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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美人茶(卷四·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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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邺王叫我批了兵部人事调动的条子。他说‘兵无常将,将无常兵’是治军良策,可我瞧他是生了别的心思。”沈丞相在书房中不安地走来走去,踱到底时扭过头来跟女儿讨法子,“如意,你看为父该如何是好?”
沈如意正忙着在给叶郇打扇络子,没有心神去为父亲分忧解难。她亦自知是女流之辈,不该在朝政之事上妄言,可沈丞相碰到难题时总要问一问她。她无奈,只得说了一句实话,“邺王性情刚愎自用,实非明君之选。”
沈如意随口而言,沈丞相却将这话放在了心上。翌日,他便将邺王调动京畿兵马的事呈报了上去。
皇帝圣旨,邺王外放伊犁驻军。
帝都城外,一袭白衣,元烨牵马立在扬柳树下。远处是他的十二名随从,亦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领。不知明处,还有君王的耳目。
清风拂面,照例是个好日子。元烨望了望帝都的艳阳景色,说:“遗憾了,本来说带你去围场猎兔子,可现在却要你为我送行。”
妆月抬眸,“这是小事,你身负皇命,责任重大。”
元烨闻言哑然失笑,笑意到达眼角时戛然而止,说道,“这绝好的江山,竟与我无关。”他忽然伸手将一个玉扳指郑重地交到妆月手中,细致地打量着她的眉眼,“阿月,如果我死了,帮我立个衣冠冢。”
妆月惶然抬起头望着他,如果你死了……
她凝眸,娥眉微微挑起,“什么你死了?你怎么会死?”
元烨笑说,“是人都会死。”他顿了顿,神色带起十二分的认真,“我没有王妃,我怕我死后都没有人给我上炷香。到时候我是游离在长安街头好,还是在荒竹林里做孤魂野鬼?”
他盯着妆月的眼眸,她却已将视线收了回去。
“邺王,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找一户好人家嫁了的,不会给平白无故的人上香。”妆月转身,淡漠地道,“我想过好下半辈子。我过去的日子太叫人辛酸了,今后不想再这么苦了。”
元烨微笑,望着她绝尘而去,回眸时,神色冰冷。十一月,幽州兵变,邺王打出清君侧的名号,剑直指江山。
帝都乱起来的时候,一斗米一两金。
院子里养了一群土鸡,跑了一只,花怜影着急忙慌地到处找。妆月搬了一把玫瑰椅坐在太阳底下,墙角的美人茶幽然绽放。
“别找了,最好都没了。免得它们把我的花都啄死了。”妆月无动于衷地坐着,丝毫没有帮花怜影找的意思。
花怜影横眉过来,数落,“你就这样好了。看那些花能不能把你喂饱。”
“难得过几天平静的日子,就算吃不上饭,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坐着也心满意足了。”抬起手,妆月遮住了眉目,阳光在指缝间洒下来,脸上一片浮光掠影。
天下罢唱,罢舞,罢戏,丞相府的戏园子也散了。
花怜影挎上篮子,上街买菜,回眸过来对妆月说,“你要珍惜跟我在一起的日子。除了我,没有人愿意这样照顾你。”
“不稀罕。”
——
帝都街头,繁华如斯,街上权贵们依旧风光出行。
紫骝骏马在路上疾驰,平头黔首指着说:那是萧氏父子,享亲王禄的公侯。花怜影在人群中观望,一对晶晶冷眸。
昔日的南朝天子已成阶下囚,墨城白骨皆枯,当年的贰臣却可以位居高位。世间这诸多的不公之事,再不清算,当年的知情者都要带着遗憾老去了。
而萧氏父子也正等着所有的南朝旧人魂飞魄散的那一刻。
宫里的赵太妃病了,邺王的反骨令她在宫中过不上太平的日子。她早已不在乎这个了,只是害怕生前见不到仇人血溅三尺的样子。
“在我家乡,有一个镇子专门做扇子。”赵太妃在暖阁间缓步走着,手中是一柄精致的美人绘绢扇,“现在这门手艺已经失传了,所以我手中的这一柄也许是最后的一柄。”
花怜影不言,戒备地望着赵太妃。
“你不问问我怎么会失传的吗?”赵太妃转过头来问。
花怜影心中抵触,“还有别的地方会做绢扇,太妃娘娘若喜欢,可以叫内官们帮你去物色。”
话音甫落,赵太妃忽然从屏风后冲过来,站到花怜影面前。
“即便你不是墨城人,你也是南朝的子民。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小人逍遥法外,那些冤魂终年无法得到瞑目吗?”她横眉冷目,眸中夹杂着不忿与不甘,猝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我每天都无法安歇,一闭上眼,就看见宋将军的女儿,她没有说话,她一定是死了。”
嗳,真是太不喜欢下雪的日子了。花怜影的内心颤抖不止,半晌忽道,“可为什么是我呢?我想活着,我不想做荆轲。”
她从街上回来时,篮子里装着潮面,竹笋,鸡蛋是自家母鸡会生的。月落乌啼,花怜影提着篮子爬上梯子。
“你干什么?”妆月在天井里抬头问她。
“晒面条,我们明天吃面条如何?”花怜影将一个月分量的面条晾晒在竹席上,她对妆月说,“你每天不要吃得太多,会不够等我回来的。”
“你要去哪?”
