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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

  •   竹瑶在喜雨阁上打得天翻地覆,竹琬却正在街头东游西逛,临安府本有人间天堂之誉,何况她一生生于深山,长于密岭,虽非不出家门,似这等繁华之地却也少来,而一个人来此游玩,更是从来没有之事。因此兴趣盎然,越逛越是开心,竟不知不觉的也来到了众安桥头。
      她自然不知道竹瑶其时正在同人动手,但半日不见,心头也不禁记挂,抬头见日已中天,心道:“该死的阿瑶,一大早就独个儿跑了出去,也不知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哼,他便是见不得我穿他的衣服,生怕我冒他的名招摇撞骗,好希罕你的名不成?”又想:“他现下多半已经回去等我吃饭了,我偏不回去,让他急上一急。”
      心内寻思,脚下却不停着,刚走出几步,突然脚底一绊,一脚踹上了什么柔软之物,步下一个跄踉,已听一声尖叫,有个女子的声音骂道:“臭小子,你……你踩着我啦!”
      竹琬猛然一惊,跃出一步,这才回头,只见自己踩着的不仅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极年轻的姑娘,瞧来和自己仿佛年纪,脸蛋略尖,肤色稍黑,倒也不失是个俏丽女郎,就是双手叉腰,满脸怒容。竹琬笑嘻嘻的道:“踩了你又怎么啦?”
      那女郎本来已然大怒,再听她这一句话,更加怒不可遏,飞足便向她踢去。竹琬见这一脚来得猛恶,闪身避开,那女郎一脚便踢在了她身后一名看热闹的闲汉身上。那人啊啊大叫,向后摔出,正跌在一个瓷器摊上,只听得哗啦、哎哟,摊上的花瓶酒坛也不知压碎了多少。
      竹琬笑得弯下腰来,心道:“这恶姑娘好不蛮横。”叫道:“喂,小姑娘,你当街行凶踢人,好家教啊!”这么一嚷,果然街上有一大半人已向她们看来。
      那女郎见这么多人目光射来,哼了一声,倒也不好意思再出手,喝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竹琬反问道:“那你又叫什么名字?”那女郎更怒,道:“我先问的你,快答话!”竹琬笑道:“奇了,你的话我便非答不可?你是谁啦?”
      那女郎怒极,呸了一口,知道说她不过,右掌伸出,虚劈一掌,便向她颈中斩了下去,竹琬侧头让开,陡见她五指成爪,猛然变招,向自己脸上抓来。这一下变生不测,竹琬出其不意,对方五根长长的指甲已触到了她脸颊。
      眼见这一下抓得实了,竹琬脸上非多出五条血痕不可。竹琬大吃一惊,危急中纤腰力折,翻身后仰,这才避开了这一抓。那女郎势料必中的一击竟然落空,也是大出意外。
      竹琬挺腰站直,已是微微冷汗,暗叫:“这丫头好毒!”她向来最是爱惜自己容貌,眼见这女郎一出手便欲抓伤自己脸颊,如何不怒,当下便要上前与她放对,但转念一想:“不过是件小事,我要为此伤人,也实在说不过去,阿瑶知道又要抱怨我胡乱生事了。好罢,这件事我便让给阿瑶去,就让他尽管‘针无虚发,发必有中’去是了。”竹瑶昨日吹嘘自己银针功夫了得,竹琬自然不服气,心中一直恼他。
      那女郎这招变掌为抓的招式,一向伤人无算,这次又是突然进袭,本料对方再难闪避,岂料竹琬手不动,足不抬,只是上身犹如风摆花枝般的一颤,便已避开,不由心下暗惊,停手又喝:“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竹琬心中怒气渐增,脸上仍是笑吟吟地,说道:“我的名气很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可是如今看你的模样,我若不说,你恐怕更要牵肠挂肚,只好勉为其难,吓你一吓。小姑娘听好了,本人姓竹,单名一个瑶字,梅兰竹菊之竹,美玉琼瑶之瑶,听清楚了么?”那女郎念了一遍:“竹瑶。”心想在江湖上可从来未曾听过这么一位厉害人物,难道是自己孤陋寡闻,见识太少?
      竹琬见她神色茫然,肚里暗笑,问道:“喂,小姑娘,你又叫什么名字啊?”那女郎正自寻思,随口道:“我姓田,双名琼芳。”竹琬道:“这姓不好!为什么不改姓‘辣’?”田琼芳一怔,道:“你说什么?”竹琬笑道:“你这般恶狠狠、凶巴巴的,‘甜’在哪里?要说辣么,只怕还有一点。”
      田琼芳大怒,飞足又向她踢去。竹琬笑着避开,道:“长蹄子的田姑娘,我劝你还是斯文一点,别动手动脚的不好看。”田琼芳怒道:“小子胡说,你才长蹄子!”竹琬笑道:“畜生才长蹄子,长蹄子才踢人,我又没踢你。”
      田琼芳柳眉倒竖,右手在腰间一探,刷的一声,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白光闪处,猛然向她胸口扎来。竹琬见她来势凶恶,不退反进,抢上一步,伸手在她腕底一托,纤指伸处,轻轻巧巧便将她手中的匕首夺了下来。这一招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有个斯文名目,叫做“江郎失笔”,一夺之后,立即反身斜退,离对方数步之遥,对手若要上前夺还兵刃,尽有后着从容相应。
      田琼芳见了她这般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手,脸上变色,心内骇然。
      竹琬举起匕首,只见刃面荧荧,颇为锐利,剑刃近柄处以金丝嵌着“师赐琼芳,珍其永保”八个小字,知道这是田琼芳的师赐之物,自必珍视异常,存心逗她,笑道:“田家妹子,你这柄匕首可有趣得紧,借我玩几天好是不好?”田琼芳怒道:“谁是你的妹子?快将匕首还我!”竹琬笑道:“不是妹子,你想做我姐姐么?怕你不配啦!”
      田琼芳见她无还剑之意,一急之下,纵身扑上。竹琬格格一笑,转身便跑,田琼芳哪里肯舍,叫道:“小子站住!” 急追而去。
      竹琬若是当真施展轻功,便有十个田琼芳也追赶不上,但她存心戏耍,不忙便溜,只是在人群中东一窜、西一钻的绕来绕去,田琼芳则怒气冲冲的乱推乱挤,急步追赶,一路上也不知撞倒了多少看热闹的闲汉。
      竹琬叫道:“田姑娘,你追我不上的,认输罢!”田琼芳喝道:“胡说!”竹琬笑道:“原来你是定要追上我不可。”田琼芳一怔,听她这个“追”字似乎语带双关,不由满面飞霞。竹琬好笑之极,得意洋洋的一面跑,一面回头道:“田姑娘,你的‘追功’也很不错呀,多半久经训练,大有……哎哟!”
      “大有”什么还未说出,她已经一头和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陡出不意,只见与自己相撞的却是一个满腮虬髯的大汉,大汉身旁似乎还站着一个白衣青年、两个女子。这一下又羞又气,伸手先推了大汉一掌,满拟将他推个趋趄,却不料这人下盘功夫极是坚实,反而险些将自己带得跄踉。刚站稳身子,便听那青年诧道:“竹瑶,又是你!”
