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物》久罗

4、第三章

　　残瓣满地，花期过了。
　　没有绿叶，只有凋零的杏花雨纷纷，像是枯败杏树滴不尽的眼泪。扬袖，落了半身的杏花随风坠，有几瓣流连不去，便似染了白衣几点嫣红。
　　本该是馨香解语的杏林此时却充斥着瘴气，脚踏下，被残杏掩盖的斑斑尸骨便显出来，空洞的眼眶看着她们，杏树泣血，无声哀哭。
　　狐妖只当不见一地白骨，只抽出方炼出的剑在身前挽个极简单的剑花，寒光凛凛，映了她原本水波横的眼，初踏入时完全不见的锋锐立刻迸发，寒风由剑暴起。
　　林中遍布的黑雾逐渐成型，化为口中滴下带毒绿液的丑陋魑魅，怒不可遏：【狂妄愚者，竟敢挑衅神威！】
　　狐妖没有开口，只是挥剑，遍地残瓣随风而起，迅速凝成防护的阵型。身边的女鬼飘然而起，投出手中牡丹灯笼，化为锁链止住了魑魅的脚步，也将它的愤怒拉到最高。它尖啸，无数躲在瘴气之中的毒虫应招现身，喷出毒瘴，女鬼身形一晃，锁链消散，魑魅睨向她们，利爪挥下，狐妖提剑格挡开，手臂一麻，脚步却岿然不动。
　　宝剑在手，这点血耗得起。
　　两合，第一道防护的花瓣化光消散。她挥剑迎上魑魅陡生的触手，女鬼白绫舞动成了网罗，将包围的毒虫控制在第二道冰霜剑阵之中冻僵。狐妖跃上半空，轰隆的天雷却在此时划开云层如最锋利的长枪直奔她而来！
　　“来得好！”狐妖灿笑一声，收剑化出原形，雷霆追逐着她，她绕着魑魅打转，一道又一道天雷便径直劈到魑魅身上——原形状态下的狐妖攻防皆弱得可怜，唯独敏捷和闪避高到逆天。20秒天雷劫结束，化为人形的狐妖身后出现了第四条茸茸长尾，而魑魅则气急败坏地伏地尖啸，黑雾暴起，身姿竟比方才又大了一倍。
　　防护已破，残血暴走了。
　　女鬼安然退出圈外席地而坐，膝上现出古琴，手挥五弦，音符化为箭矢穿透魑魅已被天雷击穿的瘴气护甲直接伤到它的核心，魑魅悲鸣一声双目赤红；天雷余威仍在，它吸取木林精气的回血量敌不过提剑连击的狐妖伤害，而它召唤新一轮毒虫，也没法赶上女鬼以琴音控场的速度。
　　第七合，狐妖剑锋再转，阵法腾起光芒，阵前苦战许久的血量终于可以引发连锁反击和治疗符咒，狐妖这个阵法操控者还剩下三分之一血量。至于对方，第二轮大招的技能还在冷却之中。
　　此时，女鬼再次踏入阵法中央。
　　她的裙角沾染杏花春雨，原本素淡苍白的面容出现胭脂颜色，开口吟唱：“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阵前弥漫起银白的雾，狐妖的血量随着歌声徐徐恢复，歌声中她操纵的白绫再次化为层层网罗，将魑魅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魑魅发出最后一声怒鸣，轰然倒地，被狐妖高举的长剑一击穿心，灰飞烟灭。泥土中的白骨消散成无数光点，杏林哗然盛开，香雪成海，魑魅倒下处腾起光晕，手持杏花的少女白衣红裙翩然现身，向她们福身致意，在狐妖收剑时化为一道白光消失。而空中，三颗金杏飘落她手心，飞进仓库。
　　系统公告：恭喜玩家【涂山打铁】【晚轮回】通关“十里杏林”副本！
　　这个双人副本的魑魅能回血能召唤，打起来颇为费劲。好在她们潜心钻研多时，商讨出这个克制的阵势，又利用了狐妖必经的天雷劫，让通关时间缩短不少，才打出了隐藏奖励金杏子。
　　这东西是稀有材料，不仅难得，还得把锻造技能练到某个级别，才能拿来做成各种饰品加强属性。好在妖狐有炼器师头衔，得了它便正好物尽其用。
　　看看时间，女鬼打个招呼就要下线，狐妖却忙不迭拉住了她。
　　“你想不想做兼职？我们酒吧要找个厨师。”
　　女鬼从没想过，她们除了游戏之外还要有所交集。这并不符合她把生活和游戏分开的计划，所以她一开始是拒绝的。但狐妖很没有骨气地苦苦哀求让她无法忽视，酒吧开出的条件也不可谓不高，于是她留下“我会考虑，明天回复你”才下线。
