或许是醉意上头。我晃晃头，只见对面的青年扬笑朝我走来。他接过我手中的纸伞，眉心的红痣将他的笑容衬出些许艳丽：“小姐，考虑好了吗？”
　　虽然头有些醺醺然，我的意识却无比清醒。我原本想拔下头上的簪子，不知为何，碰上簪顶的一朵桃花时，不禁一愣，缓缓放下手来。我抬眼看向青年，轻声道：“考虑清楚了。”
　　青年面上的笑意更深。他不再言语，只是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屋散不去的墨香。
　　我踩过那散漫一地的画卷与废纸，听走在前方的青年笑道：“时候尚早。小姐，为我画一幅图可好？”
　　画？
　　青年已在书桌上铺开一张宣纸，镇纸压好，随后又细细地研起砚台里的墨来。我来到书桌前，执起了绘画先生赠我的白云笔。
　　此笔的笔身用的是上好的桃木，触感宛若女子肌肤一般细腻。兼豪的笔头柔中带硬，既可勾出流畅的细线，又极易沾色上画。
　　绘画先生曾告诉我，此笔名为画中仙。
　　轻轻缓缓的研墨声里，青年含笑的声音响了起来：“画两座山，画一条河，青山绿水好景色。山里要画一间只有我俩住的屋子，屋子里添几棵树……小姐，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