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长空澈》南静书

8、长歌怀采薇

　　又是一年中秋节，李云绮又一次提着满篮子酒菜上了北邙山，回来时，又见到了隔壁陈郎君领着媳妇孩子守在自家院门口。
　　“你们不回家去赏月在我这做什么？”天都擦黑了，这家人不回自家，堵在她家门口干嘛？老夫人面上清清楚楚地写出了她对此颇为诧异。
　　“您听我解释。”陈郎君对她行了个晚辈礼，“我们夫妻白日里没空带孩子，从您搬到这里来一年，阿莲日日都劳您照料，我们就想着，反正都是过节，干脆两家合一家一起热闹热闹。这不，我们夫妻俩刚刚下工回来，什么东西都还没准备，您就在帮我们带会孩子，我们去买了瓜果酒菜，回来和您一起过中秋。”
　　说完，也不容人拒绝，赶紧就一推自家娃娃，“快去吧！”
　　于是阿莲就快快乐乐地扑进了老人家的怀抱，倒是显得比对自家爷娘还要亲近上几分。
　　老夫人就放下篮子冲陈郎君还挥挥手：“去吧去吧！”
　　陈郎君于是放心地带着媳妇走了。
　　看父母走远，阿莲立刻开始痴缠着要听故事，老夫人拧不过她，只有妥协。
　　“阿莲知道中秋节是什么吗？”
　　“知道！”阿莲蹦着高揪树叶子，头上两个刚攒(cuan)起来的丫髻就跟着一颤又一颤地一起点头，“团圆！赏月！好吃的！不许饮酒！困了不许睡！”
　　老人家哑然失笑。果真是小孩子，除了玩就记得吃。
　　但中秋不仅仅是欢乐。
　　“今天给你讲一个人吧。”
　　朱幼苹，定国军师朱剑秋之女，李云绮的师妹。朱幼苹自幼聪敏，不大点就随着父亲混在军营里，一边看着她阿爷行军布阵，一边就学会了计划筹谋。偶尔晓得了闲，就弄几个无伤大雅的小陷阱坑一坑府里的傻孩子们，倒是颇讨人喜欢。
　　安禄山起兵范阳那年幼苹十九岁，正准备嫁人，听说父亲要留在长安，当即留下半纸书信悔了婚约，毅然奔赴前线，扮作男儿，替下了父亲的职责，成为了天策府里隐在幕后的军师。虽则她年龄尚小，比不得其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但在那样全国上下无处不乱成了一团的情况下，多一个能帮着分析战事的都是帮了大忙，更何况是朱剑秋的女儿！
　　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地死死瞒住了朱幼苹的存在，只当府里根本没这个人，这人早已到别处嫁人去了。
　　如果一切顺遂，也许朱幼苹会像曹雪阳一样，以女子之身官拜将军之职，或从军征战建一世英名，或寻得一位好夫婿佳儿郎从此举案齐眉。
　　当时所有人都是这样期待的，待到战事了了，幼苹师妹入得明堂接受封赏，然后恢复女儿身 ，好比大唐的花木兰一般，也给那些新兵们演上一出“出门见伙伴伙伴皆惊忙”，多么美好。
　　然而，定国军师战死那年的那个中秋，在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城里，朱幼苹几乎是随着父亲同时战死。
　　她本不是能上阵的士兵，学过枪法，可也仅仅是学过，若说到上阵杀敌她还差得远，而且府里也从没有人想过要这个完全继承了其父智计无双的女孩子去做个弃身锋刃端的士兵。是她自己想的计策，由她暂时替下一位将领，让那位将领带兵奔袭敌后，两相夹击克敌制胜。
　　那个被选中的人就是李云绮。她一身血一身泥地跪倒在朱幼苹身边，听她说完了最后一句叮嘱：“小师姐，这辈子，你不许忘了我！”
　　既知道你忘不掉，那就不要忘，就拼命过去记住，我的话我的笑，我每次捣蛋每次犯错，想的多了，记得多了，就好像我还活在你身边，你就不会难过了。
　　“她自来都是聪慧的，不仅会行军布阵，更会揣度人心。她说要我记得，我记了她四十多年，果然，我竟只记得了她活泼灵动的模样，至于死时的狼狈，现在回忆，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了。”老夫人半是怀念半是叹息，轻轻抚着膝下孩儿的顶心，“阿莲呐，你听不懂没关系，不过你要记得，如若有一天，你认识的某个人死了，你就多想想他平日里的好，再祝他一路走好，然后把他忘了就行了。”
　　阿莲不懂，问她：“为什么？”
　　李云绮说：“生的尽头是死，死的尽头是生，生生死死，不过一场轮回，就像你每年看花看花落，即便相逢不识，但终其一生，总是会有机会想见的。既是为了再见，又何必哭送？况且能令你难过的必定是在乎你关心你的，你哭送他伤悲，没有一个人愿意自己死后还给别人添麻烦的。”
　　这长长的一段话把小丫头说得有点迷糊，她不懂生死，什么生生死死轮回来去，她统统听得云里雾里的，但她能感受得到这位她平时分外亲近的长辈的哀恸。于是她抬起头，认真地问她：“阿婆，你是希望我也这样做吗？”
　　一句话问完，也无需回答，阿莲自己想明白了似的又点点头，“那好，若是将来阿婆死了，我便只笑给你看，不哭，不掉眼泪，好叫阿婆知道我能自己好好地活下去，也叫阿婆好在投胎之后，能认得出笑着的我。”
　　——“小师姐，若是将来有一天，无论是你我谁先战死了，我们只能笑着给对方送行，这样咱们将来再投生到哪个师姐师妹师侄女的肚子里之后，你见我笑，我见你笑，咱们立刻就能认得出彼此了！”
　　投生了又如何，哪个还能记得前世？李云绮想了想当时自己最灿烂的模样，对小女孩笑了一笑：“没错，阿莲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