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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话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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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里种着石榴树,有几只猫儿狗儿的闯进了内院,在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晒太阳,赶都赶不走。
月洞门中,丫鬟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
黄雀停在枝桠上,徐嬷嬷在庭廊里指挥宫女捣衣,搬了染料,搁着纱绢,忙忙碌碌,煞有急事。妆月在一侧好奇地看着,瞧着这玩艺儿蛮新鲜,从前没玩过。被传唤而来的宫女看了她几眼,心有不满,问徐嬷嬷,“这位是谁?光看着我们忙断了腰,也不过来搭把手。”
徐嬷嬷抬头一记白眼,心道:你个懒丫头,叫你干点活就摆出这副样子。她狐假虎威,说道:“你倒撺掇她做事看看,王爷若不高兴了,兴许会把你关起来,每天一碗水叫你生死由天。”
他有这么凶的?妆月低眉,思忖了片刻,面有斟酌之色。
徐嬷嬷的话多气人,宫女伸手甩了布料,说自己累着了,坐在美人靠上休憩,打眼却是细瞧着她,不觉得妆月有多漂亮,只觉得灵气逼人,像邻家未长成的小姑娘,还可以连骗带哄地带着去玩。这个年纪正是最好看的时候,再过几年,可就不一定了。
宫女偷觑着,扭头低声问徐嬷嬷,“是哪家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徐嬷嬷摇头,嫌宫女多嘴多舌,冷淡地回答,“不晓得,只要王爷喜欢,是麻雀还是凤凰又有什么关系。”
她们说的话真是不中听,那我不听了。妆月低头把玩着一把团扇,细数上头的松鼠,一只两只三只……嗳,他的王府里也不怎么好玩。
午后的阳光散漫地浮在面上,一半脸庞明媚如春。
“徐嬷嬷,王爷要什么时候过来?”等了也有些时候了,妆月低声问徐嬷嬷,他再不过来,她就要走了,没一直把她晾在这里的道理。徐嬷嬷捶了捶老腰,作痛声,“姑娘呐,你别急着走。你这一走,王爷要拿我们是问。”
“可他不过来……”
徐嬷嬷问,“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做?”
“嗯?”妆月抬起头一脸纳闷地望着她。
“这样好了。”徐嬷嬷说,“你把那几个花盆从那里搬到这里,再从这里搬到那里。”徐嬷嬷瞧妆月的样子也非什么名门闺秀,性子儿又软,就算欺侮了她也定不会作声。
妆月倒是照做,就是一不小心绊到了脚,砸坏了几盆牡丹。徐嬷嬷跟遭了大厄似得跌脚捶胸,像是一口气要上不来。妆月暗自咋舌,也无奈,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做不好,你自己非得叫我别闲着的……
这边煞有急事的闹起来,那厢正在和幕僚谈事的元烨闻声而来。
元烨是惜物之人,徐嬷嬷生怕他怪罪,连忙揪出罪魁祸首。“这丫头玩性重,我叫她别动那些花儿草儿的,她非个不听。这下闯下祸来了,您瞧瞧,她又不吱声了。”徐嬷嬷一声一叹,像做母亲的哀痛子女们不争气。
妆月无辜地望着徐嬷嬷,“您老……恶人先告状……,像话本中的大奸臣……”
元烨听了心中想笑但还是绷着脸,只神情严肃地告诸妆月,徐嬷嬷是他府中的老人,她理应敬重。
“哦。”妆月勉强应了一声,还是满心的不服气。
元烨带她去花园,只因徐嬷嬷说她喜欢拈花惹草。
这平白无故地被冠之以这样的坏毛病,谈何来的雅兴喜爱花草。妆月什么都不眷恋,很多时候只是图一时新鲜。
“北方的园子要单调些,四季都是绿比红多。”元烨说,“那几盆牡丹倒是开得娇艳。”
“哦,你还在心疼那花?”妆月怪他小气,眼眸平淡,问他,“这宫里头的太妃娘娘何时放我姐姐?待她出来,我们就回临安去了。再过几年,尘埃落定,我们也不唱戏了。”
“不唱戏……那做什么?”元烨问。
“嫁人。”妆月认真地说,“嫁了人,我就不用再唱戏。”好想知道自己二十岁会是怎一副样子,是不是有丈夫有儿女有牵挂?不再一个人飘泊流离。
不过,花怜影对她的预言是——也许哪天你嫁了人,却是个不争气的,你还是要抛头露面演那红娘梅香。这尘世间的事是说不好的,说不好的……到时候,你将更是没有指望。
元烨不言语,妆月兀自絮絮地说,“我早就厌了,烦了,话本子也看够了,戏折子也唱够了,传奇中的一切也看透了……”她顾自说了一席话,元烨一番深思熟虑,道:“你若不想唱戏,大可不唱。”
“戏班不养闲人。”妆月露出一丝疲惫的样子,俨然在说:你不知道,我是自食其力,是很累人的。
“你若想嫁人,不妨嫁给我。”
“你说啥?”