      竹琬奇道:“你们……”下面“是谁”两字还未出口,心念已是一转:“多半是阿瑶的朋友。哼,阿瑶居然结交这些狐朋狗友,好无耻下流!”她自然不会怪自己奔跑不看路,心想这人见我奔来居然敢不让路,岂非大大的无耻?原来那大汉正是袁信之,另三人自是萧鹤、钟素晴、珠钿了。
      他们在喜雨阁上一战,虽见竹瑶不明不白的拂袖而去,但眼见楼上一片毒盐,自己若去,其他人再上楼来,非中了毒不可,于是吩咐茶楼主人用水冲地,良久方妥。才下楼来,没走几步却已教竹琬迎面撞上。饶是袁、萧二人都见多识广,却也不禁当面认错,一来竹氏兄妹相貌实在酷似,二来谁也不会料到他们竟有二人,尽管服饰微异,神态不同,却是谁也未起疑心。
      田琼芳已然追到,大声喝道:“姓竹的,站住!”竹琬忙道:“我才不站住呢!”抽身便溜,百忙里还向袁、萧二人各瞪一眼。袁信之奇道:“怎么回事?”只见那二人早已一逃一追的不知去向。
      萧鹤见竹琬临去前向自己瞪了一眼,眼波流转,眼神甚是灵活,便如一个顽皮的小姑娘一般,且“他”撞上袁信之后又是满脸红晕,不由微微一怔。只听袁信之自言自语:“这人方才哭过,这当儿却又这般笑闹起来,天下人的性子可真教老袁捉摸不透。”
      萧鹤闻言不禁一笑,正要举步,猛然间心头似被什么东西猛力一撞,登时呆住了。
      钟素晴道:“这位竹公子的伤好得倒快,才一会儿工夫,便已这般神完气足起来。啊,师哥,你怎么啦?”这句话却是对萧鹤说的。萧鹤一呆,道:“没什么。”眼见钟素晴双颊晕红,妙目流波,一怔之下,心中隐隐约约似乎猜到了一件事,却又模模糊糊捉摸不定,不由喃喃的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袁信之道:“谁知道!”二人正欲再走,忽听笑声不绝,却又是方才那少年和那女郎一笑一骂、一逃一追的奔了过来。竹琬大叫:“喂,田姑娘,你歇歇罢!”田琼芳叫道:“你把我匕首还来!”竹琬笑道:“你先歇歇!”抬眼见那大汉与那青年仍然站在原处,这次学了乖,径自向相反方向跑去,先向田琼芳扬扬匕首,再嘻嘻哈哈的钻入人群。田琼芳大声怒喝,二人又已不见踪影。
      袁信之不由好笑,道:“唉,这小家伙也太顽皮了些!”却见萧鹤正向那少年去处呆呆出神,口中喃喃自语:“我和他见过三面,却怎地从未想过?我……我真是傻瓜之极了。”
      袁信之听得好没头脑,不知怎么回答。钟素晴插口道:“师哥,什么没想过?”萧鹤道:“你们也瞧不出来么?”钟素晴奇道:“什么看不出来?”萧鹤脸上忽然一红,道:“没什么,我信口说的。”向街心凝望半晌,不禁叹了一口气,与三人往街头走去。
      走到街头,又听得笑声格格,一个人影迅捷异常的从钟素晴身旁窜了过去,手中匕首一闪一闪,正是竹琬。她瞥眼见到萧钟一干人,心道:“怎么又遇上他们了?也罢,我不妨问问他们和阿瑶是什么交情,回去也好教训阿瑶,教他以后别乱交朋友!”何况逗了田琼芳半天,也觉够了,想要摆脱她的纠缠,于是回头叫道:“别追啦,匕首还你罢!”扬手一道白光,那柄匕首飞了过去。
      袁信之见她掷剑时手臂先在空中画个半圈,手肘不曲,五指却如一朵花般伸了开去,姿势甚是端丽,寻思:“这少年的身法秀气得紧,究竟是哪一派的门下?”以他的阅历,竟自瞧不出这少年的门派端倪,不由大感疑惑。
      田琼芳伸手接住匕首,插回鞘中。竹琬只道她就此罢手走开,岂料田琼芳一声娇叱:“臭小子,侮我太甚!”纵上前来,伸手抓向她肩头。竹琬吃了一惊,身形微晃,避开这一招,掉头便跑。
      突然间眼前人影晃动,一人已拦在身前。竹琬急忙收步,才没再次撞到别人怀里去,抬头却见正是适才将自己误认作阿瑶的那个白衣青年,心中大怒,骂道:“要你管什么闲事?”萧鹤微笑道:“你好好的同人家说话也就是了,何必要跑?”
      这时田琼芳已然欺到竹琬身旁,伸手成掌,向她头顶拍了下去。竹琬懒得和她打架,闪身避开,又待奔跑,却被那人拦住了去路,怒道:“喂,你滚不滚开?”钟素晴好生不悦,道:“竹公子,我师哥又无恶意,你怎地这般无礼?”
      若是换作竹瑶,见钟素晴已经生嗔,纵使不忿,也必不再口出无礼之言,竹琬却是天生不买旁人的帐,哼了一声,道:“什么好意?存心要我倒霉呀,滚开!”见田琼芳已到近处,于是左手一扬,衣襟带风,从萧鹤身旁一窜而出。
      萧鹤心中有一事未决,正拟拦住她问个明白,岂知方叫得一句:“且慢!”便已见银光一闪,两枚银针已迎面射来。原来竹琬掌中暗扣银针,一掌四针,分射他与田琼芳两人。这银针刺穴之术是他们母亲所授,针虽无毒,但一出手便制人大穴,却也不是好惹的。只听田琼芳一声轻喝,肩头、腰间各中了一针,全身麻软,再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竹琬向她扮个鬼脸,转身溜了个无影无踪。
      钟素晴问道:“师哥,你怎样?”只见萧鹤手中拈了两枚银针,摇了摇头,脸上却微含笑意,似乎并未以竹琬忽施偷袭为意。她这才放心,道:“唉,想不到他这人竟这般……这般顽皮。”萧鹤并不说话,只是又叹了口气,心道:“世上难道有这般巧事?还是我……我……”眼见那顽皮少年早已影踪不见,心头竟自好生惆怅。

      竹琬摆脱田琼芳,自觉大大做了一件好事,一路上不由自主的发笑。回到客店,却不见竹瑶,心想:“不知他又上哪儿去玩了?不管他,我自己先吃饭再说。”谁知直到午饭过后,竹瑶仍未回来。竹琬既觉奇怪,又不免担忧起来:“难道真被爹说中了,他在外面吃了什么亏?还是他没良心,撇下我一个人偷溜了?谅他也没这般胆子!”再等半晌,越发着急,索性出去找寻。
      她自城北走到城南,没见着竹瑶踪迹,信步走去,倒渐渐出了城门,眼见越走越是荒凉,渺无人烟,想道:“阿瑶虽然爱吹牛,暗器轻功也都不坏的了,就算打人不过,逃命的本事总该还有罢?我替他担心,真是好没来由!”
      话虽这么说,但心头那一股不安之意总是不能尽去,却也说不出为了什么,又想:“阿瑶别的也还罢了,就是天生的软心肠改不掉,在这里虽说不会有什么仇家,不过有没有惹了是非,那也难说的很,就象早上我跟那个小恶女田琼芳一般,要不是我跑得快,只怕现下还被她缠住不得脱身呢。偏偏阿瑶尽结交些无耻之徒,还撞到我的身上来。”其实明明是她撞到袁信之身上,此刻自然隐恶而扬善,想到上午的光景,恼羞成怒,心中早把袁萧钟珠四人都骂了个狗血喷头。
      再走数步,前面好大一片树林,遮天蔽日,走进林去,不几步便已野草绊人,无路可通。竹琬正想退出,忽听一声呼哨,几株大树上落下数人来,手持兵刃,拦在她的面前。
      竹琬一惊,退后几步,才看清来者是七八个魁梧大汉。一个眇目长须老者手中单刀抖动,冷笑道:“姓竹的,你早上弄瞎了我一只右眼,我现下废你一双招子,不很冤罢?”
