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忆风起昭阑》玉琅执

3、『壹』物人非

　　又是隆冬。
　　藻绿池中的荷花早已凋谢，仅剩枯枝烂叶交横在光滑的冰面，僵硬，而毫无生机。
　　每一年都是如此，而阁窗外的景致却大不如从前的美，今年屡降大雪，纷纷扬扬鹅毛花，早已将冬日应有的寒傲吞噬覆盖，真真是了无趣味。
　　这种季节里，我既不能御花园中放着风筝欢笑着奔跑，也不能坐在庭院中与子之哥哥下棋。送走了夏日的烈炎，却迎来了一份冰凉；缺少了夏日的活泼，却平添了一份冬日的静谧。
　　在这个季节里，一向都是无奈无聊的。
　　唯一能够令我兴味盎然的，便只有一件事。
　　每年这个时候，父皇都要为母后的家人举行一场家宴，每一次舅父都会带着我去郊外的猎场玩耍，每一次他都手把手亲自教我曲弓架箭，我倒对这些颇感兴趣。每一次我都能有很大的进步，舅父屡屡对我赞不绝口，可每每如此，母后总会劝说舅父，她说女孩子家应当端庄大方，贤良淑德，日日学习马术骑射可是有失体统。舅父才不管呢，他总是劝告母后说学习这些总是有用的，我非常非常同意舅父的说辞，万一哪天就派上用场了也说不定呢！
　　只觉得每次与舅父相处的时光总是过的很快，这几年我屡屡跟着母后胡乱凑热闹，舅父也不再像儿时一样将我抱在膝上，当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每每忆起儿时，也总不会忘记父皇那张凶巴巴的面孔，他好似总是与我作对，动不动就罚我抄写这抄写那的，什么四书五经，什么《女则》《女训》，在我的笔下不知来来回回废了多少名贵墨汁，那用掉的纸张叠在一起足以再编一套新的四书五经了。
　　父皇每次来探望母后，问起我的总是“功课”，总是说我太过于活泼，要我学“大家闺秀”，淑贤端庄。
　　父皇从来不与我亲近，他从来没有像舅父一样，把我抱在膝上，满眼宠溺。于是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女孩，不喜欢小孩。
　　他不喜欢我。
　　我，也一直不大与他亲近。
　　倒是母后很好，她从来不大声与我说话，从不训斥我，每次我犯错，她只是亲切的抚一抚我的头，只是用和蔼的口吻告诉我做事的道理，的确，她真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她拥有显赫的家世，拥有尊贵的身份，拥有美丽的容貌。但她，却不是很得父皇宠爱。
　　她一直本分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绝不奢望其他。
　　父皇的后宫住着三十多位妃子，为他生下了十三位皇子，却无公主。
　　于是我，便成了母后唯一的依靠，绍贞国的唯一一位公主，嫡长公主——令和公主。
　　于是，令和公主承欢膝下，才气无双，倾国情怀也就此美名于世，人人都称赞令和公主的风度大气，小小年纪见识过人。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背后，我曾付出了多少。
　　生在皇家，身在宫闺，这十多年来，争宠，夺嫡，阴谋诡计我统统看在眼里，可还有什么是值得我惧怕的。
　　所以，我总是比同龄的孩子们看上去成熟许多，说我见多识广，可我觉得他们是少见多怪吧！
　　我从小就与众皇子打成一片，我虽为皇长女，却是最小的，也就意味着，我有十三个哥哥。
　　其中，数子之哥哥对我最好。我的马术骑射，一半是舅父的悉心传授，而另一半是他手把手亲自教我技巧才得以取得一点点小的成就。他是贵妃娘娘的儿子，九皇子唐子之。
　　“如果我们不是兄妹该有多好！”
　　他曾对我说，直到现在，我却依旧不大明白这话中深意，只是他那深深的目光总是令我不由一酸，带着一丝疑惑不解，随着一天天的成长，这话的寓意我亦不再去想，也不愿知道。
　　依稀记得，母后曾说过，“阿璎，你已不再是小孩子，你真的懂事了。”
　　是的，我长大了。
　　在成长的欢乐中，不经意间多了几分成熟，却是失去了童年的无忧无虑，自由天真。
　　真是时光易逝，无法挽留。
　　“公主，公主！”
　　一声轻呼，将我从深思的世界中拉回现实。
　　转眼望向窗外，明日当空，已是正午时分。
　　轻托香腮，不禁嘟起嘴，一副受了什么委屈的模样。方才的回忆种种，又再一次涌上心头，不知怎的，这几天莫名其妙的激动、忧郁两种情绪如同两阵立场不同的狂风，不断地向我吹来，竟有隐隐的不安。
