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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审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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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审问
宁昀初刚刚下了马车,脚步尚且虚浮,被宁玥儿扶到大厅门前,便觉得胸口隐隐有些发闷。宁玥儿把他脸色看在眼里,轻轻抚着宁昀初的脊背,将他扶进屋去。
厅上只坐着宗道仁一人,屋内灯火通明,将那些阴影逼入些不起眼的角落里,小小聚成一点。而宁昀初看着被灯烛光包围的宗道仁,忽觉他是那万千光亮中的一点黑暗,失去了往日风发之彩,此时正微微侧着身坐在椅上,低头垂眸,平日里挺拔高大的身形都似佝偻了几分。
宁昀初走进屋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叫道:“宗大人。”
宗道仁双眸微动,慢慢抬起眼来,而宁昀初也直起身子与他对视。宁昀初虽知宗道仁对他陷害宗庆礼一事并不知情,但这一对视,见他鬓发染霜,神情憔悴,脸上的纹路都似乎深了几分。宁昀初心中微微一沉,却仍不避不让,直直看着他。
宗道仁的目光却不同往日的客套与戏谑,此时此刻,他的眼中似又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悲凉。宁昀初只是与他简单对视,而宗道仁却在慢慢打量他的模样,看过他眉眼棱角,目光渐渐下移,这时忽然发觉他的腰腹又比数月前粗壮了不少。见自己的目光中含有打量的意思,他也在有意无意地用手遮挡肚腹的臃肿。
宁玥儿被他看得怕了,双手从扶着宁昀初变成轻轻拽着兄长的衣袖,而宁昀初始终腰背挺直,但在这寂静的审视下,腰部也渐渐开始酸痛。
忽然,宗道仁收回目光,微微垂眸,低声轻笑起来。宁昀初低低松出口气,而宁玥儿仍不明所以。
宗道仁收了笑声,又抬起眼来望着宁昀初,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宁大人,在你自己家里何必这般拘谨?”
宁昀初谢过,尽量不露声色地扶着肚子,在宁玥儿的搀扶下慢慢坐下。
宗道仁又不是个瞎的,心思也缜密得紧,一看宁昀初的神情与动作,立即道:“宁大人近来身子不好?我听你管家公说你外出看病去了?怎么?得了什么病?吃过药了吗?宁大人如此重臣,陛下素来宠信你,可来探望过了?”
宁昀初道:“多谢宗大人关心。我得的只是小病,陛下日理万机,我怎好为了这些小事让陛下分心。”
宗道仁微微一笑,直截了当道:“哦?我可听说几日前陛下前来你府中探望……”他仔细盯着宁昀初的神情,见他微微垂眸,稍稍握拳,做出隐瞒自卫的细微神情。不等宁昀初说话,宗道仁又笑道:“难不成是我听错了?唉,这人上了年纪,总容易听错话、看错人,可宁大人和陛下,我却从未看错过。”
宁昀初心道:即便他知道萧瑜日前来过府上,但萧瑜在府上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却不一定知晓。我又何必自乱阵脚。
他稳住心神,恭敬道:“国舅爷慧眼识人,这京城人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只是臣下愚钝,行事鲁莽,平日里若有过错,还请国舅爷多多提点。”
宗道仁摇手道:“宁大人谦虚了。你是陛下的宠臣,这才是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既是宠臣,宁大人有恙在身,陛下前来探望一番也是合情合理啊。只是不知是陛下近日太过操劳还是本就身子虚弱,他那日从你府上回来,竟一病不起,高烧了三日也不曾退下……”
宁昀初忽觉腹中一动,顿时低低叹出口气来,原本搭在扶手上的手也移到腹中轻轻按住。他的脸色微微泛白,暗自咬了咬唇,尽量放松口吻道:“陛下他怎么……”
宗道仁时时刻刻盯着他的神情,立即打断他的话:“哦,现下也好多了,亏了神明护佑,太医的医术也甚是了得。陛下这几日又能开口说话了,许是这大病一场,领悟了什么,竟要我寻几个宗家贵女给他,准备纳妃了呢。”
说罢,他微微一顿,等着看宁昀初的反应,却见他面色发白,神情却已平静,捂在腹上的手也松了开来,听他低声笑道:“呵呵,这实乃陛下之福,万民之福。我先在这里恭喜宗大人了。”
宗道仁微眯双眼,轻笑一声,“说来也多亏陛下这一场大病,也不知宁大人此前与陛下说了些什么,这其中还有几分你的功劳。”
宁昀初弱弱一笑,抬手在腹上轻轻抚了抚,道:“宗大人说笑了。我这笨嘴拙舌之人,又能在陛下面前说上什么话?再说陛下要大婚这种事,我这种外臣本不该知晓,今日便当不曾与宗大人说过,免得遭人非议。”
宗道仁道:“宁大人何必自谦?陛下视你为宠臣,与你有十多年的情谊,恐怕这等事情,陛下已与你透露过风声了。”
哪知他此话一出,宁昀初忽然双目圆睁,急急呼吸了几下,声音急促道:“宗大人,你我同为陛下臣子,一同为陛下效劳。这前朝后宫素不干涉,是历代先皇传下来的规矩。宗大人给我扣这么顶帽子,实在折煞我了!再说您是陛下的亲舅舅,陛下纳妃一事,怎会先和我透露?旁人捕风捉影,笑我是陛下宠臣。宗大人如此聪慧之人,难道也不明白这个中嘲讽?我独自一人忍下便罢了,不愿让陛下多添烦心之事,万万料想不到,国舅爷也不懂我的为难!”