      竹琬大奇:“什么弄瞎一只右眼,我早上几时见你来着?”随即明白:“啊,是了,这独眼龙认我作阿瑶。”心想这事和此人说破也无用,还是三十六着为妙,于是笑道:“对不起,长胡子,这花花世界我还未看够,这双招子我想还是留着的好,再见啦!”斗然间身形拔起,一溜烟的向林外奔去。
      岂知刚奔出三步,陡见眼前白光闪动,一刀劈将下来。幸亏竹琬能发能收,去势虽急,亦能半途止步,这一刀才没劈得实了。她定睛看时,但见来路上也站了数人,手中单刀耀眼生光。这一下身陷重围,饶是竹琬聪明机灵,也不由心下惴惴。
      那长须老者嘿嘿冷笑,逼前一步,道:“小子,我若使门下围攻于你,倒落得人说我高齐贤以众凌寡,咱们还是象早上一样,单打独斗如何?”他右目中针,虽然疼痛,手上武功却并未由此减弱,料想竹瑶右肩中刀,剑法自然难以施展,只消将树林四下围住了,毙了这小子还不似瓮中捉鳖一般?念及毁目之恨,大喝一声,单刀猛劈下来。
      竹琬一侧身,骂道:“什么单打独斗,你手下这么多人围住我,还不明摆着以多为胜?长胡子,瞧你一大把年纪了,当真是不要老脸!”他兄妹实在是不约而同,竹瑶叫高齐贤“长胡子”,竹琬也是以此相称。眼见高齐贤第二刀又到,便即拔剑还招。
      她武功本与竹瑶相若,原不及高齐贤功力深厚,何况高齐贤上午与竹瑶打斗了数场,已大致摸清了他的剑法路数,这番有备而来,只数招一交,竹琬已是迭遇凶险,每次都仗着剑法奇诡,轻功高明,在决不可能的情况下逃得性命。高齐贤最是忌惮她暗器功夫,一出手便将单刀舞动得如同泼风也似,要教她无发射银针之机。竹琬暗暗叫苦:“这长胡子独眼龙不知和阿瑶结了什么怨,却找上我的头来。今日阿琬一条小命,可要生生教阿瑶给断送了。”
      这时高齐贤向她连攻三招,刀刀狠辣无比,竹琬闪避稍慢,最后一刀斜划下来,嗤的一声,将她左袖削去了一片。她吃惊之下,急向旁闪,当的一响,剑身又已和对方单刀架在了一处,抽不出来。高齐贤膂力远胜于她,狞笑一声,运劲下压。竹琬长剑不由自主的沉了下去,左手急扬。高齐贤一直便防着她发针,身形一让,却见眼前寒光一闪,铮的一声,自己手上一轻,单刀刀头已落。原来竹琬左手挥处,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九寸长的短剑,剑到刀断,解了长剑之困。
      这一下变出意外,高齐贤不禁大吃一惊,却不知竹琬这柄短剑乃是她本门利器,共有一对,一名“春波”,一名“绿水”,由她父母赐与,原是她与竹瑶各佩其一。只是竹瑶素来不喜使用短剑,那柄“春波”便放在家中未曾带出。竹琬日常所使也以长剑为主,不过喜爱这短剑锋锐绝伦,虽然剑刃极短,只有防身之用,并无攻敌之效,但想行走江湖,多一件防身法宝也是好的,果然幸亏有此一剑,才能脱出困境,同时还削断了对手的兵刃。高齐贤大惊之下,不知她尚有什么花招未使,急忙伸腿一记“风扫落叶”,虚攻实退,左腿扫出,身形已向后跃,一个“金鸡独立”,稳稳落在地下。
      竹琬见他避得狼狈,虽在激斗之际,却也忍不住噗嗤一笑。其时她要是上前猛攻,仗着利器在手,高齐贤又是下盘未稳,定然要中剑受伤,但竹琬临敌经验未足,对这个长须独眼龙又不无忌惮之意,心中只想见好即收,早早脱身保命的为是,眼见十数名大汉围成圆阵,防自己施展轻功逃走,当下短剑一并交在右手,左手便是一把银针撒了出去。众大汉各举刀鞭相挡,也有挡过,也有中针的,齐叫:“高师叔,当心,小子要扯呼!”
      高齐贤抛下断刀,猱身直上,伸手便抓向她肩头。竹琬回剑削他手掌,高齐贤对这柄利器颇为忌惮,当下反掌拍向她右肩。他认定了竹琬是竹瑶,心想这小子早上肩伤甚重,见我拍向他伤口,势必避让,却不料竹琬长剑圈转,短剑随削,左右双剑齐至,攻他胸腹,对拍向自己肩头的一掌却浑无避意。
      高齐贤又吃了一惊,百忙里缩身急让,避过剑势,心中不免诧异:“这小子上午挨了那般一刀,怎么倒象是一点没受伤?”但此时也不及多想,扑上去双掌飞舞,连下杀手。这时海沙派诸大汉也刀鞭齐施,蜂拥而上,竟成了围攻之势。
      竹琬一叠连声的叫苦,心想自己虽多了一柄利剑,于这般混战中却也无甚大用,反而占住了左手,缓不出手来施放银针,情急大叫:“喂,姓高的独眼龙,你若敢伤我一根寒毛,当心我爹爹杀得你满门鸡犬不留!”但其时混战之下,林中呼叱之声不绝于耳,这句话喊得再响,却也是无人听闻。
      正自乱成一团,忽听林外有人口宣佛号,道声:“阿弥陀佛!”接着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众位施主在此动刀动剑,戾气甚重,岂非有伤我佛好生之德?”众人一齐住手跃开,向外看去,只见一行五个僧人自林外走了进来。
      竹琬听得有人到来,本是心头一喜,一眼瞧见那五僧走入,脸色却又不禁一变,脱口道:“啊,原来是你!”只见当先的那老僧双手合什,身披大红袈裟,却是仙霞派的净慈和尚。
      净慈听她这一句话,抬眼看处,脸色也不由微微一变,道:“原来是小施主,老衲久违了!”
      竹琬听竹瑶说过他曾与仙霞派的贼秃打架,虽不知其详,但自家素来与仙霞派有隙,当然是知道的,寻思:“这老贼秃多半也将我当作阿瑶了,不过我就是说穿又怎样?他跟阿瑶大不对劲,难道对我阿琬反而另眼相看?”反正今日冤家聚头,总而言之不是好事,自己究竟是阿瑶还是阿琬,恐怕也无甚区别,于是笑道:“当然是久违了,大师今儿怎么有闲空,到这荒郊野外溜达来着?”
      净慈脸色不由更难看了几分,还未说话,高齐贤已从身后门徒手中接过了一柄单刀,喝道:“原来是仙霞派的诸位高僧驾到,大师与这小子是相熟的么?”他久居浙闽之地,虽与净慈诸人素昧平生,仙霞派的服饰却还是认得的,眼见竹琬与之述话,生怕这老僧前来插手相助于他,这五个和尚倒不足为惧,但得罪了仙霞派,却也不是佳事。竹琬何等机灵,一听便知其意,也不待净慈回答,忙抢着道:“对啊,怎么不熟?我跟这位大师十年前便已经是至交了,人家仙霞快剑,可是天下一绝,你要不怕得罪,尽管欺负我罢!”
      高齐贤忽然想起上午之事,冷笑道:“小子,别在这里花言巧语。你上午还曾说过,仙霞派的净因方丈做你的徒弟也是不配,仙霞一派,如何会与你这等狂徒结交?”这句话自是说给净慈听的,竹琬暗暗叫苦:“该死的阿瑶,不知他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如今却全折算到我的头上,回去非缝了他的嘴不可!”转念一想,倘若这独眼龙与老贼秃联起手来,自己只怕要生出此林也难,还谈什么回去找阿瑶算帐?