　　第二天，焦躁的沈令青还没登入游戏就接到了一封邮件。号码和寄件人都是熟悉的，行文却是很陌生的公事公办模式。
　　内容基本上就是她对出任酒吧新厨师的详细回复。一些基本的待遇要求都达成一致，她提出的唯一条件是——每周工作七天，工作时间只能从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半。
　　沈令青立刻打开窗口与对方商量。
　　顶着游戏头像的晚轮回姑娘胸有成竹，表示她提出这个工作时间是为晚上安全回家考虑。毕竟酒吧离她的住所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而这段路上恰好没有地铁，若是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后果大家都承担不起。所以，除非酒吧接受她的工作时间，否则她只能婉拒。
　　沈令青被堵得哑口无言。晚轮回主动把原本一周一次的休假取消，也不提食宿交通费等要求，显然就是为了有底气提这个工作时间的条件。可七点到八点正是酒吧熟客的点餐高峰，这个条件显然不能通过。
　　只能算了吗？
　　沈令青皱起眉心苦苦思索。
　　这几天下来发现，其实招夜班厨师也不很难的。酒吧卖的毕竟只是简餐，待遇开得优渥一点，已经收到了一些简历，有厨校出身的小伙子或餐点师。这些人或是想磨炼技术，或是想赚些外快，都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她不想要。
　　虽然嘴里说着“他们心思不会像迈克那么专注，做不到他的味道”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心里却是想要留着这个位子，等到晚轮回的回复。
　　她知道这么想很荒谬，但她就是认为，在游戏里认真研究每一个副本的晚轮回，才是真正能够让酒吧招牌不受损的人。
　　而且……隐隐约约地，想要不只在游戏里看到她，所以别人不行。
　　看着窗口上一直亮着等她回复的头像，沈令青认真地敲下键盘。
　　涂山打铁：时间延长到晚上八点半，我开车送你回家。
　　晚轮回：每天？
　　涂山打铁：每天。你放心，我就送到小区门口，不跟你到家。
　　晚轮回：我提七点半，是需要留半小时整理厨房。如果八点半结束，整理完就是九点，那个时候你应该要开始调酒了，所以不能送我。
　　涂山打铁：没事！我能送！酒让霞姨调就好！
　　晚轮回：……我明白了，你们是真的很缺厨师。
　　涂山打铁回了她一连串可怜兮兮的狐狸表情包，逗得她笑了出来。
　　笑归笑，事情还是要认真商议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收到了老板娘正式发来的合同。条款分明内容详尽，的确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内容，还特别注明了“甲方每天派遣乙方指定员工开车送乙方归家，保障途中乙方人身安全。”
　　把合同反复看了三遍，底稿电子档分别保存好，她才取出钢笔，一笔一划写下名字。
　　老板娘翻开传真回来的合同，看清最后那行签名，忽然凝住了眉。
　　字是很好的，端秀清新无乖无戾，名字却是自带风流，跟她所见过的那小姑娘一点儿不一样。
　　迟扫眉。
　　不知是“淡扫蛾眉朝至尊”，还是“扫眉才子知多少”？给女儿取这个名字的父母……是不知典故，还是太知典故？不管哪一种缘由，似乎都很复杂。
　　是因为这种“复杂”，才会让她有礼到拘谨，又谨慎得过分？
　　思索片刻，老板娘锁起合同，放松了眉头。
　　她的酒吧缺个厨师，而这小姑娘是令青担保的，所以，复杂也没有关系。

　　风停酒吧请了个新厨师。