　　“墨竹，你不累吗？”
　　抬眼，她正跪在凳上，她最喜欢这样与我说话，她说我不喜欢颐指气使，但却不可失了礼数，于是便跪在凳上与我闲话。
　　她傻傻地向我笑笑，她小我一岁，还未行成年礼，年方十四。
　　我闷闷地看看她，心中的苦闷却依旧不依不饶，我别过头去看向大殿敞开的大门。
　　母后今早就去了父皇那里，而现在已是正午时分，她去前嘱咐我将女工好好练习，便无奈地迈出了宫门。
　　我等地焦急难受，怪不得他们总说我是个急性子。
　　我问墨竹，她只是傻笑叫我不要关心；我问乐儿，她只是摇头；我问宫中的姑姑，她们也只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公主，你别担心，陛下只是叫娘娘去商量点事情，一会儿就回来了。”
　　墨竹在一旁点头如捣米，“是啊是啊，没准儿还留下娘娘用午膳呢！就等着待会儿内侍来咱们这儿接公主呢！”
　　她们一唱一和，不是哄就是劝；不是猜测就是揣度；不是嘴角微扬就是呵呵傻笑。
　　只是那笑，完全不似发自内心的，完全不是纯粹的傻笑，我从中看出了一种伤痛，不舍，悲怆。
　　可她们都是与我朝夕相伴，亲如姐妹，会不会是我多虑了？
　　我笑笑，却是表面冷静自若，像是听进了她们的劝告，实则心乱如麻，种种不好的念头在脑海中一一闪现，我总觉得，今日之事决不会这么简单。
　　可会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呢？
　　我忽然抬眼，一个大胆的念头闯入心田，我缓缓起身，吓住了乐儿，墨竹亦是一脸惊异，想必我的神色一定暴露出了我的焦虑。
　　而她们的惊恐，便是最好的说辞。
　　抬眸，我的视线轻描淡写地掠过每一个伫立在大殿中的人，在我站立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离我较近任何一个人的神色，变化，动作。
　　清迈莲步，我所走过的每一个人身侧，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任何一个人急促的喘息，或是其他一部分人平静的呼吸。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恶狠狠的凶霸，像一个洞察一切的探子，不忍放过任何一个漏洞，一点不易发觉的蛛丝马迹。
　　我一直在抑制，在隐藏，直到我的目光如炬可以逼出真相。
　　回首，乐儿与墨竹依旧在原地默默伫立，看似恭恭敬敬，若无其事，只是手中的汤婆子在与我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轻滑落手掌，亦是过分的紧张所导致。
　　我并没有说什么，亦没有改变自己“伪装”的神色。
　　不知在她们的心底掖藏着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大殿中定是有人知道此事，却又有一部分人是不知情的。
　　果然是有特殊的事情，果然是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转身，再一次扫过众人的神情，却意外发现了端倪。
　　“你知道什么？”
　　我冷冷喝出，在她们眼里，我是很亲切很大方宽容的令和公主，但却没有想到，唐子媛也有如此严厉之时，向来不爱与婢子计较，向来不爱摆公主架子，向来不爱生气，向来关心、体贴婢子，向来活泼淘气的公主阿璎，向来不会如此震怒的公主，这一次不得不为。
　　那婢子头也不敢抬，一哆嗦直直跪下，全身都在颤抖。
　　我迫视她，无奈，颤颤开口：“公主，今早太极殿的内侍来报，令娘娘即刻前往太极殿，说是……”
　　我走进一步，“什么。”
　　那婢子抿了抿唇，再次艰难开口：“公主，公主别再为难奴婢了，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此话一出，我似被当头一棒，心都凉了半截，却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多么希望能从这里知晓真相。
　　极力克制着心中的忐忑，平静地，慢慢地，再一次回想起方才众人的种种神情，墨竹躲避的眼神，乐儿细心的劝告，那婢子话语中的隐藏……这一切的一切，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我从不愿意强迫人去做她不愿做的事，但却必会将自己疑惑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引得整个大殿的婢子皆一怔，忙跪到，直道“公主息怒！”