      净慈冷冷的道:“老衲结交虽多,自来却也不曾交过狂妄自大之辈,这位……”高齐贤抱拳道:“在下海沙派高齐贤,不敢开罪大师。”净慈道:“原来是高先生,高先生却又如何有兴致,与这位竹施主在此切磋武艺起来?须知小施主虽是年幼,乃父乃兄,却都不是等闲之辈的。”
      竹琬大骂:“老贼秃,你不帮我也就罢了,还要落井下石,你当心着,我若有个好歹,教你仙霞满门,永无安宁之日!”
      高齐贤果然脸色一变,暗道:“这和尚分明是提醒于我,今日若放过了这小子,他回去寻他父兄出头,可是后患无穷。一不做,二不休,非要斩草除根不可!”单刀一摆,笑道:“多谢大师良言,高某心领了。好在只是比武切磋,胜负无伤大雅,不敢有屈大师法座,诸位请回便是。”净慈合掌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领了四徒便欲出林。
      竹琬见势危殆,忽然大声叫道:“净慈大师,且慢!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告诉你。”净慈回头道:“小施主的话,不听也罢。老衲可要告辞了。”竹琬急道:“真是很要紧的事啊。我爹爹说,关系武林大势,我是看在姐夫的面子上才好意跟你说。你不要听也罢了,日后你仙霞派灰飞烟灭,可别怪我没告诉你。”
      净慈听她说得严重,将信将疑,道:“既然如此,小施主便请说来。”竹琬冷笑道:“你好歹也是仙霞派有名的人物,一大把年纪,却恁地不懂事!这么要紧的话,我能随便让这么多人听见?你要听就走近些,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不爱听就算了。反正我爹爹近日来的事,你们也已经知道一二啦。”
      净慈不禁脸色大变,心道:“你父亲即将出任天山掌门,武林中已有风传,难道天山派新掌门上任,头一个竟要向我仙霞派寻事不成?”眼见竹琬神情郑重,不由自主的走近身去,问道:“令尊……”
      一句还未问完,陡见面前银光闪动,暗叫:“不好,上了这狡童大当!”袍袖一拂,急忙后跃,却已觉胸口一痛,耳中只听高齐贤一声大吼,声音中也是惊怒之意。原来竹琬只要诱他近身来,偷施暗算。她右手藏剑,左袖却已扣了一枚短箭,说话间突然出手,前剑后箭,同时袭向二人,净慈固然出其不意,高齐贤却也是听他们说话分了神,竟自一齐中了她的暗算。
      净慈落下地来,低头只见胸前一片血淋淋地,对方这一剑正中左胸,若非闪避得快,这一剑已是透心而过。他惊怒与剧痛交集,身子摇摇欲坠,身后两名弟子忙抢上扶住,另两僧怒喝:“好小子,你暗算伤人,纳命来!”拔剑一齐攻了上去。
      竹琬长剑早已还入鞘中,单使短剑应敌,二僧剑势来的虽快,她还招更是快捷无比,当当两响,已和双剑都碰了一记,一柄来剑应手而断,另一剑却是平刃相交,未曾被削。她冷笑道:“我偷袭暗算,你们老贼秃又是什么好人了?现下又来以二敌一,好有道的高僧!”再斗两招,那一柄剑又已削断成两截。
      高齐贤被她一枚短箭射中右肩,只是微微一痛,并未觉得怎样,只一怔之下,大喝:“小子受死!”挥刀便向她背后砍去。竹琬闪身避开,道:“我好意劝你一句,别动手了罢!毒性发作可不是闹着玩的。”高齐贤喝道:“你当老夫还会再上你当?”不理她话,攻势更急。这边仙霞派另两名僧人也挺剑夹击而至,刀光剑影,围作一团。竹琬虽有利剑,但苦于剑刃太短,宜防身而不宜攻敌,何况诸人吃过了她亏,出手也便小心起来,不与她这柄锋锐之极的短剑相碰。竹琬心中虽自惶急,脸上却犹带笑容,一颗心飞快的转了几转:“怎么独眼龙毒性还不发作?那老贼秃又怎地不倒?总之我出手太轻,早知道更狠些好了!”
      激斗之际,忽听呛啷一声,高齐贤单刀落地,他一声大叫,跃出圈子,伸左手握住了右臂,吼道:“你……你……当真有毒!”
      他这一跳出圈子,竹琬压力顿时轻了,随手架住仙霞派二僧攻来的长剑,回头道:“我不是早提醒过你么?你不听也怪我不得!”高齐贤右半身都已麻木全无知觉,心下惊惧到了极点,嘶声大呼:“小子,拿解药来!”竹琬冷笑道:“你将右臂砍去了罢!没有更好的解药了。”
      海沙派众人见高齐贤如此,齐声呼喝,群起而攻,一刹时刀鞭满林飞舞。竹琬扬手又是一把银针,射中数人,仙霞派的和尚也倒了一个。这时林中动手的人数虽众多,却已无好手,竹琬激斗之下,亦已觉得心跳气喘,眼见围攻战阵已然松动,心中一喜,刷刷急攻两剑,冲到缺口之处,便欲脱围而出。
      蓦地里白光一闪,一柄长剑已递到面前。竹琬急挥短剑去格,那长剑已经变招刺向她下盘。竹琬一惊:“什么人出手如此之快?”退了两步,才看清来袭的竟是净慈。竹琬吃惊道:“你……你受了伤啊,干嘛跟我打架?再伤了你我可过意不去。让开罢!”净慈一手按胸,喘息道:“好小子,老衲平生未曾吃过如此大亏,今日岂能让你这般便走?留下性命来!”长剑抖动,刷的又是一剑,来势有如电闪一般。
      竹琬急忙闪避,眼见他一剑快似一剑,虽在伤重之余,这“仙霞快剑”施展出来,攻势之急,功力之深,仍是自己难以望其项背,若单单只是这老僧也就罢了,身后偏还有海沙派及仙霞三僧十数件兵刃齐来招呼,不由得手忙脚乱,招架为难,急道:“我……我不爱跟受伤的人打架,咱们约个日子,日后再打可好?喂,还有你们,你们那姓高的快死啦,收尸去罢,别打啦!”林中诸人哪里睬她?
      高齐贤半边身子越来越麻,知道这短箭之毒极是剧烈,便是得了解药,自己这一条右臂只怕也已无救,何况竹琬压根儿便无给予解药之意,惊怒之下,蓦地大呼:“小子,我……我跟你同归于尽。”双手箕张,猛然扑了上来。
      竹琬一侧头,只见他一只未瞎的眼睛睁得大大地,脸上满是怒容,神色可怖之极。本来高齐贤来势虽猛,她也并非就无闪避的余暇,只是身周诸般兵刃环布,而高齐贤的形相又实在太过骇人,竹琬平生大仗小架也打过不少,却还未见过他这般以命相拼的架势,一呆之下,身形竟自顿了一顿,高齐贤的掌风已扑面而来,同时净慈的长剑也已递到了她身上。
      眼看竹琬这回无幸,斗然间白影晃动,有人如飞跃至,伸手抓住竹琬后心,竟硬生生地将她从战圈之中拉了出来。只听铮的一响,啊啊数声,净慈长剑脱手,海沙派数人兵刃飞出。那人已拉着竹琬飘然落地,众人大惊,不由自主齐向后退。
      竹琬惊魂稍定,回头看去,不禁脱口叫道:“啊,原来是你!”这一句话便跟她乍见净慈来到时所说一模一样,不过那时暗惊,这时却是暗喜,想道:“谢天谢地,总算来一个阿瑶的朋友了!我还当他在世上只有仇家呢。”原来来者正是上午在街头撞到、误认自己作阿瑶的那个白衣青年。
      那人放开了手,问道:“没事罢?”竹琬心中一喜,早忘了不久前还在暗中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笑道:“你再来晚一步当然就有事啦,怎么不早些来?”那人皱眉道:“你怎么动不动就跟人打架?还尽捡些比你高明得多的好手。”竹琬叫道:“你这人说话好不讲理,我要跟他们打的么?明明……”却见他已转过了头,向净慈道:“大师,又见面了!”
