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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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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九月。
虽是桂香浮动,馥气怡人,但炎炎日光,也让人热燥难耐。
胡杨搬完车上最后一箱物料,送到南阳大厦的一楼前台处,待交接核对无误,双方签收后,大汗淋漓之余便拐了个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去隔壁便利店。
他快速找到冰箱,伸手拎出两瓶矿泉水,支付完毕,再快步走到一旁阴凉处的车边。
他拧开其中一瓶,单手拘了把水泼在脸上,再拘一把顺着头发抹到后颈,两次下来,一瓶水就这么用光,恰巧这时,午间清风拂面而来,他也才觉得舒爽一些。
接着他背倚靠着车门,几分随性。
拧开另外一瓶,大肆猛灌,晶莹透光的水滴顺着脸颊,或溢出嘴角,仔沿着削瘦的下巴线条滑向喉结。
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滚动着,一下又一下。
无意中将汗水相融,彰显某种男性力量,在赤日的渲染下显得更加火热。
杜朊走出便利店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一时恍惚中,手上的便利袋脱了手。
而散落的苹果与矿泉水瓶沿着阶梯,咚咚咚,一级二级三级地滚,最终停在一旁的平地。
杜朊这时才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回神,沉默片刻后,看了眼阶梯下方的光照,明亮清明却又滚烫袭人。
她挪腿走去,弯腰逐个捡起,三个苹果就磕破两个,杜朊不免有些无奈,拍拍上头的细碎脏污,接着起身就塞进袋子。
还没等完全站直,一瓶矿泉水便递到眼下方。
杜朊直身起来,抬头,面目淡然看向来人。
小麦肤色,手臂粗长显得孔武有力,发尖还冒着水珠,在日照下煜煜生光。
像是雨后出晴时,所带来的勃勃生机。
莫名地,她有些躁动,大抵这人太过晃眼。
须臾,她缓缓伸手过去。
胡杨眼下冒出的便是一节白藕,不同于他的粗壮,这小臂光滑细腻,白皙如玉,这手指纤细柔软,美如嫩夷。
杜朊接过水,捻住手指,最后道声谢谢,继而转身走回大厦。
胡杨看着她离去,没有回头,仿佛走出的每一步都很坚定,果断。
半响后,他敛下眼睛又沉默着,看向手掌,想起刚才指尖触碰到柔软,可又觉得对方离去的姿势难免有些傲气,最后还是拿袖子蹭了把额间,这才觉得胸中郁气渐退。
他想,天气真热。
*
胡杨没想到事隔两周又碰上杜朊。
阳城这个三线小城不算大,所以巧遇并不稀奇,但奇在地点。
并不干净的路边烧烤摊,桌边椅子油光尽显,来往尘土飞扬,坑洼的地面漫延的不是油腻的汤汁配料,便是积累多日的混杂酒水。
她就坐在他前方两桌,旁边俩女。
她不同于上次看到的一身正装,白色短袖上衣,黑色A字短裙,坐姿端正,小腰翘臀。
脚踩一双平底小白鞋,细踝长腿,斜光照着她,肤白如凝脂。扎了个高马尾,稍一有动作,尾发则拂过那光滑白腻颈肩,隐隐作祟。
胡杨顿时觉得眉心有些痒.
他不做声响,回过意来继续听阿强跟阿华胡扯。
话题无非是车队司机,又或是奇葩客户,又或是女人。
年轻气盛的男性,欲望蓬勃的年纪,相聚时的话题,总归少不了性。
一句话,就是繁忙压抑长久时,若不能得到一场激烈又畅快的生理解决,那么也会谈及其他关于这方面的事物。
快意人生,当论美色。
任何男人,即使面上清风霁月,但心里也有急色时。
譬如就现在。
“杨哥,你那天中午送货去南阳大厦有没看到一楼前台?”阿强嘴里塞了口之前烤好的羊肉,含糊不清说道。
“听说,南阳大厦前台都是门面,一个个漂亮得很,嫩得出水,身段勾人。”还没等胡杨作答,阿华就赶上参与话题。
“你又知?”胡杨顺手倒了杯水。
又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前方桌。
“这咋能不知,这都是我们附近那些司机讨论出来的,都说好看到能摄魂。”阿华拿起盘里的鸡柳,一脸骄傲。
“你见过了?”阿强不解问道。
“嗨,这不是听说嘛……”阿华摆手。
“那你神气个啥,又没见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切。”阿强呛声。
“你又切个啥,如果不好奇,你上赶着问什么?我看你心里就是想得紧!”阿华也不服。
话赶话,俩人谁也不服谁了这下,吵得胡杨耳嗡嗡响。
“没见到,不知道。”胡杨收回视线,敲了敲桌面以示停战。
俩人见此,这才停了下来。
“快快快,看我们前边两桌,那三个女的不赖呀!”轮到隔壁桌开始讨论。
“你小声点,小心别人听到。”其中有人提醒。
“长卷发那个不错吧,细腰!”