他说得动情声色,胸膛不停起伏,眼眶也微微发红起来。说罢这段话,便是面色雪白,扶着椅子勉强稳住身体。
宗道仁看他反应激烈,竟真似委屈一般,他忙要打下圆场,便听宁昀初呼吸急促不停,身子也陡然瘫软下去。宗道仁一惊,万万料不到他这般激动,见宁玥儿手忙脚乱地端水递药,待宁昀初吃下后又细心揉抚着他的胸口。
宗道仁不由问道:“这是……”
宁玥儿忙道:“宗大人,我哥哥病得厉害,今日才稍稍好些起来。又连夜赶回,连饭也不曾吃上一口,今夜恐怕不能再陪宗大人久坐了。”
说罢便吩咐奴仆将宁昀初扶下,一帮人急急忙忙地撤走了,留下宗道仁和几个奴仆。宗道仁见宁昀初的模样,只怕是病入膏肓,他今日讨了没趣,不仅未让宁昀初坦白,反而还落了个闲言碎语的罪名。他不由怀疑起自己听到的那两声“阿初”,恐怕是听错了也不一定,况且名里带“初”的,也不止宁昀初一人。自己为何一股脑直奔宁昀初此处来,反而打草惊蛇。
宗道仁想到此处,便离开了宁府,坐进轿辇前又吩咐道:“看好他的行踪。有什么消息速速来报!还有那个东西,再找一找。”
宁昀初被众人扶着走了一段,忽然睁开眼来低声道:“走了吗?”
仆人一惊,愣愣道:“走、走了。”
宁昀初把歪着头一扭,轻声道:“继续扶着,别松手。”
奴仆这才知道他并无大恙,纷纷低笑起来。宁昀初低声斥道:“笑什么!那老家伙身边高手如云,小心被他们瞧见!”
这时宁玥儿赶上前来,托着宁昀初的肚子,一脸焦急地把他扶进屋去。众人一路把他扶到床上,宁昀初却不躺下,挺着个肚子,大咧咧地岔开两条腿,摸了摸肚子,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大手一指:“你们两个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吧。记得伤心一点!”
宁玥儿看得云里雾里,上前来摸摸宁昀初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肚子,道:“哥哥,你没事了?”
宁昀初微微一笑,唇色还苍白得厉害,轻抚着宁玥儿的头发,“我装得!装得好吗?”
宁玥儿不由气绝:“你吓坏我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宁昀初笑道:“你师父这么好的本事,起码也能保我一月安好。怎会被他三言两语便气得昏过去呢?只是肚里这个动得厉害,我又不想听那老家伙念叨,才出此下招。”
宁玥儿不依不饶道:“它呀,是知道你心眼坏,所以才动来动去要你难受。那国舅爷也不是什么好人,今日来就是存心气你。哥哥你莫要听他胡说八道。我看他十句话里,句句都要探你口风,真不是个好东西!”
宁昀初只轻轻一笑,并未回答。
宁玥儿轻轻抚着他的肚腹,安慰着:“哥哥你别听他瞎说。陛下钟情于哥哥这么多年了,胡话气话也说了不少,这回也定是如此。若真要他宗家女儿嫁给陛下,陛下是打死也不会要的。况且哥哥还怀了孩子,若是陛下知道了,定不会再要别人。”
宁昀初却道:“他不知道还好,若是知道了,我反而更要担心。”
宁玥儿奇道:“为什么?难不成你生了陛下的孩子,还要自己偷偷养着?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宁昀初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宁玥儿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怜惜:“那你说,要是陛下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他待如何?”
宁玥儿想了想:“嗯、那、那肯定要昭告天下,这可是他的皇子呀!”
“昭告天下,哼……”宁昀初闻言,不由低声嗤笑起来。
宁玥儿道:“哎呀,那哥哥是男子,这听在旁人耳里,似乎是有些匪夷所思。可这确实是哥哥生的孩子呀!谁也否认不了!”