      净慈站稳了身形,全身却不由微微发颤,说道:“又遇见施主了,施主武功虽高,但帮着这……咳咳……这狡狯小子……咳咳……”他受伤着实不轻,方才只是凭着一股愤激之气才与竹琬相斗,这一停手,始觉胸口伤处剧痛入骨,只说得两句话,便忍不住大咳起来。仙霞派的三僧连忙抢上去扶他,齐叫:“师父,怎么了?”
      萧鹤但见海沙派众人各持兵刃,欲上不敢,高齐贤毒性发作,却已跌倒在地,全身抽搐,神色极是难看,不禁又皱了皱眉,向竹琬道:“给他解药!”竹琬急道:“啊,你不帮我,反倒帮他,你到底是谁的朋友?”见他脸现怒色,只好道:“好罢,我认你狠,给他便是。又不是你什么人,也值得将脸拉成这样!”自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掷在高齐贤身上,还剑入鞘,气鼓鼓的转身便走。

      她走出树林,无人拦阻,却见那人亦自跟了出来。竹琬本来对他出手相救的好感已消失了一大半,道:“我听你的话也听过了,打架的事也了结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难道还要我叩谢救命大恩不成?”那人道:“那倒不必,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一问。”竹琬哼了一声,道:“不过救了人家一命,便要拷问人家起来啦!说罢,什么事情?”
      萧鹤一时竟自难以问出口,转头看她,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他不禁叹了一口气,道:“为什么每次见着你,你总是在与人动手打架?你天生便是这般惹是生非不成?”竹琬道:“你管得着啊?你要是看不惯,别救我便是,我让人杀了,以后不就再不会打架了么?”萧鹤一怔,道:“那也不必如此。”
      竹琬好生有气,心道:“要不是我实在没了力气,凭你这副神气,我就得好好同你打上一架不可。阿瑶有你这样朋友么?我看未必!”又走了几步,暗想:“我不好问他的名字,却不妨套问套问他跟阿瑶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情。”于是说道:“早上看到你,你和他们在街上干什么啊?”萧鹤又是一怔,道:“我还没问你呢,你上午为什么走得那么急,一忽儿又跟人家小姑娘在街头吵架?”竹琬道:“我爱吵架,你管不着的。我又怎么走得急了?”心道:“原来阿瑶上午便和他在一起,我险些露出马脚来。”
      萧鹤道:“还说不急呢,你将我们大家都弄得莫名其妙,你是不是……”说了半句,便即住口,竹琬问道:“是不是什么?”萧鹤道:“没什么。你挨了那姓高的一刀,好些了吗?”
      竹琬大吃一惊:“难道阿瑶已受了伤!”萧鹤见她脸色忽变,奇道:“怎么了?”竹琬勉强笑了一笑,道:“没什么。”一时恨不能飞回去看竹瑶一看,情不自禁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夕阳灿烂,西边天空却有一大团乌云卷将上来,想道:“这么晚了,不知阿瑶回去没有。他受了伤,中午也没回来,别要真出了什么事!”
      萧鹤见她神色不定,自然猜不出她的心事,诧道:“你究竟在想什么?”竹琬道:“我想什么不用你管。不过我倒要问你,你上午明明见我受了伤,为什么竟让我走掉了?你不怕我路上出事?”萧鹤道:“你那般模样,我敢留你么?何况见你在街头还和人动手,知道伤势不重,我也就放心了。”竹琬更急,心道:“街上你遇着的已是我,不是阿瑶,你怎知他伤势不重?”道:“你说我什么模样?我怎么了?”萧鹤道:“我怎知你怎么了?”
      竹琬套问无功,又急又怒,她本自任性,平素没事之时尚且动不动惹发小性儿,何况如今牵挂手足安危,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借着他这一句话的口气,登时勃然发作,沉下脸来,道:“好,你不知道也罢,算我白交了你这个朋友!”萧鹤奇道:“你这是什么说话?”
      竹琬冷笑道:“我爱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凭你也来管我?你听不惯,请便罢!难道还要我赶不成?”萧鹤也不由动气,愠道:“你好无礼,上午是那般,现下又是这般,我一直不同你计较,你自己也该知道,真当天下人都定要让着你不成!”
      竹琬叫道:“好啊,这句话明明该我说的,你倒抢先说了。不过是早上偷射了你一针,到现在你还记在心上,恁地小气!实在不服,大不了咱们比试比试便是,就在……”她本想说“就在今日请教你的高招”,但眼前这人武功分明高出自己甚多,何况自己正值剧斗之后,力气未复,挑战实是不知进退之极,不由一阵踌躇。萧鹤已道:“你不是我的对手。”竹琬心头一怒,大声道:“便是你高明,也要让我领教了再说。大不了你将我杀了,看剑!”说话间已然拔剑在手,剑随声到,刷的分心便刺。
      萧鹤料不到她当真翻脸,说动手便动手,自己倒吃了一惊,闪身避过,竹琬第二剑已如影随形的跟了过来。萧鹤见她攻势凌厉,心中也不免觉得有气,想道:“我并无与你动手之意,何必这般得理不饶人?”心想将她兵刃击落,也就是了,看准短剑来势,正待伸指弹出,谁知竹琬剑尖到了他身前,斗然倒转,反手削向他肩头。这一变招诡异无比,饶是萧鹤身手高明,也不由大吃了一惊,百忙里沉肩急避,才未至血溅剑底。但听“嗤”的一声,肩头衣衫被她短剑剑锋扫过,登时划裂。
      竹琬以“秋水剑法”中第十五招“仙猿传讯”忽施袭击,只道对方纵能避其锋芒,也须不免要伤皮见血,岂知萧鹤竟自毫发无伤的避了开去,她这一下的惊愕之情,却也不在萧鹤之下,生怕对方趁势反击,急忙使招“香远益清”,回掌护身,剑尖虚点过去,既是攻敌,亦复自保。
      萧鹤被她一剑裂衣,虽未受伤,却亦是生平与人动手难得有的大挫,不禁脸上一红,好生恼怒,眼见剑尖又到,当下左袖拂出,要以“铁袖功”将她剑身拂开。哪知竹琬见他武功高强,事先已经存了不胜即退的念头,一见他袖子拂到,只怕他要以内力暗创自己,这一招尚有的后着也不使了,虚幌一剑,突然衣袂带风,自他身边一窜而出。
      萧鹤喝道:“慢走!”变拂为击,一掌拍向她肩头。竹琬听得掌风势急,只得回剑招架。剑势方转,陡觉眼前人影晃动,手腕一麻,手中已空。她大惊之下,向后急跃,才见到萧鹤手中倒持自己短剑,站在三步开外。
      竹琬既惊且怒,伸手道:“还我剑来!”萧鹤微微冷笑,提起剑来,道:“好狠辣的剑招,好锋锐的短剑!这短剑你上午为什么不使?”竹琬哼的一声,道:“你管得着啊?好,你不还也罢,日后我爹爹亲自来向你讨要之时,怕你后悔也迟了!”
      萧鹤见她已转身便走,脱口叫道:“且慢!”竹琬回头道:“你怕了罢?那就还我剑啊。”萧鹤道:“谁要你这柄剑了?不过你先对我说,你父亲是谁?”竹琬道:“我说出来怕吓你一跳,不说也罢!”