妆月本是在想心事,忽然被元烨的话语打断,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如同看到戏折子里的花好月圆结局随之一笑,过后湮灭。
元烨却是认真的,道,“你不是还有传奇没有给我讲完吗?”
“你找别人去。”妆月说,“我不是说书先生。总有一天传奇是要讲完的,到时我可怎么办。”
“我叫文人写一箩筐,你再讲给我听。”
妆月拧眉,“我姐姐啥时能回来?”
“你不答应,她在宫中可是出不来了。”
——
元烨生母过世得早,彼时先皇将他交由赵妃,即如今的赵太妃抚养。可赵太妃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人,于他的言行从不过问,也从不袒护他。
幼年时的元烨过得很孤寂,和赵太妃也无话可谈。
这番他来棠梨轩中,赵太妃也甚是意外,叫人端出点心,张罗着吃食,一番热情殷勤的样子,实则却不过是个面子。
赵太妃说,“这是今年的新茶,你尝尝看,可吃得习惯?若喜欢,我叫人送些到你王府里。”她一边和元烨叙话,一边隔着珠帘儿打量着他带来的小姑娘,会心一笑。
宫里头的人都病恹恹的,或如斗鸡似得容易动怒,或如一潭死水激不起什么波来,心里都有不痛快的地方,气色也不会好。赵太妃看妆月,面若桃花,是个想得开、大气的丫头,难怪元烨会喜欢。
“这是邺王府里新买的丫鬟?”赵太妃问,“还是大臣们送你的?生得倒是蛮俊俏,叫什么?”
元烨如实告之。
赵太妃说,“这名字叫着是好听,但像个婢子。”
元烨笑而不言。
赵太妃说,“你特地把她带到我宫里总是要有个说法的。是要讨名分还是想让我替你养几年?”赵太妃自诩摸准了元烨的心思,也想成全他。可是元烨却淡漠地说,“她只是进宫来见她的姐姐。”
——
花怜影在花厅坐着,不吱声,应召而来的翰林李晋书在编纂民间的话本,定在圣上千秋节那日排出一出好戏。他见过花怜影的身段唱腔,很是敬佩,这几日又和她相处,觉得她比传闻中的要好相处多了。
他们正在谈论南边儿的故事,他固执地问花怜影《白蛇传》中的那个白素贞最后怎么了。
花怜影看着他满脑门的呆气,说,“一条丈十长的白蛇悬在你家梁上,你会如何?自然是叫来一帮人将它打死了。”
李晋书呆愣在原地,他所设想的结局绝不是这样。烟雨迷蒙的江南,怎会有这样不近人情之事?
花怜影告诉他哪儿都有残忍的事。
“那青蛇呢?”
“嗳,大抵是被谁家捉去浸酒了。”
李晋书哀叹连连,宛若急匆匆地去赶赴一场相约,最终却发现那人早已杳然无迹。他瞠目结舌,花怜影笑到肚子痛。
穿上戏服,她是杜丽娘、李香君,花样的娇,月样的美,洗尽铅华,她的故事没有破镜重圆、皆大欢喜的时候。
“呆书生。”
妆月叫唤着走进来,她走到李晋书面前,老气横秋地教诲他,“我跟你讲,你要这样写:断桥相会,纸伞情缘,三生三世,至死不渝。这样的故事才有人看。”
“都是骗人的。”花怜影打断妆月的话,顾盼神飞,问道,“你是来这里唱那一曲的?红娘思慕柳生?还是红娘与杜小姐有磨镜之情。”
妆月瞪眼,“你又取笑我。”
花怜影与妆月聚在一起时有些聒噪,李晋书没心情理会她们的插诨打科,只一个劲地想打听最后的结局。妆月被他问得烦了,只道,“在临安,没人不晓得白蛇传。你上那里去,找你的白蛇,找你的青蛇。你要是喜欢,还可以找你的许仙……”
李晋书被她一连串的话堵得脑仁都疼。他不跟她们多做纠缠,他要去找他表姐沈如意,有了白蛇传的开头,为它按上一个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