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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李璟是我父皇。

      那年他四十有余,迁都南昌。脸色因沉湎酒色而显得苍白。大寒日那天大雪。初绽苞的梅花被雪压得只露出一丝嫣红,东宫殿内冷得可怕。父皇用手夹住从缀满赑屃的朱窗簇入的飞雪,指尖轻轻摩擦,复仰起头,纤长白皙的颈项及披肩而下散却不乱的青丝隐隐透出王者威仪的高傲。
      从嘉,你过来。
      从嘉是我的小名。我抬眸,父皇坐在窗前的暖炉旁说得浅淡。他总是在寝殿内换下束住呼吸的龙袍,取下沉重的珠帘金丝龙冠,散散阖上暗纹烫金衣褂,用一根玉簪将青丝绾住,衣袂旖旎,风华绝代。
      他天性薄冷,不喜多人,因此让侍从全数退下,殿内只剩我两人。父皇的声音总带着些微倦意,冰冷旷远。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并不看我,只是举着多年前进贡的玉杯望向萧墙,目光一直延伸到宫外。
      ——竟然入冬了。
      他抬了抬袖子缓缓酌酒。
      是。我恭敬地回答。今日是大寒,父皇。
      父皇……他轻轻咀嚼那两个字,倨傲多年的表情蓦然柔软起来,似乎浸染了艳如春绯的鎏金红柱。这个称谓,也不知能叫到何时?
      他们都说,南唐国运渐浅。
      他似乎是对我回答,又似乎不是。
      可他们却不知道,大唐帝国早已在昭宗之后灭亡。现在留给世人的,不过是徒有虚表的空壳。南唐之中南指蓬莱,却隐暗喻国似浮萍。很可笑的名字,从嘉,你说是也不是?
      父皇李璟喜欢在私底下用他们称呼钟谟韩煕载此等大臣官员,在朝内却恹恹无为,甚至会看着臣下争论不休只是淡淡垂目。
      很多人都说我父皇懦弱无能,国事听之任之,是扶不起的阿斗。
      我父皇听后只是浅浅一笑,并没有回答。

      一日父皇大醉,黑眸拾起时幽静如潭,白皙的脸上晕出浅色的桃红,却只是看着,没有说话。我手足无措。
      我明白父皇更多时候爱的是安静。他最不缺的,却也是安静。
      弘冀若有你一半的仁德宽宏,他半晌后开口,从嘉,朕该当满足了。当时做皇太子的是他,朕最疼爱有为的儿子还是他,这个皇位,他是坐定了。从嘉,你说,他当时给朕灌下的那碗毒酒又是什么?这又算什么?
      我苦笑反抓起他的手,瘦弱不堪一握。
      你醉了,父皇。
      醉了也好。他抓着我的肩膀,气息中仍带着些微的桂花酒香,在晚风中渐渐吹淡。
      今日朕朝时提起立嗣一事,他们竟然集体参朕,钟谟弹劾道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从善果敢凝重,宜为嗣。——他们平时说朕懦弱,说朕无能说朕不孝说朕一无是处——他们以为国事家事一概而论,你知道一群儒生为一句经论而争辩至脸红的场面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
      他咬牙切齿发丝散乱,最后在我的怀中瘫软下来。
      ……大唐气数将尽,气数将尽啊从嘉。
      语气颓然,不复前时之傲。

      此后父皇大病,无法早朝,日日恶化。
      亦有韩熙载、冯延已欲进殿探望共商国事,被婉拒殿外。
      三月,父皇起诏拟我为太子,兼任监国。

      我将父皇最爱的莲子汤送入他口中之时父皇扭过头去,不语。我将汤勺放下,示意跪在地上颤抖不止的宫女退避。
      天命。
      父皇启口只是这二字。我望着地上用金丝编织的盘旋蛟龙蓦然觉得厌恶,扬眉而起:世上只有可为与可不为,天命是何从嘉不知,只知你——伯玉,定当无事安好如初便够!
      那年我二十出头,正值气盛。
      父皇微微惊讶。你叫朕什么?
      伯玉。
      父皇怔了一下,又渐渐笑了起来。
      好,好。从嘉,除朕父皇外,也仅有你一人敢如此直喊朕名讳。
      我皱眉不语,咬唇眼前一片模糊。
      父皇又说,你一出生便注定已成亡国之君。近又有后周削去淮南半壁江山。从嘉,你当真不恨朕?
      不曾。
      父皇大笑,即又剧烈咳嗽起来,大殿内回音茫远,一阵撕心裂肺。我大喊来人,却被父皇用沾满血丝的手拦下。
      不必。从嘉,你可知父皇终年眺望,用意为何?
      我用丝绢将他口边猩红擦干,雪白的绢面上绽出一朵雾桃,慢慢扩散。
      我摇头。

      ——朕在等人。

      等一个可以将南唐收之腹内的真命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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