      萧鹤不由微微一笑,心道:“这小孩子便爱胡吹大气。”眼见她直伸手到自己面前,只待接了剑便走,想了一想,这柄剑却是不忙便还,又问道:“你果真姓竹么?”竹琬道:“当然,我自来便姓竹,这也用你管哪?”萧鹤摇头道:“我不信,当今武林高手之中,能做你父亲的,并没有一个姓竹的。”竹琬撇了撇嘴,道:“好象你是什么人物似的,见识原也不过如此。别废话了,还我剑来罢!”
      萧鹤脸色突然凝重,道:“你别再装疯卖傻,跟我说你的真姓实名!”竹琬倒是一惊:“难道他猜得出我冒充了阿瑶?”萧鹤见她神色微变,心中一紧,逼问道:“你定然一起初便没向我说真话,是也不是?你到底姓什么,又叫做什么?你假装从未听过我的名字,又是什么意思?”
      竹琬心中大奇,想道:“这一定是阿瑶的公案,他却逼问起我来,我怎么知道?”一刹时惊疑不定,不知道是不是便要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萧鹤却是一声长叹,道:“算了,你定不肯说,我有什么法子?我……我十年之前……”一句话没说完,便自咽住,又叹了一口气,掉头便走。
      竹琬冲口叫道:“站住!”萧鹤停步道:“你肯说了?”竹琬笑道:“我压根儿不懂你说的是什么,叫我怎么答法?你方才答应还我剑的,怎么自顾自的便走,想要言而无信啊?”
      萧鹤侧目相视,只见她一双眼珠骨碌碌的转动,眼神闪烁,模样精灵中透着顽皮,显然一句话之中不可信的十有九成。他生平端严自持,原是最不喜别人这般狡狯,若在平日早已经拂袖而去,但竹琬这一副神情牵动十年之前的旧忆,却不自禁心头一酸,无话可说,默然将短剑递了过去。
      竹琬接剑回鞘,却不忙便走了,侧着头看了他半晌,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十年之前啊?我可不信我从前认得你,十年之前我还是小孩子呢。”萧鹤闷闷的道:“十年之前你六岁,是不是?”竹琬笑道:“我今年十六岁,减去十岁自然是六岁啦,这算术我也会的,你不用唬我,好象咱们当真有什么老瓜葛呢。”
      萧鹤拿她实在无法可想,问道:“你不是要走么,怎么不走了?”竹琬道:“我当然要走的,不用你提醒,不过看你好古怪,想问问罢了。喂,你怎么知道我在那片林子里跟人打架,来得那般巧法?”萧鹤道:“我一下午都在找你。”竹琬叫道:“好啊,原来你早已在外面,直到最后才来救我,害得我险些儿死在那些人手里,你见死不救!”萧鹤又好气又好笑,道:“怎么叫见死不救?不是救了你么?”竹琬道:“哼,就算不是见死不救,也定然存心不良,说不定是想让那些人将我打个半死不活,你好拣现成便宜。再不然,就是故意到最要紧关头才来救我,好让我感激不尽,你这叫做市恩,我爹爹说,是最下流的小人品格。”
      萧鹤明知自己口舌之利定然不及她,索性也不理会她这一大篇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就要下雨了,你还不回去?”竹琬道:“下雨妙得很啊,我正嫌这几日太热,下一场雨凉快凉快也好,为什么定要回去?”萧鹤微笑道:“不过要是淋一场雨,我却怕你就要不太妙了。”
      竹琬得他一语提醒,不自禁“啊”的一声,心道:“哎哟,我怎么忘了?淋一场雨他是无妨,我却要狼狈极了,何况还有这家伙在旁边看着,可真不妙之极!”狠狠瞪了他一眼,刚道得一句:“我走了!”却已听半空中一个霹雳,数点黄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竹琬叫声:“不好!”转身便奔,明知已不及赶回客栈,只盼找个地方先避雨再说,岂料方才与萧鹤边说边行,离先前打斗的那片树林早已远了,身侧一片荒野,就只有几株矮树灌木。萧鹤随后跟来,道:“别去那边,东面似乎有一座寺庙,向东去罢。”竹琬怒道:“偏不听你的话。”脚下却已经转向东而去。
      跑得一会,大雨已是倾盆而下,竹琬身上衣衫均已湿透,心中大急,回头却见萧鹤仍自不离不即的跟着,更是羞恼交迸,想道:“这家伙实在讨厌极了,刚才真该暗算了他才是!”但并非心有不足,却是力有未逮,亦属无可奈何之事,只有不加理会。一口气直冲上一道斜坡,才见到矮树丛中果然有一角黄墙,飞步疾奔过去,只见原来是座土地庙,残瓦颓垣,十分破败,料来香火早已绝迹。
      竹琬急奔入庙,却见萧鹤亦已跟入。其时正当六月天气,她身上只穿了竹瑶的一件单布长衫,质地甚薄,被雨淋湿后实是不雅已极,又羞又急,猛然挥掌往他脸上击去,叱道:“喂,滚出去!”萧鹤侧头避开,道:“奇了,不能只顾你避雨,便不许我避雨?”竹琬怒道:“你不会出去避呀,死人!”左掌回带,一记“风逐飞花”,向他面皮又击了下去。
      萧鹤一笑,闪身避开,忽然挥掌斜出,一股劲力直削竹琬头顶。竹琬一惊之下,急忙低头,也不知能不能避开他这一记无形有质的劈空掌,却听“嗤”的一声,掌风带过,头顶头巾无风自落,满头青丝顿时披散下来。萧鹤身形晃动,已然拦在她面前,说道:“阿琬,不必再瞒了罢!”
      竹琬一呆之下,只听得庙外喀喇喇、喀喇喇数声连响,天空破裂,一道长长的闪电横掠而过,照的满地通明。电光消失,眼前又是一片昏暗,但见疾风挟带雨点,直扑入门来。她心中说不出的惊惧,连退了几步,靠在墙壁之上,好半晌才颤声道:“我从来不认得你,你……你怎知我名字?你是鬼么?”
      萧鹤愠道:“你怎么到如今还是不肯承认?竟还说从来不认得我?”竹琬怒道:“我本来就是不认得你,什么承认不承认的?好,我现下同你实说罢,我不是阿瑶,上午你见着的也不是我。阿瑶是我同胞双生的哥哥,他认得你,我可从来不识得你到底姓张姓王,是何等人物、何方神圣,你自己眼力差看错了人,怪我不得,你……你怎么还要胡搅蛮缠?”