　　这是熟客们吃到久违的简餐时第一个想法。
　　谢谢迈克，迈克再见。
　　吃完餐盘里最后一口饭菜的熟客们很没有情义地抛弃了不久前还在想念迈克的惋惜情绪——这年头，情怀怎么比得上能同时满足舌头和肚子的饭食。
　　只是这位不愿露面的新厨师未免太有原则——简餐只从每天的下午五点提供到晚上八点半，一分钟都不多给。理由？老板娘才不给人打听更多。况且，菜单里永远只有那几样简餐，新厨师似乎也并没有开发新餐食的动向，慕名而来的饕客热闹了两三周的饭点后，也就渐渐熄灭了热情。所以，风停酒吧并没有就此转型成为餐吧，只是每天饭点的时候，酒吧里的味道会变得更加不像酒吧。
　　反正一开始就没有很像，现在多一点不像也不觉得了。
　　虽然没见过很多酒吧厨房，但跟那些只是为了加热微波食物而存在似的地方一比，这座厨房实在整洁得很不像酒吧的厨房。迟扫眉把清洁剂仔细放回原位，忍不住感叹。
　　以前那位厨师的手艺应该相当不错，留下的这座厨房面积虽小但样样俱全，她很意外，但绝对满意。所以要对得起之前的主人，每天的清洗就不能马虎，毕竟是做料理的地方，藏污纳垢是绝对不行的。好在老板娘慷慨，早早就买了功能优异的洗碗机和消毒机，她只需做好厨房本体清洁。这不难，碰上客人少的时候，甚至花不到半个小时。
　　外面播放的音乐已经换了第二张唱片，老板娘与客人说笑的声音混在音乐里飘飘忽忽地摇晃进来，又消失在充满清洁剂淡淡柠檬香味的空气里。
　　她解下头巾和口罩，整理好小背包，墙上的挂钟刚刚好走到九点，厨房的帘子便被打开，穿戴整齐的沈令青踏进来，带着她打开酒吧后门，穿过短短的后巷走到停车场，开出老板娘的悍马送迟扫眉回家。
　　一开始迟扫眉是不太敢说话的——生怕分司机的心。但当她发现沈令青开得轻车熟路也没有路怒症之后，便不再惜字如金。
　　她们从游戏聊到学校见闻、生活琐事，也就花了一个月。
　　但一个月零四天之后，她们就聊回游戏了。
　　原因狗血得令人无语问苍天。某个小公会的道士副会长看到佩戴橙装饰品的【晚轮回】，搭讪不成竟恼羞成怒，扬言PK，结果却输给了比他等级低，而且属性还与他相克的女鬼。
　　这位心胸和脾气成反比的道士副会长立刻对【晚轮回】开了仇杀，只要上线就急吼吼地满世界追杀，他们公会也很帮亲不帮理地纠缠不休，这让打工之后本来上线时间就不多，一向不愿与人正面刚的迟扫眉，罕有地怒了。
　　她只是个爱好和平的风景党，这么大的服务器，难道就容不下一张琴桌吗？
　　这个游戏居然没有个人拉黑系统，简直反人类。
　　这是玩到现在，迟扫眉对GM发的唯一一条堪称无理取闹的投诉。
　　这种死了不乖乖去磨炼反省还污言秽语纠缠的中二病——她才不信双商这么低的人能有多大年纪——实在是让人非常想A的存在。
　　但是几天都没上线的沈令青在听了她疲惫的碎碎念之后，严肃地在小区门口停下车，对她说：“那你加我们公会吧，我让会长拉黑他。”
　　迟扫眉后知后觉地记起，这只自她进入游戏以来就一直带着她四处刷本挖宝搞大炼钢铁的妖狐的确是有公会的，只是从来没提过自家公会一言半语。
　　她还暗想过是不是妖狐在公会被排挤……听这话，倒也不是。
　　话说回来，只爱炼器的妖狐说要让公会罩她，很感动。可她知道那位道士副会长是个很麻烦的人物，只有自己一个的时候还好，若是牵扯上一整个公会，论坛上不腥风血雨才怪。
　　“算啦，”她叹气，“也不是赢不了。花多点时间，杀到他不敢再来就好……”
　　“为那种人，不值当。”沈令青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了点力，对她笑笑，“听我的，加我们公会，我保证没后患。”
　　是错觉吗？迟扫眉怔怔点了点头，下车走回家才恍然。
　　刚才沈令青是在笑的，可眼底，却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