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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木人鱼的故事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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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莱亚特是一个很王子的王子。他规定进他私人宫殿的人或动物必须清洁到不染微尘,规定进他私人宫殿的人或动物必须佩戴珍珠,披上丝绸,规定进他私人宫殿的所有生物不能有一丝血腥味,规定在他视线所触范围内不得出现一点点红。
木人鱼不能理解这种所谓的贵族尊容,但所有人都说,伊莱亚特鲛人王子是迄今为止最大度的王子。她不知道这说法是真是假,只道王子在生活上是无比的小心苛刻。
现在,王子想要把她带进内殿,但规矩不能丢。
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肉模糊,如此触目惊心的重伤,给木人鱼处理伤口的医生很是抓狂。他是个医生,不是神仙,真想咒骂一句:
“去她的海妖,不治了!让她死了算了!”
转而没骨气地继续忙活,
“王子的命令要紧,命令要紧……”
好不容易把她从黄泉边缘拽了回来,该换化妆师倒霉了。
可怜的化妆师,空有一个最佳的头衔,最郁闷的莫过于呕心沥血,给一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海妖化了三个小时的妆,可她还是那么不堪入目,眼睛是青的,脸是肿的,这种挫败感从心底泛起来,涌到嘴边变成两个字:算了。
最最可怜的是木人鱼,别人看她的眼神都是迁怒的,下手很重。她喊疼时,医生不留意,她喊疼时化妆师不手软。
“我正好想做个实验,看海妖的痛感是不是比鲛人迟钝。”
于是她含泪咬牙,忍住不叫。
另一旁,化妆师费力地梳理着她剩下来的棕发,“打了这么多结,这个海妖从不梳头吗?”他眼中的鄙夷显而易见,仿佛那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木人鱼听说过,鲛人小姐们每天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化妆,并且把头发梳一百篇,直到它服帖得像一匹绸缎。伊莱亚特明显比一般贵族更讲究,当她总算被打包好,丢进内殿时,尽管病得神志模糊,但还是下意识地拉紧丝绸头巾,把丑陋的伤口再次遮好。
“你的命很大。”伊莱亚特眯眼打量了她半晌,才悠悠道。他的面前摆放着一架漆黑的竖琴,手里握着一枚黄金发卡。
木人鱼突然脸红,想起她第一天来龙宫城时,十几条凶猛的大海狗,伸着颈子狂吠。伊莱亚特将一枚金黄色,海葵花形的发卡别在她的鬓边。“不要怕。”他说:“黄金是我的象征,戴上它畜生们便不敢咬你。”
客观地来说,鲛人王子待她真的不错。
“你不想要它吗,怎么能随便送人?”伊莱亚特温柔地摩挲着海葵的金色触手,他盯着她的头顶状似随意地说,“不仅是它,连你自己的头发都不想要了。”
木人鱼闻言,好一会儿沉默,伊莱亚特却很有耐心,静静地等她有所反应。他披着一件白色的龙绡,领口用银线绣着花纹,冰蓝色的长发衬托着美丽的锁骨,如同一幅美丽的画。他是如此的尊贵,有那么一瞬木人鱼甚至感到,侍女的责打,医生的不屑,化妆师的看不起,连同海狗的龇牙都是应该的。
她的头发被扯掉了不少,显得非常寒酸,她的脸上盖满了珍珠粉,头上、手上包着止血棉。虽然她穿的衣服质地非常好,但干瘦的身段被衬得很不上档次。在伊莱亚特面前,木人鱼无法看得起自己。
“一个外乡人给的琴你拼死也不让别人拿走,我给的发卡你就随便送人,是嫌弃我的礼物不够珍贵吗?”
木人鱼胸口一窒,“不是的。”她说,事实恰恰相反。
“那是为什么?”
问题的答案让木人鱼心酸,“我怎敢接受王子殿下的恩赐呢……我一介海妖根本就受不起。”
“你的解释是不具有任何说服力的,木人鱼。“伊莱亚特指着面前那把邪魅的、黑色竖琴,神色有一丝难以理解的复杂,“你以为这玩意儿你就有能耐受的起吗?你以为送你这玩意儿的人就不曾是个王子吗?”