      萧鹤怔了一怔,恍然大悟,道:“原来我先见着的还是阿瑶,后见到的才是你。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胡思乱想了半日。”竹琬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怎么啊?我又不认得你,为什么要同你说真话?不过……你怎么便知道我名字,是阿瑶告诉你的么?”萧鹤摇头道:“不是,你……你当真认我不得?”竹琬道:“不当真,还当假么?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萧鹤道:“我姓萧,十年之前的事情,你记不得了么?”声音中已颇含失望之意,竹琬侧头想了一想,说道:“十年之前我曾认得什么姓萧的啊?我真记不得,喂,你究竟是谁,自己说出来便是,别装神弄鬼的吓唬我,我是不怕人吓的。”萧鹤叹道:“你已经全忘记了?我……我这十年来,没一天不记得你的。”
      竹琬好奇心起,问道:“你究竟是谁啊?好象说得跟我挺熟似的,不要骗我,我那时很小,没什么记性的。再说,十年前我就只有六岁,不会跟你交朋友罢?”萧鹤道:“不是朋友,你再想想。”竹琬笑道:“我想不出来,才不费心思呢。你索性说就是啦,吞吞吐吐的,倒弄得我疑神疑鬼。”
      萧鹤心中失望已极,本不欲再说,但听她这一句话,却又不由心头一酸,顿了一顿,道:“十年之前我曾教你读书写字,你叫我‘小叔叔’,还记得么?”竹琬“啊”了一声,拍手道:“原来是你啊,这么一说我就记起来了。不错,我爹妈都说过,我跟阿瑶很小的时候曾经寄养在什么姓萧的人家,六岁才回家的。你干嘛不早说?害得我得罪了你半天,小叔叔,对不起啦。”
      萧鹤心中更是一冷:“原来你自己已经压根儿记不得,是听你父母讲起才知道世上有我。”问道:“你多半连我的名字也记不住了,是不是?”竹琬笑道:“好象不大记得了,我那时才多大呀?小叔叔,你跟我说就是嘛,下回我一定就记住了,也不会再得罪你啦。”
      萧鹤摇摇头,不想再说,心道:“怪不得阿瑶不认得我,你也不认得我,我先前还当你们是矫情,如今才知,你们小心眼儿之中,根本便不曾有我这一个人物,唉,十年来我真是何苦!”走到一边,终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正自伸手拢起湿发,抱怨道:“真是的,你要说破是我,直说就是了,为什么非开这般玩笑?弄得蓬头散发的,你当好玩么?”他心头却又不禁一热:“她……她还是跟十年之前一般顽皮,只是比从前更刁钻罢了!”看见她衣衫尽湿,贴在身上,不好意思多看,问道:“冷罢?”解下自己外衫,掷了过去。
      竹琬接过披上,也懒得道谢,只问道:“小叔叔,你怎么认出我们来的?还是阿瑶先认出你?”萧鹤不答,反问道:“你们为什么姓竹?不跟你们父亲姓傅?”竹琬道:“我爹也不姓傅啊,你不知道么?他本姓是姓温的。”萧鹤道:“我知道,那你们怎么也不姓温?”竹琬笑道:“姓温有什么好?我大姐二哥就姓温,我跟阿瑶是随我妈姓的,你不知道,我们天山竹氏,乃是本派旧族,只不过到了我妈这里却已是后继乏人,所以我爹才教我们出姓,将来要承继竹姓香火的。”
      萧鹤“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若早知道,我也不至于见了阿瑶也未敢便认了。偏生阿瑶也同你一般滑头,抵死不说实话,弄出许多误会。”说到“误会”二字,不禁想道:“误会,误会,难道……十年之前那一句话,也是我的误会不成?”
      竹琬自然猜不出他的转念,笑道:“阿瑶也跟你赖皮了么?那好得很,不过……阿瑶开始时定然也不知道你是谁,可也怪他不得。”萧鹤道:“他到现在也未必便知道我是谁。不过阿瑶比你老实得多。”竹琬笑道:“真的么?小时候你们就曾经骂我是最坏不过的孩子啦。可是我方才的话你还未答呢,我认不出你,你却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萧鹤道:“本来我也不敢便认定是你们的,只是总觉得很象,所以才一问再问,偏生你们又不肯吐实。你们的模样……也委实变了好多,跟小时候是大不相同了。”竹琬道:“跟小时候不同,多半是越大越丑了罢?”萧鹤道:“这倒不是。”心内想道:“其实你如今的样子,真比我十年来想象的还要美丽得多。”只是这句话说不出口来,忽然之间,适才那一股郁闷之气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心情竟自大好起来,只听外面雨声如潮,愈响愈密,雨势越发大了。
      他们入庙时已是黄昏,说了这一阵话,天色更暗,片刻间庙中便已漆黑一团。萧鹤叹道:“雨这般大,今晚多半回不去了。阿琬,你怕不怕?”竹琬笑道:“我胆子向来最大的,再说有你小叔叔在,我怕什么?”萧鹤道:“其实我也大不了你们几岁,虽然教过你读书,也算不得师父,你可以不叫我叔叔了罢。”竹琬喜道:“好极了,我最不爱做人家的小辈了。不过以后我跟你没上没下,你可别骂我,我记得你骂人是挺凶的。”萧鹤微微一笑,道:“你不是记不起来小时候的事了么,怎么又记得我骂过你?”竹琬道:“本来忘记了,你一提我不就想起来了么?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经常抱我的,你比我大十二岁罢?除了你的名字,现下我都记起来啦。”
      萧鹤精神一振,问道:“那你十年之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你……你还记得么?”竹琬道:“什么话?我那时说过的话没有万句千句,几百句怕也有的,你问哪一句?”萧鹤道:“是有一回我骂过你之后你说的。”竹琬笑道:“你骂我的次数太多,要我怎么想啊?小……嗯,我叫你姓萧的罢,你提醒我就是了。不过我说过的话多得很,不可以当真的。”
      萧鹤皱眉道:“你又跟我装假了。”竹琬听他声音中已微有怒意,怔了一怔,恼道:“你怎么动不动就说我什么装假?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话,想不出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为什么要跟你装假?”萧鹤道:“你难道还要我亲口说出来?”竹琬道:“你要说就说啊,我又不拦你。哼,多半是什么没规矩的话,你这人小肚鸡肠,过了十年还要提起来寻我的不是。”萧鹤却不说话了,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竹琬好生诧异,暗想:“听他的口气,好象真是很要紧似的,我可不记得曾说过什么要紧的话。不管他,回去叫阿瑶帮我想上一想,阿瑶若是想不起来,我非敲破他的脑袋不可。”念及竹瑶,忽然“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萧鹤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竹琬急道:“都是怪你,就是跟你打架,我将阿瑶也忘记了,本来立刻要回去看他的。他受了伤,也不知道碍不碍事,中午又没有回客栈去!”萧鹤松了一口气,道:“我还当什么大事,阿瑶不是好好的么?”竹琬道:“你先前不是说他受伤的么?”萧鹤道:“我看他的伤也没什么,伤后还跟我抬杠斗口来着。想必无妨,你尽管放心罢。”竹琬道:“那他为什么中午不回去?”萧鹤道:“我怎知道?我看他气性大得很,说不定一个人到什么地方赌气去了,也未可知。”竹琬哼了一声,道:“阿瑶的脾气最好了,决不会无缘无故的赌什么气,定是你得罪他啦,是不是?”
      萧鹤本不想提到竹瑶身上,但话已说出,收回不得,只道:“我几时得罪他来着?他自己莫名其妙的拂袖而去,怪得谁来?”竹琬道:“那你跟我说一说前因后果,我才知道到底是谁不对啊。不过依我猜,多半是你的不好。”
      萧鹤听她这一句话,心中禁不住好生不悦,还未答话,竹琬已叹了口气,道:“跟你说了半天话,站也站倦了,我可要坐下了!你坐不坐?”萧鹤道:“地上怕是脏得紧。”竹琬笑道:“我不管,反正是阿瑶……不,反正是你的衣服,又脏不着我。你假干净,不坐拉倒,不过你可要将阿瑶的事讲给我听。”
      萧鹤黑暗中看不见她神情,但听她笑着说话的语调,宛然仍是十年之前那个向自己撒娇的小女孩儿,却不自禁怦然心动,随她就地坐倒,想了一想,于是便将上午喜雨阁中之事讲了出来。他到得最迟,原不知竹瑶与海沙派结仇的缘由,钟素晴及珠钿与竹瑶相识的经过,他也是听二女后来所述,这时转述出来,重点自然放在竹瑶无故拂袖而去这一回事上,说道:“我那时见他神色好生不对,似乎在赌气,自是不必拦他。谁知后来又见着你,我将你们混为一谈,便全猜得岔了。我虽早认识你们,却也料不到你们长大以后还会这般相象。”竹琬大是得意,道:“那是你自己眼力差劲,可怪我不得。喂,你说猜得岔了,你猜我们怎么啦?”萧鹤自知失言,脸上一红,便不回答。
      他不答话,竹琬却偏生爱追根究底,问道:“你师妹是不是挺漂亮的?还有,你师妹巴巴的为你打架,多半是很喜欢你罢?”这两句话萧鹤如何能答,只能默不作声。竹琬琢磨了半晌,拍手道:“我明白了,肯定是阿瑶那个小心眼的家伙,看见你师妹和你好就怄上气了,他在家里见我和人家玩得好都会不乐意的!你却猜他是我,猜我生气是为了……这个为了你喝醋,哼,你当你挺了不起么?”萧鹤更觉尴尬,勉强笑道:“我怎么会这般猜呢。”
      竹琬心中飞快转念:“阿瑶什么时候看上他的师妹了,怎么也没跟我说?嗯,多半阿瑶还没来得及向我提,我可得想个法子,帮阿瑶将他的什么‘钟师妹’先抢过来再说。不过……抢小叔叔的心上人,有点不大好意思。哼,是他要紧,还是阿瑶更要紧?我非想个法子拆散了他们不可!”
