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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伏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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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雨多日的京城竟意外迎来了雨霁云散的朗朗晴天。紧随着的干爽北风呼啸搜刮过阁楼砖瓦的缝隙角落,誓要将残留于京的最后一丝湿气挤出这低迷透湿的古城,吹开了雾霭、吹出了躲在云后明晃晃的明日,也吹散了许多人心头惴惴不安的郁结。
南殿顶上的琉璃瓦也被日头照得晃眼无比,又被北风一吹,隐约发出次次磕磕的抖动响,似是被这冰火两重煎熬得快要生脚逃命去。程公公好容易从这削肉的朔风里钻出来,拐进南殿回廊避风处身上才是一暖,一拐角、一垂眼瞧见那似在殿门口砖上生了根的人,程公公这老胆不由又一阵发寒。他赶紧迎上前去,见宁昀初的头蔫蔫地垂着,脊背也比几日前佝偻了几分,可仍扎扎实实地跪在地上,惟有垂落的衣摆被风不时吹起。程公公便又放轻了脚步,上前行了礼,轻唤了声宁大人。
宁昀初抬起头来,眼神一阵迷蒙,对视了好一阵,才慢慢直起身来,又俯首下去,一拜到底,似是没有力气再叫声程公公。程公公赶忙将其扶起,宁昀初又按住他的手臂,张了张苍白的嘴,蓄了些力气,又将两日来的话复述一遍:“刘展有冤,请陛下……为其伸冤!复其名誉,严惩、严惩徇私之人!”
惟有不同,便是两日前正气凛然,现如今已气如悬丝。
程公公也复又露出那般难色,慢慢放下宁昀初的手,转身进殿去。侍卫杨宁面无表情地开门关门,余光扫过宁昀初伏在地上开始发颤的身体,他又挺直腰杆,抬头放眼远去。
程公公一进殿来,就觉着头顶那道目光冷冷地直射而来。他一路走上前去,一路揣摩着帝王的心思,走至跟前,便听那陛下似问非问道:“他还不肯走?”
程公公只敢低声应了声是,哪知那陛下又微微吊高了嗓子问着:“走没走?”程公公抬头瞧了眼,又摇头低声道:“不曾走。”也不敢说出宁昀初还要伸冤一事。
这帝王猛然从龙椅上挺了起来,抓起一旁装过参汤的琉璃碗就要向地上掷去。程公公正等着那一声脆响,哪知这陛下偏偏收住了手,朝着殿门一望,又从书桌后绕出来,大步流星跨到门前,瞧着门缝里宁昀初的身影,啪地一声巨响把碗摔在了门边。
杨宁眼见宁昀初的身子猛地一颤,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憔悴受惊的脸来,怔怔望着纹丝不动的殿门。门后的帝王胸膛急促起伏,一双风眼怒目而发,似有数把利刃正噌噌地扎进门里。
谁要让这陛下不痛快,他也必不会让对方快意。绝不是背地里闷声自虐,也不要当面撕破脸皮,只隔着这么薄薄的一扇门,便要你心惊胆颤。
里头自此安静下去,可宁昀初微微嗡鸣的耳朵和心口过度跳动的抽痛还未曾过去。他张大了嘴,却只敢小口小口地呼着气,只怕多吸那么一小口,心口便痛得快要裂开一般。渐渐地,他额上挂满了冷汗,却又被寒风速速吹干,只剩彻骨的寒意。
迷蒙间,只听宫门响动声,一双脚出现在他面前,却不是纹着飞龙的那一双。宁昀初撑起身体,接过程公公递来的一封书信。信封有些脏污褶皱,边角也被磨得微微发白。
宁昀初拆开信函看过,脸上的神情也随着这寒风一阵一阵地冷下去。阅毕,他慢慢将信折好放入信封,可这时,他的双手却剧烈发颤起来,双唇也抿得死紧,双目圆睁得血丝道道,可他仍在试图将信塞回信封。纸张被这不知心急还是心寒的动作折捏得沙沙直响,却死也不肯再进那封函中去。直到宁昀初的一滴热泪打在纸背,程公公才匆忙接过信将它安妥放入,再递回宁昀初青筋贲张的手中。
宁昀初的泪却倏然止住了,他将信揣入怀中,试图站起来,在冰冷地上撑了一下,不曾起来,再被程公公扶起来,却一个趔趄,重重摔坐在地上。可他终究爬起身来,半爬半走地挪下台阶,一瘸一拐地走进京城晒得晃眼热烈的阳光里。
宁昀初拉开车帘,扎眼的日光直刺进他的眼里,可他却不肯放下帘子,也不曾抬手去挡,任由强光照得他双目眩晕,可他却想着这光再也照不进他展弟阴冷的牢狱里。
萧瑜给他的,是刘展的服罪书,其中招供了他是如何心智不定、接受贿赂、强改判决仍以为瞒天过海却不知天网恢恢,终究不堪负罪,伏罪请诛。寥寥数十字,字迹断续,笔力虚浮,显然是吃了不少苦楚。
宁昀初却不信,他的展弟,会是如此心志不定之人。但要为他翻案,一无人证--行贿之人入狱后暴病而亡,二无物证--贿赂刘展的一千两就堂堂正正地摆在刘展桌上。如今他更服罪……
宁昀初只觉天旋地转,直直向后仰去,幸是扶了一把,才不致磕撞,腹中也隐约发疼,几日来不间断续,他只道是胃疾再犯,只生生忍着不曾就医。路上行人颇多,多是出来晒太阳、聊家常,马车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刘府,宁昀初已觉恍惚,下车都由人搀扶。却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迎出门来,说不便见客。宁昀初甚是奇怪,正要再问,腿边却忽地被一热乎乎的东西围上。
宁昀初低头看去,正是刘展家的三岁小儿,名唤刘蒙。这小儿正紧紧抱住宁昀初的小腿,一个红扑扑的小脸蛋紧贴在宁昀初的腿上,一双大眼湿漉漉地望着他。小童忙上来拉过他,轻叱道:“蒙少爷,这是宁大人!”