“那粉裙女孩也不错呀,长腿!”
“要我说,都好看,都什么人呐,夸人家女孩要一起夸才对嘛!”
捏造出伪女声调,引发哄笑。
“显得你能,有种要微信去啊,看人家给不给!”
“哈哈哈……”
依旧议论纷纷,笑声连连。
*
他们的话题,杜朊一桌都听到,她们听得津津有味。
距离短,耳又不聋,很难假装听不到。
“在说我们诶。”蔡小燕撩了撩长卷发低低出声。
“哎呀,别说了,小心别人听到。”徐静看一眼自身的粉色裙装娇声,稍作思索后,她一脸促狭中夹杂着几缕羞赫:“不过你说,要是真和我们要微信,到底给不给呀!”
杜朊没搭茬。
“脸好看就给咯!”蔡小燕飞快看了一眼那群谈论的声源处,又飞快低头。
然而得到的回应是一记响亮的口哨,以及起哄。
随后,她们两个又羞又恼,羞的是口哨,恼的是起哄,可又想到什么似的,便心照不宣捂嘴窃喜起来。
没有女人不喜欢被夸,更何况还是可以成为讨论话题中的一员,它是一种客观认可,更可以侧面地满足某种虚荣心的心理需求。
只有杜朊面上不显神色,平静得很。
旁边蔡小燕和徐静见此,两人对眼一番,心中了然。
要说做作,就属杜朊最会。
她们共事相处已有两年,杜朊平时可没少端着一幅少言寡语的清高样,虽然谈不上多么熟络,但女性永远都是最了解同性的,其中弯弯绕绕倒也明白几分。
想到此,两人心中翻了个白眼,扫兴。
切。
杜朊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比起她们轻易得到的满足以及窃喜,她更不解的是这种明目张胆的调侃。
不,准确来说,是不喜欢这份流里流气。
她并不喜欢在公共场合大肆对异性的讨论,带着某种吹嘘意味,亦或是某种取闹为乐的不善目的。
随意的口吻,高声的鼓噪,她都无法苟同。
也生不出半分作为谈资的欣喜。
这次杜朊应邀和她们结伴聚餐,是因为小组某一项目工作圆满告落,加上之前又一同加班奋战过数回,她平时就挺少话,想着要是再任由性子推脱,难免是下人脸子,所以才答应。
要是早知道这样,她是不会来的。
但万事哪有早知道。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也要学会看人脸色行事。
“你们今天的确好看。”杜朊用纸巾裹住烧烤签,挂着笑意夸奖。
像是惊讶于杜朊的夸奖,虽是不喜她平时作风,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么一想,俩人顿时从不爽到释怀。
“哪有啦!”
