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记》辛垣辞

12、并非痴傻儿

　　有着要溜走的心思，但是眼下裴云季死活要拉着她讨论枪法一醉方休的劲头她是敌不过的，只得先顺着他坐下小酌了几口。

　　与原先的谦和有礼和诈了她之后那冷峻谨慎都不同，裴云季到底出身行伍，久经沙场的将士该有的豪爽特性在他身上还是有的。

　　近距离地观察下不难发现，他的面容刚毅却不显沧桑，端着杯盏的手上布满常年握刀剑磨出的茧，隐约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有着若隐若现的伤痕。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有着很谨慎的心思，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听裴云季说着一些有的没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又是一杯酒下肚，正思忖着不能再喝下去了，就见管家走上前来，想要说些什么，被裴云季扬扬手止住了。

　　管家有些为难，看了薛锦兮一眼，想要再争取一下跟他说话，就听得不远处传来笑声。

　　“将军好雅兴，竟然在院子里喝酒谈心。”

　　随着话音落地，暗处走出的人影越发瞧得真切。

　　萧桓？！

　　薛锦兮有些许诧异，却没有表现出来，甚至在裴云季站起身之前根本没有要起身的举动，因为萧桓现在一身常服的模样，若没有人说出来，她这个“平常百姓”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

　　萧桓一身平常装扮出现在这里想必裴云季也知道他不想声张，因此两人你来我往的几句问答之中也并未透露萧桓的身份。

　　裴云季不认得薛锦兮，从她精心的“装扮”中也辨不出她是女扮男装，可是萧桓不一样，单不说他过人的洞察力，但是他们见过几次，也有可能暴露了身份。

　　此地不宜久留。

　　如此想着，薛锦兮站起身来略低着头避开萧桓的目光，拱手作揖可以压低了声音朝裴云季道别。

　　“今日得将军高举，得以来将军府中与将军一叙，既然将军有客人，在下也不便再继续叨扰，就此别过，他日若有缘再见，定与将军好好畅谈。”

　　此话出口，薛锦兮才想起好像不久之前才听到过这样一番话。

　　裴云季似有意开口留人，但是萧桓既然屈尊来了他这小将军府定然不是来瞧他一眼这么简单的，若是有外人在，说话也不方便。

　　迟疑了一下，他弯腰执起桌上的杯盏，就着剩下的半杯酒一口干了下去，略有些遗憾道：“即使如此我也不便强留，改日若是再遇见，我再请薛兄弟开怀畅饮！”

　　“好。”听着他说出的“薛”字，薛锦兮赶紧打了个囫囵应下，免得萧桓抓住了字眼会多看了她一眼，不过后者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

　　皇宫不是她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加之她是女扮男装的，下此再能遇上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萧桓不在宫里，赶紧离开这里回到皇宫她就是安全的。

　　再不走，裴云季要是为了寻她方便要问他住址那就难办了。

　　要说裴云季的这酒喝着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后劲倒是挺大的，她这么一起身再经风吹一下，脑袋就有些沉了。

　　才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低低响起了萧桓的声音。

　　“将军何不直接问他要个住处。”

　　“这倒是，我竟然忘了这茬。薛兄……”

　　裴云季的声音带着常年征战沙场带出来的浑厚和低沉，嗓音嘹亮入耳清晰，薛锦兮愣是装作没听见加快了步子匆匆忙忙离开他的视线。

　　原以为只是在将军府中喝了一会儿酒，不想竟然待得有些时间了，出得将军府才发现路上行人稀少，许多商户都已经上门熄灯了。

　　平日里宫门戌时关闭，今儿个因着设宴的关系宫门会推至亥时关闭，现在这个时候赶回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回到之前藏衣服的地方取出习冬的衣服寻了个地方换上，再寻了个树丛藏好那套男装，她才小心翼翼地晃到宫门前。

　　值班的守卫站得笔直目光如炬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而他们中间的那扇朱红漆金大门不出所料已经紧紧地关上了。