      萧鹤怎料得到她的小心眼儿之中,一刹时竟转过了这许多念头,问道:“阿琬,怎么不说话了?”竹琬“啊”了一声,笑道:“没事,我在想……对了,你什么时候有个师妹的啊?我可不记得从前还有什么钟姑姑来着。”萧鹤道:“钟师妹是在你们都回家之后才入门的,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竹琬道:“你还有几个师妹?”萧鹤道:“没有了,家母只收过一个弟子。”竹琬道:“原来是你妈妈的徒弟。你怎么不多几个师妹?”心道:“要是多几个,咱们就赶紧把你塞给别人,先让出那个漂亮的钟师妹再说。唉,收徒弟又不麻烦,你妈怎么便不肯多收几个!”
      萧鹤也不知她想些什么,实在不愿她将话题扯到钟素晴身上,于是问道:“你天山派的师兄师姊很多么?”竹琬道:“当然很多啦,不过我认得的不多,我家没有住在天山上的。”萧鹤道:“我听说你们一家在仙霞岭隐居,这次特来访寻,却找不着。”竹琬道:“你当然找不着,便是我天山派同门,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我家也住不久了,我老听爹和妈商议搬家呢。”萧鹤道:“令尊即将出任天山掌门,你们一家自是要搬回天山去了。”
      竹琬奇道:“你听谁说我爹要做天山掌门?我怎么一点影子也不知道?”萧鹤道:“你何必还来瞒我?这一件事武林早已风传开了,听说今年冬初十月十五,便是贵派甘掌门闭门封剑之日,亦是令尊接掌门户之时,虽未正式公布天下,却亦已人尽皆知,你岂有不知之理?”竹琬急道:“我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啊,不行,不行,我立刻要回家去,这等大事,爹也不告诉我,简直是不把我看在眼里。我非回去找他算帐不可,非算帐不可!”
      萧鹤听她嚷得急切,不由失笑,道:“你不过是个小孩子家,这等门户大事,也没有你插嘴的份儿,知道不知道那又怎样?令尊这几日定然忙极,怕也没功夫理会于你,你只消不去烦他便是了,算什么帐?”竹琬怒道:“你别瞧人不起,我怎么还是小孩子了?他不看我在眼里,我一定要大闹一场,倒看他这掌门还做不做得安稳!”
      萧鹤皱眉道:“阿琬,不许去跟你父亲胡闹。你到底也已大了,该懂事了,知不知道?”竹琬叫道:“你别一副长辈模样来教训我,我懂事得已不能再懂了,还用你说?我……我即刻要回去,找阿瑶一道回去,不成,决不能让他们将我们当小孩子来欺负!” 她生来性急,说到这个去字,立时便自地上一跃而起。
      萧鹤也不知她是真是假,叹一口气,低声道:“你说你懂事,怎么十年前的那句话便记不得?”竹琬已经抢到庙门之旁,便欲冒雨冲出门去,听他这一句话却不禁回头,问道:“你又提那句话了,十年之前到底我说过什么话啦?”萧鹤沉声道:“你要不想再提,便假装忘记了,也无不可。”
      竹琬怔住了半晌,顿足道:“你这人说话好不明白,我懒得和你多说,我要走啦!”探头门外,却见一片漆黑,耳中只听到哗哗雨声,压根儿分辨不出路径。她倒不怕淋雨,只是外面实在太过黑暗,这庙中虽然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到底还有人陪着,想到自己一个人摸黑跑回去,不免有些害怕起来。萧鹤已赶到她身后,说道:“这般大雨,便是明早回去也不迟,怎么说走便走?”竹琬瞪他一眼,好在萧鹤暗中也看不见。她恨恨的道:“怪你!早知你借衣服给我,我就一直跑回去了。现下连路也看不清,连盏灯笼也没有,不怪你怪谁?”
      萧鹤也不知该笑该气,刚说得一句:“你怎么还是这般不讲理的脾气?”忽听得竹琬一声欢呼,喜道:“好了,那边有人提灯笼过来,正好借我一用。喂,提灯笼的,快过来,我在这边!”又跳又挥手,放声大叫。
      萧鹤心道:“这深夜雨中,怎么还有人提灯出来?”凝目望去,果见远处黑暗之中,一团红光隐隐移将过来。再移近些,依稀看出是两个人提着灯笼行走。他忽然辨出那提灯人的身形,心中一震,竟自呆住了。
      这时那两人也已听见竹琬呼叫,灯笼火光向庙门直移过来。微微一顿,直照入门,蓦地里一个少女的声音欢呼道:“是少爷。小姐,少爷在这里呢!”萧鹤叹了口气,随手将竹琬向后拉了一步,说道:“钟师妹,你……你怎么来了?”
      但见那两人一人持伞,一人提灯,正是钟素晴、珠钿主仆二人。原来钟素晴见师哥深夜不归,心中挂念,特地与珠钿出来找寻,岂料竟自见到如此情景,一刹时却不由也呆住了。珠钿失声道:“是竹公子……”竹琬忙道:“不是啊,我跟阿瑶是兄妹。喂喂,这位便是你的钟师妹么?”目光在钟素晴脸上连转了几转,又转头看向萧鹤,心道:“原来你师妹果然很好看,怪不得阿瑶为她怄气了。不过……要说很了不起,却也未必!” 心下暗生比较之意,不自禁伸手掠了掠自己的鬓发。
      萧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向钟素晴道:“钟师妹,我给引见一下,这是阿琬,我十年之前的小友,平素也常提起的。”钟素晴脸色苍白,低低应了一声,道:“原来是傅姑娘。”竹琬叫道:“我可不姓傅,不早就跟他说过了么?不过你没听见,怪你不得,你半夜三更来找他……找你师哥么?”说到“半夜三更”四字,猛然醒起自己也是半夜三更的和一个男子在一起,身上兀自披着他的衣服,抬头只见钟珠二女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由大羞,连忙夹手抢过钟素晴手中灯笼,说道:“对不起,借你灯笼一用,我有急事,我……我要走了!”飞步向门外冲了出去。
      萧鹤急叫:“阿琬!”竹琬不敢回头,只道:“我先走了,再见!”萧鹤问道:“你即刻便要回家去?明日再见可好?”竹琬道:“明天……明天不好,过两三天罢。我真要走了!”萧鹤道:“三日之后我在下天竺寺外三生石畔等你,日中时分。”
      竹琬听他这一句话说得语气坚决,颇有不容违拗之意,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灯光之下只见他目不转瞬的凝视自己,不由脸上一红,道:“你当你是谁啦?我爱去不去,你等着罢!”掉转头去,直奔入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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