　　她们其中，数墨竹最了解我，与我最亲，今日我这般，她亦是最震惊的一个。
　　所以，不能“硬拼强迫”，只能“感化智取”。
　　她了解我，我亦了解她！
　　我立在大殿之中，尊贵身份显赫，却慌忙无助，直觉头重脚轻。
　　无依无靠……
　　不引人注意地轻叹气，转向众人道：“大家都起来吧，我知道各位的苦衷，没想到各位还是把本公主当做‘金枝玉叶’，不敢与我亲近，也罢也罢，今日之事是我太过鲁莽，令和向各位赔罪。”
　　说着阵阵苦笑，轻轻向众人福身行礼。
　　甫一礼毕，婢子便又一个个恭敬地跪下，一个个行大礼，直道“奴婢受不起”。
　　我轻轻苦笑，顺势一个个将她们扶起，“我不怪你们，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知道，是为我好，母后不让你们说，自有她的道理。”
　　婢子们站起，齐福身道：“谢公主体恤，奴婢们感激不尽。”
　　我淡淡看过她们，眼底的不忍无端泄露，怜悯一闪而过。
　　“大家都散了吧，我累了，想休息了。”
　　墨竹忙上前欲为我更衣，却被我眼神制止。
　　近十年的陪伴，她早已明白我每个动作的用意，每个表情的心思。
　　可是，今天，我必不能令她发现我的“伪装”。
　　趁这空隙，我缓缓走到床边，手伸入被衾中，一片冰凉刺骨。
　　“公主！”
　　众人惊呼之时，我已拔出短剑，抽身掠过众人，直奔殿门敞开的地方冲去。
　　“公主止步。”
　　侍卫无情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利刀寒光闪现，使人不禁想到血腥。
　　“让开！”
　　我鼓起所有的勇气，不惜一切，我都要冲破这道“禁锢”。
　　“公主，公主，公主你不能去太极殿啊！奴婢求您了！”
　　身后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我必定要赶在她们追来前冲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自知绝非益事，却是定要一搏。
　　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坚定的信念驱使着我用尽全力将短剑架在自己的颈部，侍卫亦是一凛。我决然看向年轻侍卫，全身一个震悚。
　　子之哥哥……
　　“阿璎，母后在太极殿等你！我不拦你，你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吧，记住，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倔强，不要莽撞！”
　　我奔出椒房殿，脑子里一团浆糊，母后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是“做自己该做的事”？为何不让我知道？为何派侍卫拦着我？
　　仔细忆起他的神情，复杂，焦急中夹杂着伤感；忧虑中夹杂着无奈；坚定中夹杂着不舍……
　　究竟发生什么了？
　　我现在不愿去猜，不敢想见。
　　心口一阵阵地痛，如针扎般，丝丝缕缕剥离你的仅存的一丝挂念与希望。
　　母后，母后，母后，你千万不可以有事！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瞬息万变，清晨还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然而现在……
　　既然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就必须面对，眼泪，抱怨，都是无用的。
　　所以我选择了赌，选择了争取。
　　这是我唐子媛的尊严。
　　宫道上，是那样寂静，如同夜幕降临之时，无尽的孤独。
　　我驻足，异样的静谧不禁令我神志一清，略略一思索，快步向太极殿跑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

作者有话说

　　第一章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