　　这个时辰官员早就领着家眷出宫了，她一身相府丫环的打扮再说为夫人买来东西要拿进去给夫人，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看来，只得动用她的看家本领——爬墙了。

　　自小在宫里长大而且有过爬墙出宫经验的萧湄深知从哪里爬进去才不会被人发现，找好了合适的位置，她寻来几块石头摞起来当垫脚石。

　　也怪薛锦兮生得有些娇小，爬个墙都不甚方便。

　　墙的里面是草地，跳下去没什么大碍，沿着宫墙投下的阴影走，加上这近处有一大片的桃花林子，便不易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唯一不足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儿是她惯走的道儿，靠近她以前的寝宫绛英宫，要回到关雎宫还有点路途。

　　一声重物砸落的声音响起，薛锦兮揉着膝盖从草地上爬起来，咕囔着换了个身子，跳墙的本事还是一样地差。

　　忽而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抬眼看去，只见一人身着白衣长发披肩，不偏不倚正正站在她面前。

　　若是别人她一定会惊呼有鬼，可是这个人眉眼温和地看着她，手上执着一盏灯笼，她竟是一点这样的想头都没有。

　　方才没看真切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是站起身来靠近了一些，眼前的人确实是韩玠不错。

　　韩玠被关在绛英宫严加看守，虽然这里离绛英宫近，可是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本想继续装傻充愣糊弄过去，可是韩玠温和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修容娘娘，可有意到绛英宫坐一坐？”

　　他这么说话，显然是已经看出她并非痴傻，这样也好，她并不想瞒着他们，尤其是萧尧，这样才能更好地帮他们忙。

　　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韩玠会意转身领路，他手上的灯笼并不亮堂，却足够照亮脚下的路和周遭枯败的桃木。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也没有问她，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一根线悬着，谁先开口打破这份沉默都不妥当。

　　绛英宫前的杂草依旧很高，门也还是那残破的门，门口把守的侍卫似是喝多了酒，在台阶前坐着。

　　在有外人的地方，薛锦兮还是会本能地转换成一副痴傻的模样，进入大门的时候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守卫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关雎宫的娘娘，又在这附近走失了被我撞上，你们快去通知一声，省得宫人们好找。”

　　守卫相互看几眼，其中看起来最年轻的那个站起身来小声骂了一句什么，才不情不愿地往关雎宫的方向去。

　　绛英宫有守卫，那他到底怎么出去的？而且守卫对他也不是对囚犯的态度。

　　入了宫内走了一段路，薛锦兮才停下脚步，略带疑惑地看了韩玠一眼。

　　韩玠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温声道：“今日大宴，他们也多喝了几口，心情大好自然是愿意放我出去走走的。况且，这绛英宫要关的，不是我韩玠，而是另外那位。”

　　薛锦兮自然是知道他口中的另外那位是谁。700

　　“你，并非痴傻。”韩玠没有跟她绕弯子，单刀直入进入正题，只是他温和的眉眼，似乎又并没有什么恶意。

　　薛锦兮目光澄澈，并不躲闪，却也没有说什么。

　　“后宫女子无非是要争得那人的一眼青睐盼得荣宠六宫，你明知道这样是得不到宠爱的，为何还有装疯卖傻？还是说，你有别的目的？”

　　“装疯卖傻不是我的本意，无非是为了活着而已，淳王爷装疯卖傻隐忍多年不也是为了活着等到有机会能反击吗？你说是吧，江陵王？”

　　薛锦兮忽然提到萧尧，让韩玠不由得愣了一下，这才恍然是她发现了萧尧在这附近。
　　看来，倒是小瞧了她。

　　“你知道本王在这里？”萧尧一边说着一边从暗处走出来。

　　“你们像是特意等我。”韩玠刚好提着灯出现在那里，萧尧刚好在暗处听他们说话，这种巧合，她是不太相信的。

　　“不错。你出宫的时候，我瞧见了。如果你只是一个痴儿，那么不会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寻了个僻静之地翻墙出宫，所以我今夜在那里等你，不过是为了求证一下罢了。”