“您说什么?”木人鱼吃了一惊,“难道赫伯他也……”怎么可能呢?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伊莱亚特一用力,将手中的发卡捏得变形。
丢下发卡,他走过来捏住她的下巴,注视着她惊恐的脸,他的眼神似乎比她的被打得凄惨的样子还要悲哀。
“我知道你热爱音乐,这也是我希望你活下去的原因。龙宫城有很多不成文的传统,鲛人憎恨海妖是其中之一,我虽是鲛人族的首领,但我也不想跟着自己的子民一起糊涂,我不想恃强凌弱。”
“我知道。”木人鱼说,她用受伤的唇角展露出一个微笑,“能得到王子殿下的一丝怜悯已经是今生最大的荣幸,真的,我已经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了。“为了一件自己热爱的东西,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她其实很快乐,很快乐。
这抹真诚的笑不折不扣地跌入了伊莱亚特的眼底,她不是在对他,而是在毫无意义地对自己笑。浅蓝色的瞳孔微微一压,一如初次在大殿上见到她。“真拿你没办法,一般海妖是没有感情的,你有了感情所以你不是一般海妖。”那个人也一定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对你感兴趣的吧。
他摇着头,“可是,没有人有义务必须透过你外表去注意你的内在。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一枚黄金发卡吗?那其实是一枚护身符。侍女卡西存心害你,她将它拿走是带着心计的。如果你时刻戴着它,不会有人敢打你。你遇见困难时,只要有它,就算是海龟,鳗鱼也会自告奋勇地帮助你。可惜你不懂,你喜欢竖琴,但关键时刻它也救不了你的命,这样的喜欢有什么用呢?”
伊莱亚特的话,仿佛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木人鱼的心上,像是什么东西碎了,她颤抖地捡起了被丢在地上的黄金发卡。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不起”还是“谢谢你”。
木人鱼捧着黄金发卡,仰着脸,看着伊莱亚特背对着她,白衣的他身材非常颀长,像一面珍珠做的屏,又像一股被冻结的瀑布,他一把推在琴上。她眼看着沉重的黑竖琴慢慢地倾斜,慢慢地对着自己倒过来。摔坏了吗?恍惚中,她看见琴颈像弓一样弯曲着,绷紧的琴弦似乎要将什么弹射出去。木人鱼在地上一阵阵发颤。
“把琴丢掉吧。”他说。
丢掉?
瞬间被惊醒,木人鱼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把琴丢掉吧。”伊莱亚特说,这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
“这是您的命令吗,王子殿下?”
她语气中的乞求让伊莱亚特微微动怒,不想再多说。
“你这是在为了一个异族男人所送的礼物而忤逆我吗?”
“不。”木人鱼低下了头,“我没有忤逆您,我就算折断自己的脖子也不会忤逆您。”她说的是不会,不是不敢。不敢是被迫,不会是心甘情愿。
她曾经发过誓有机会,一定得回报殿下,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有债必还。
誓言得恪守,耳边却回响起不久前的对话——
“这真的是你亲手造的吗?”
“当然。”
“是用什么材料呀?”
“不用针,不用线,全是我的法力,不用龟壳,不用其它的,这全是我的法力……它是我答应赔给你的。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是你的了。我造的琴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你可以对它诉说所有的情感,它可以给你无数次安慰……”
“弹一弹它呀,你在等什么?“赫伯说“不用担心,我不是水族鲛人,不会因为你是海妖就看不起你,我造的琴也不会。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虚伪的水族鲛人,在我眼里,你不低贱,你不低贱……”
向伊莱亚特行了跪礼,木人鱼抱着琴和发卡出去了。她本就是遍体鳞伤,就在刚才,伤口又裂开了,止血棉也止不住。在从来没有过一点红色的内殿,她走过的地方,鲜红的血液滴落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