“你也很好看的呀!”两人眉开眼笑齐声而出。
闻言杜朊也笑。
看,女人之间的相处有时往往就是这么简单,既虚伪,又友好。
达到目的,效果上佳。
这话茬一转,其他两人也不留恋,继续大快朵颐。
没多久后,杜朊三人结账散场,秉持AA原则,微信里准确到分,谁也不欠谁,女孩子可以算得清楚。
随后俩同事便挺着胸,甩着胯,婀娜多姿走去提前预约好的网约车。
而经过那群人时,又是一波喧哗。
杜朊找老板要了个打包袋,把余下没碰过的食物依次装好,接着她悄声绕到前面,沿着旁边的空地离去,慢慢走去公交车站。
她努力降低存在感,低调到好似不曾出现。
*
胡杨此时有点无奈。
他的暗自窥看,更反衬出杜朊的坦荡,譬如离去时的不侧目于旁,也不回避于他。
磊落,光明。
那高高的马尾随着步伐的走动,昂扬甩摆,又像是在嘲笑他的浮想联翩。
胡杨他们这次也散场得早,阿强明天要跑长途,阿华明天要早送货,胡杨结账后,由于均没喝酒,小团队则自行离去。
突然安静下来后,胡杨看了下手机,时间显示10:16。
不早也不算晚。
他抬起袖子左右闻闻,发现满身烧烤味,于是又拍拍衣服,等味道散了些许才作罢。
刚上车寄好安全带,手机铃声作响。
是之前送货时帮过忙的一位司机友人,这次得空了硬是要给他送点报答礼品,推脱不过,只好报了地址。
接着胡杨走去公交站等人。
这会公交站的人不多,就他,还有杜朊,俩人中间隔着一个小长凳,谁也不打扰谁。
画面一片祥和。
冗长的静谧中,他看着车流来往,光飞影掠,来去匆匆,节奏分明,生活大抵如此,很难由自己安闲。
不得不说,胡杨有点享受此时的宁静。
连同感叹都衍生了出来。
不久后,司机车到,下车说了几番感谢的话,把礼品真真切切送到胡杨手上,便又急忙离去。
胡杨拎起袋子打开看,不乏是些瓜果之类,其中苹果最多,一时有些怔愣。
于是,他不由抬头看向杜朊,带着几分不解。
胡杨现在的疑惑有两点,一是杜朊上次屈身捡苹果,二则是此刻她手里的打包袋。
透明的袋子,透明的打包盒,里头油腻流淌。
当年谁人不晓,成学一中的杜朊小公主,家境优渥,人美高冷,傲如天鹅,鼻孔视人,患有严重公主病。
除了好看,别无所长。
依稀记得她当年于学校教室时的那番豪言壮语:绝不吃剩菜冷羹,绝不碰落地之食。
说起来,这还算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典故。
那是一次课后拖堂,加上当天暴雨,同学们等待许久却又饥肠辘辘,大雨始终不停,到最后一个个冒着雨跑去食堂解决温饱问题。
后面剩下他,还有她。
他是有之前剩的早餐,而她则不肯屈尊降贵,可是年少不经饿,小公主的肚子也会敲鸣打钟,她闻声即刻埋头,她在极力掩饰自己的狼狈。
同学们不曾和杜朊有太多接触,多数因为她的态度。
就是看不惯她的为人处事方式。
可胡杨不好独食,思量一下后,还是鼓起勇气,秉着同学友爱之情,准备给她递个剩鸡蛋,可没成想没拿稳,手滑就给摔了。
本圆滚光滑的鸡蛋,顿时被摔成个稀烂,表壳裂开,皱巴巴的,软趴趴的,一点都不好看。
所以杜朊闻声抬头看到就是这么一个玩意。
又脏又烂。
又丑又坏。
她小嘴不由抿紧,是嫌弃。
于是空气开始凝固,气氛有些微妙。
胡杨索性自己捡起,衡量一番,还是上前递了出去。
“你要……吃吗?”少年柔柔的声线夹杂些许不好意思,但又明朗。
杜朊一声不吭,也无任何举动。
有时候沉默是让人无处遁形的利刃。
空气再度陷入凝固,胡杨见此便把手收了回来。
与此同时,小公主眉眼一横,下颚一扬,冷冰冰的字眼就往嘴外冒,拒绝的话一字一句,义正言辞,掷地有声。
冰冷,尖锐。
如同屋外的滂沱大雨淋得胡杨发寒,天公不作美,事也不尽人意,他当时不知是该反驳,还是该责怪她,他木讷又词穷,又不善于争辩,满脸只有被羞辱到而气愤的涨红。
最后,他讪讪回到位置,一人吃完了所剩的食物。
剃头担子一头热。
那是胡杨记得很清楚的一次教训。
当下想起,画面感都如此真实。咄咄逼人的小嘴,嗤之以鼻的神情,高高在上的姿态。
都是那么地令人窒息。
可现在的她,安静内敛,神色平淡,完全没有过去的半分影子。
记忆在重叠着,不知是岁月无声磨平了棱角,还是成长心路柔化了脸庞,胡杨通通都不晓得。
遇故人于旁人来说或许值得高兴,但于他而言则无感,甚至多余,眉头骤然升起不满,便起身离开。
待旁人离去后,公交车便到站,杜朊上车刷卡,就着窗边位置坐下。
隔着玻璃还能看到一个背影。
光影叠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姿挺拔舒展。
神色不明中仿佛又想起什么,杜朊顿时觉得胸腔有股闷气在堵着,堵得她难安,可一时半会又描述不清,也散退不去。
随着车流,裹着夜色,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