　　“好个求证一下，我所料不错的话，你们想我做什么？”薛锦兮勾起嘴角，她这个兄长她还是了解的，若不是有什么要她做，是断然不会如此费事让韩玠把她带过来的。

　　“你来过这里，似乎并不止一次，如果你不是想对萧桓做什么，那你是想对我们做什么？”萧尧说话并不拐弯抹角，锐利的目光试图要看穿她。

　　“我不过，也只是想找个能帮我的人罢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本朝律法，送入宫选秀的女子须按长幼之序，为的就是给那些长出的庶女平等的机会，可是，我明明是父亲的嫡女且年长于薛锦岚，但是父亲偏爱她，前头几个姐姐都落选嫁人了之后，为了顺利把薛锦岚送进宫，父亲竟然想要对我下手，我原本是痴傻，也是父亲的缘故，恢复常人的意识不过新近的事，好在皇上下旨让我嫁给淳王，父亲才作罢。

　　“可是谁知道呢，淳王不过是一个幌子，最后我竟然进了宫，从相府的深渊跳入了一个更大的深渊，薛锦岚也如父亲所愿入了宫。后宫之中，得宠的才是主子，不得宠的，不过是一个蝼蚁，我不要当蝼蚁，我也不愿当皇上的女人，我想逃，我想出去，但是没有人能帮我，宫女太监不能，那些妃嫔们不能，我的母亲也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我只能靠自己。

　　“所以，王爷，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们也不想一直被困在这里吧？”

　　萧尧一时没有说话，神色严肃，似乎正在思考她的话的真假，直到韩玠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才缓了神色。

　　“你有办法帮我们逃出去？”

　　“现在没有，守卫森严，想逃出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我会帮你们，条件也很简单，你们出去之后也要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本王要如何相信你的话？”

　　“你们把我带来这里，怀疑我不就是在怀疑王爷你自己吗？”

　　相帮萧尧是真的，不然每天大清早地远远看上韩玠一眼以此判断他们情况是否还好，也不会总是想着来这里瞧瞧但是一遍遍克制住自己。

　　他们萧氏王室，就剩下萧尧和已经不是萧湄的薛锦兮了。

　　萧尧似乎还在犹豫，门外已经响起了声音，算算他们说话的时间，应该是卜婆她们来了。

　　果不其然，守卫一打开门，卜婆就急急忙忙地上前来拉住了她左右敲了敲，虽然嘴里咕哝着怎么穿着丫环的衣服，但也只当做是贪玩换了去。

　　匆匆忙忙朝韩玠和萧尧道了谢，卜婆和几个宫人就要拥着她往回走。

　　还有太多的话没说，薛锦兮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好反抗。

　　“薛修容若是不想回去，再留一会儿也无妨。”韩玠似乎看出了薛锦兮的不情愿，主动开口挽留。

　　有些话，还没有说清。

　　“不是我老婆子不愿意，实在是……哎，今儿个陛下突然驾临长汀殿，可是娘娘却不在宫里，可是急死我们这些奴才了，现在陛下在殿里等着，几个丫头跪了一地，老婆子要赶紧把娘娘带回去才是。”

　　原来是萧桓去了长汀殿，怪不得急急忙忙，还没有看见习秋习冬她们。

　　只是，他不是在将军府吗……

　　况且，论裴云季回来影响后宫局势，他今晚应该宠幸裴云依；论后宫受宠程度，他应该宠幸江伶；论新近喜欢程度，应该去漪兰殿找薛锦岚，就算要雨露均沾也还有皇后和众多嫔妃，怎么会来了她这里？

　　总之，还是先回去瞧瞧。

　　思及此，她也不再抗拒乖乖跟着回去，跨出绛英宫大门的时候，特意回望了一眼。

　　若是那一眼没有错的话，萧尧朝她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