花怜影叉腰说,“没了你这个累赘,我哪里都去得。”她嘴角夹着一丝苦意,“唱遍大江南北,大红大紫,成名成角。”
“你和师傅一起走?”妆月挤出一丝微笑,三分被抛弃的委屈,“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这些年多谢你的接济。”
花怜影笑,“你真是个顶顶没有良心的人。你这样,我走得也放心。但愿,今后你也可以没心没肺,别人不会负你。”
妆月笑,“心与肺,长着这些东西或许是专门用来叫人来伤心的。”
——
十二月初七,这是一个忌讳出门的日子。忠勇侯府,忽然来了一帮南国的艺人。
萧轶饶有兴致地望着满堂的南国美人,他跟其父说,“我也有一二十年没有回过家了,都忘记家乡的习俗与礼节了。看到这些故人,好像这二十年都是一场梦。”
其父忠勇侯行事比他稳重,好言劝他,“这是非常之时,朝廷禁歌舞,你不要顶风而上。”言罢,他也不再干涉了。萧轶年少气盛,做下事会后悔,午夜梦回的时候会吓得冷汗涔涔。十三岁那年,他跪在其父面前伤恸而哭,说自己把宋将军给害死了。
一念错,万劫不复。他们在叛国的路上不能再回头了。
忠勇侯上了年纪,渐长恻隐之心,命人善待这些没有了故乡的艺人,叫家奴端上来一些金饰珠玉。花怜影挑了一根漂亮的珠钗,却不知道该如何寄回去。妆月十五岁及笄那年,因为没有得到珠钗,伤心得嚎啕大哭。或许她不是看重首饰,而是害怕没人在乎她。
晚分之时,萧轶宴客,叫人在屋子的四周围上帷幕,点燃了烛火,满殿如白昼。他席地而坐,茶几上放着一根白铜镶金的水烟管,铜兽炉里有香料,一种叫做庄周梦蝶的逍遥香散出淡淡的云雾。
他奏弦琴,手指拨动,持扇的美人从屏风后翩然而出。
萧轶的兄弟微微变色,这是南朝的古曲,虽在座的都是南朝的旧臣,但难保有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的。煌煌朝野,谁都不可信。他正要劝阻,绢扇缓缓落下,花怜影唱着墨城的曲调出现在他们面前。
似曾相识的面容,萧轶一时愣怔。
花怜影忆昔,笑着说:“南朝的劫难是君主造成的,横征暴敛,声色犬马。——大人你是不是也想过暴君的日子?”
萧轶回过神来,大笑。抛却做人的礼仪与道德,酒池肉林,靡靡之乐,皆所好也。
花怜影嫣然,抬手拆了发髻,褪下衣物。满堂笑声,玉体横陈是南朝宫殿的把戏。琴弦之声急促,萧轶盯着花怜影的眉目。
眼中满是锋芒,图穷而匕见,
“可我父亲的惨死却是你罪魁祸首!”花怜影拔出短刀,直刺其面,“我父亲死后头颅被悬挂于城门七日,乌雀叼尽血肉。你们却活得好好的,你们都该死。”
一时皆静默,忽有一个老臣及时反应过来,站起来指着她大声呼喊,“她是宋将军的女儿。”
满堂动乱,逃窜的人碰落了灯盏,酿成一场大火。
“宋梨。”萧轶乍然欢喜,乍然又惊骇。
没有了家人,也被剥夺了姓氏,快忘记自己原本叫什么了。花怜影扯住了他的衣角,反手猛然扎下。
“你陪着我死吧。”
她抬头望着他,凌厉的目光是煮鹤焚琴的决然之意。
萧轶尚未回神,意识性地抬手用酒盏抵挡,只听一声瓷裂,这片刻迟缓,便是生机。堂外侯府豢养的影卫接到命令,保守秘密,杀光一堂的人。乱刀无眼,花怜影失神地望着,恍惚而问:怎么办?怎么办?小月,我要死了。
妆月说:嫁一个人,然后每天过烟火苍生的日子。等老了,坐在家门口嗑瓜子,有小年轻走过就颐指气使地数落他们一顿。反正我是老人,他们也不能欺负我。
花怜影落泪。
萧轶惊慌地看着,想起了小时候害怕蟾蜍,总是乱刀将它剁碎了,看到血肉模糊时方才安心。忠勇侯赶过来时,他已失常,坐在阶上又哭又笑。
忠勇侯垂首长叹,命影卫将尸首埋于后花园。
那一年,忠勇侯府的花开得格外娇艳,翌年春日,花香送满城,一时传为佳话。妆月也曾在府外走过,瞧见一枝血色美人茶开出了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