刘蒙听了,又盯着宁昀初望了好一阵,看着他那双虚弱憔悴、毫无往日半点风采的双眸,半晌才行着礼怯生生地叫了声:“大伯伯。”
宁昀初抚了抚小儿的头,见这小儿无人照看,跑到门边来了,想必刘府定出了大事。他正要抱起刘蒙进屋,刘府的管家这时匆匆迎上来,接过小少爷,对着宁昀初连声致歉。
宁昀初望了一圈,见这府里乱糟糟一片,忙道:“出了何事?”
刘管家略显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又见宁昀初身形憔悴,恐怕风一吹就倒,便道:“宁大人,今儿府上出了些小事,乱得很,夫人也病了。还请您改日再来一见吧。”他见宁昀初又要再问,又道:“宁大人,您可要保重身子,我们府上一家老小,还指望您多多扶持。宁大人千万要保重自己,无论听到什么事,都要以大局为重。”
宁昀初听他这样说辞,又听赵氏卧病,问了一番病情,刘管家只让他不要担心。宁昀初心想今日也不好将刘展服罪一事告知赵氏,便也回府去了。
宁昀初匆忙赶到刘府,又被匆忙赶了出来,他坐在车里,始终心神不宁,又烦恼不已,渐渐头疼腿疼,全身酸痛起来。想要小憩一阵,却始终合不上眼,始终为胃中不时的绞痛所扰,强撑着回到府中,刚下马车,忽然胸口一阵发闷,胃中一股酸味上涌,尽数呕在了宁府阶前。仆从赶紧为他抚背顺气,眼看着宁昀初日渐消瘦的身体在寒风中如筛抖动。
宁昀初闭眼不去看那秽物,接过巾帕擦了嘴,身上一阵一阵地冒着虚汗,胃中还似痉挛一般疼着。他佝偻着身子,被人扶上阶去,这时大门打开,宁玥儿与一奴仆打扮的人说着什么,慢慢从门里出来。
哪知那人余光一瞥,瞧见宁昀初过来,忽然瞪大双眼,一个跨步滑到宁昀初脚前跪下。宁玥儿见宁昀初面白如纸,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那人惨声大叫道:“宁大人!你要给我家老爷讨公道啊!我家老爷、我家老爷……”
宁昀初顿觉不妙,头边汗毛噌噌往上爬起,他强撑着一口气,抓起那人的衣襟,竭力控制着力气,沉声道:“你家老爷怎么了?”
那人哭道:“三日前,我家老爷在狱中服罪了……”
宁玥儿心中一跳,赶紧上前扶住宁昀初,细看了他的脸色,却见他松了一口气般。宁玥儿也正要松出口气来,眼见着那人又呜呜哭道:“老爷服罪以后,不堪这等骂名,竟然、竟然就在牢中捡了根草绳、给吊死了……”
此话一出,宁玥儿只觉一通热气涌上脑门,一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同时一股大劲通去脚边,只想伸出这三寸金莲将这厮嘴角踩烂。幸甚,她先看了眼宁昀初的脸色,收住这一脚来。她见宁昀初圆睁双目,下唇急速颤动几下,便有豆大的汗珠自宁昀初惨白的脸上滚落,擦过他干涩发白的嘴唇,啪嗒一下滴在地上。
“哥哥……”
宁玥儿抬手去擦他脸上汗珠,却听他在喉中激烈地痛哼了一声,随即宁昀初弯下腰来,双手紧紧按住几日来不时痉挛作痛的肚腹。他只觉胃中绞得厉害,一阵一阵,似要拧开他的骨血、扯着他的血肉。
“啊……”
宁昀初高大的身躯蓦然矮了下来,全然跪在了地上,汗湿的脸靠在妹妹娇弱的肩上,急促不堪地阵阵抽气,又猛然按紧了肚腹拧紧了惨白的脸痛呼出声。可越按越紧,越紧越痛,就如那帝王的门,求而不得,求而不见,只有一声无情的斥骂,次次砸响在他脆弱的心头。
宁昀初张开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出口的只有一声声不堪的痛哼哀嚎。他的呻吟声混着宁玥儿尖锐恐慌的呵斥声,却都抵不过这呼啸的风声,宁府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大家却都不知道浑身哆嗦着的宁大人嘴里在吐着些什么声响,也不知宁家小姐在喝骂着什么。
宁昀初挣扎地睁开数次要阖上的眼睛,盯着那攒动的人群,上头是明晃晃的日头,刺得他双眼生疼,最终他无力抵抗,就如无力抵抗这命运车轮的碾压,他慢慢阖上眼睛,看见眼前一片血热的红色,看见刘展的身躯在空荡牢房里晃晃悠悠、悠悠荡荡,恍如幼时站在摇荡秋千上呼喊欢笑。
刘展伏罪了,罪未定,罚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