宁昀初叹道:“你也懂这是匪夷所思。究竟是不是我的孩子,也全凭你一人说了算吗?天下有千万张嘴,大的小的,哑的亮的,或无知或智慧。且不说这天下人,就是朝中几百大臣,你能保证他们人人都信服吗?”
宁玥儿闻言,不由沉吟。
“而且这人言可畏,你讲的话,经过三个人的嘴,尚不能完整传述。你以为陛下承认我的身份,给我腹中之子地位,便能堵住这悠悠众口吗?这事传出去,势必有许多人畏于陛下的威严,反以为他是为了给自己偏好男风找个说辞,还找了不知真假的孩子来堵这悠悠之说。到时陛下便成了人人口中的……”
“昏君……”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默契。
“可是,陛下若一直不知此事,还娶了皇后纳了妃子,那哥哥你该多苦啊……”
宁玥儿望着他的肚子,目露忧愁。宁昀初也垂下眸来,轻轻抚着自己的肚腹,声音闷闷道:“我与陛下,本就不是长久之计。我能压抑自己,萧瑜却不是这样的人。日后若他真当娶妻,那说明他对我已死心。我对人情亦是看得淡薄,更不会去计较什么。至于这孩子,权当作天降之喜,也算萧瑜对我之情开花结果。如此两厢安好,又何必奢求?”
宁玥儿听到此处,眼眶微微湿润,却也轻轻颔首,靠在宁昀初身旁不再言语。宁昀初劳累许久,腰腹确实有些累了,躺下歇息了一阵,又起来喝了碗肉粥,便就此睡去。
此后多日,他都在家卧床休息,对窗外之事一律不曾过问。如此过了大半月,宁昀初的身孕已有七月,肚腹大得愈发厉害,连坐起都需要人搀扶,至于自己的脚尖,宁昀初是好久不曾看见了。肚子一天一个模样,宁昀初看着自己宽大的新衣都觉着惊讶,玉带也早已废去,只稍稍系带,勉强裹住巨大高挺的肚腹。不但衣服穿不下了,连鞋子也换了几双,下肢开始水肿,起夜又甚是频繁。等孕期进入七月,尽管宁玥儿整日给他药补食补,宁昀初的身子还是消瘦下大半。有一回他秀出自己枯瘦的胳膊和丰润的肚子,两厢对比,竟让宁玥儿笑出声来。可笑中带泪,宁昀初的药还需日日吃着,一刻也不能耽搁,腰部也时常疼痛难忍,只能靠施针来缓解。
幸是此时年关尾声,朝中的各项工作都慢慢清闲下来,况且陛下刚刚病愈,宫里都准备着过年添些喜气。宁昀初更加无事可做,每日看些闲书,泡一泡脚,萧瑜不来烦他,他也自得其乐。
可安逸的日子总有尽头,这日,宁昀初正挺着肚子看仆人贴福字,一左一右指挥了半晌,肚里这个也兴奋地滚来滚去,力气又大,顶得宁昀初连连喘气。
这时门外一辆马车缓缓前来,车上跳下一人,身形轻盈,步伐矫健,面无表情,正是杨宁。
宁昀初听杨宁前来,先是一惊,然后听说杨宁是奉了陛下旨意,要宁昀初入宫。宁昀初低头一看自己如筐的肚子,忙叫宁玥儿前来将杨宁推了。
哪知杨宁一听宁昀初抱病在身,当即回道:“陛下有旨,宁昀初无故多日不上早朝,又有百般托词。陛下盛怒,若是宁昀初不入宫,便将他族人全部押入大牢!”
宁昀初见萧瑜已然料到他会拒绝,便只得收拾行装入宫。当他大腹便便地被宁玥儿扶着出现在杨宁面前时,杨宁的面瘫之术似乎已经练到眼睛里了,两眼一动不动,朝宁昀初一礼,又做出请的姿势,全程未看宁昀初一眼。
宁昀初叹了口气,在仆人搀扶下上了马车,一进车里,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香薰之气。宁昀初顿时干呕一声,险些被熏晕过去,掀开车帘通了会儿风,马车渐渐颠簸,过了好久才适应了这味道。
宁昀初肚腹颇大,颠簸一阵便觉肚皮拉扯得疼痛,还好车里有榻具齐全。他取了软枕垫在腰后,又裹了绒毯,坐了一阵,忽觉心中隐隐有些悸动,身上也微微燥热起来。他以为今日升温,想要拉开绒毯,可又怕冻着肚子,便拉开车帘吹了一会儿。扑面凉风袭来,宁昀初脸颊上的红晕稍稍消下,可渐渐口干舌燥,寂静已久的身下忽然渴望起萧瑜的充实。
宁昀初叹了口气,用手背冰了冰脸颊,闻着那淡淡的香薰之味,感受着马车有节奏的颠簸。他眼皮渐渐沉重,不久便呼吸平缓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