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世》莫顾兮丶

2、贰、[坠花篇]

　　贰、[你连我唯一的执念都要夺，那我与你决裂没甚么不可以。]

　　坠花在见到荒之前，就动了覆灭天道的念头——反正这天道连他唯一的温暖都能夺走，他灭了它没甚么说不过去。

　　但他没想到还会遇到同道中人。

　　『……啧，别这么看着本座，本座瘆的慌。』荒对上他狐疑的目光，眸光微沉，嘴上不正经地调侃道。

　　微生蝶在旁边用胳膊肘戳了他肚子一下。

　　坠花撇开眼，冷冷道：『修为高的人多得是，为何不找他们。』

　　『他们可都对天道老儿敬仰得不行，本座可不想关键时刻被人背后捅一刀——都到了这步却功亏一篑，多不值当。』

　　『那你来说说你与他对抗的原因，否则我不会帮你。』

　　荒捂着脸：『这时代变化好快，修为高居然还要被修为低的嫌弃……』

　　微生蝶再次送了他一个胳膊肘，对坠花点头道：『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在此之前，你可知天道夺得的凝渊造化都给了谁吗？』

　　『目前不知，但我总能找到他——所谓气运加身者，总有被发现的那天。』再次从他人口中听到那个名字，坠花瞳孔微缩，险些站立不住。

　　微生蝶一个闪身便出现在他身边扶住他，『荒成帝前，天道便规定了他的修为再无法存进，也会很快死掉，或者说天道选择了他与灭这对双生子为东西大荒的执掌者，代替天道来管理东西大荒，自然不能活太久，甚至飞升，否则就会出事，其实也就是脱离他的掌控，这就是他从来不喜欢的。』

　　『双生子，本就是一方修为提高，另一方也会跟着稍稍提升，但也会被压制一点其他东西。而若一方死去，另一方也必然会死。』

　　『而且……他最喜欢的那姑娘就因为天道要去成全某个人而丧命，荒自然要跟天道决个胜负。』

　　坐于上面的荒在最后那话出现之前明显是想阻止，但终究抑制住了，只握着椅把的手青筋暴起。

　　『本座时日无多，』在坠花看过来时，荒似是放弃般卸了面具，『怕是只能与他较量一段时间了——毕竟是天道，没那么容易就消散。本座对这个位面已没了任何感情，自然懒得做新位面之主，倒是你跟黎暗有可能。本座看过你们的命格，很复杂，本座都说不清楚，却是知道只要能坚持到最后，哪怕气运加身者任由天道附身，也不是你二人对手。』

　　『黎暗？』坠花眸光冷凝，『天道打算夺他甚么？』

　　微生蝶摇着头道：『暂时不知，但至少该是他最在意的东西，也是那天道所看重的傀儡所需要的东西，或者说……会阻碍他飞升的东西。』

　　『……多谢提醒。』坠花诚心道。

　　荒再次捂脸：『我如此诚心帮你你都不这么表示，就提醒了下你那位会被盯上你就诚心道谢，果然已经没甚么能占上道侣在自己心中的位置了。』

　　坠花：『……』这么二的家伙，哪来的？

　　微生蝶低低笑出声来。他初遇这人时，也曾怀疑过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但后来那群人来闹事，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被这人用极巧妙的手段打散。虽然不知道又发生了点甚么，那群人被吓得险些精神失常，连带着其他人都不敢再觊觎这里。

　　能坐上东荒帝着位置，从来都不是庸才。

　　坠花接了荒亲自递过来的令牌，首次诚心道：『谢谢。』

　　荒对他笑笑，眼眸深处竟是无法掩盖的倦意，『那人所创傀儡怕是已经得了人心，于道途上更是知晓甚多，前途无量。本座越来越力不从心，无法帮你很多。你若哪日能到达虚极十阶，过来找本座，本座帮你化神。』

　　『可你……』

　　荒打断了他：『这身修为，全是他赐予我，让我帮他管理东荒的。其中不乏我自身领悟，也都在他计划之外，我不想这全被他夺走——是我自己的，他没资格。』

　　『……好。』坠花终究是应了，深深看了眼荒，转身离开。

　　待他失去踪迹，微生蝶扶住荒的胳膊，叹道：『你还是放不开。』

　　『你若也有刻骨铭心喜欢过的人，也放不开，』荒歪着头，眸光涣散，似是想起了甚么，许久后才续道：『不管多少年，不管你是否记得其他人。』

　　『刻骨铭心……喜欢过的人么？』低低喃道，蝶实在没法理解，因为他没经历过。

　　荒看着他，眸子里意味不明，忽而笑道：『那不是你要纠结的。阿蝶，陪我去看看灭吧，他最近状态不好。』

　　微生蝶温声应道：『好。』

　　——

　　看黎暗望那堆骨灰的眼里盈满情绪，却说不出来具体的，坠花蓦然怔住，铺天盖地的哀伤似是要将他淹没。

　　『溪……音？你的名字很好听啊。』作为接引师兄的凝渊笑着，俊朗的面庞一派温和，『你的父母可还健在？』

　　尚且年幼的溪音将手搁在师兄掌心，嗓音软孺：『阿爹阿娘相随去提升修为了，我是哥哥送来的。』

　　凝渊眼睛一亮，蹲下身就捏起自家师弟的脸，入手便极尽细腻，不算多肉却也不瘦，有着极好的手感，『哎呀小音你几岁了？』

　　凝渊有注意力度，然而他毕竟是汉子，还是长年练剑的汉子，手腹自然是粗糙无比，小溪音很快便被他捏得眼泪汪汪，『三岁……』

　　『……三岁啊。』看自家小师弟差点哭出来，凝渊讪讪地收回手，看了眼身旁用诡异眼神瞅着他的同门，咳嗽了声若无其事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给小师弟准备住处！』

　　『是，师兄。』那人委委屈屈地道，又看了眼萌萌哒的小师弟，满脸不舍地离开。

　　凝渊拉起自家小师弟的手，边带着他走边介绍道：『这是师父闭关之地，哪日我们不在你有事找师父，都可在外催动禁制让师父出来。不过你可别跟师父说是我说的哈~』

　　溪音眨巴着小眼睛，表示不懂。

　　凝渊咳嗽了声，摆出师兄的威严：『师兄说你就听着，师兄肯定不会害你就是了。』

　　自家师父那才是真正的萌娃控，当初收他时就是瞅准他那时候特可爱，谁料一时没看好给长残了『←出自师父原话』，然后他就被抛弃了，扔外头自生自灭去了。

　　有句老话说得好，什么样的师父，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徒弟，在他家师父熏陶下，他也养成了以貌取人的德行，不是漂亮的不多看一眼，软萌软萌的就会想着去蹂躏人家。他作为『分店』尚且如此爱捏人家的脸，作为正牌的师父更是不能用区区几个词儿来概括。

　　反正他用这种方法叫师父出来肯定会被打，至于小徒弟么……一想到可能会出现的情况，凝渊就暗搓搓地捏着手指。

　　『师兄。』

　　溪音那特有的软孺嗓音将他神智唤回，他立马正了正神色，『无事，你继续跟我来，我带你看看……』

　　待将冷秋的各大建筑及功能都了解后，凝渊刚想拐师弟回去，却在察觉到某种玄妙波动后面色一变，匆匆道：『师弟你去找未泠师兄，他会带你开始修炼。』而后就立马转身离开，竟是头也不回。

　　尚且年幼的溪音歪着头，不能理解他明明是匆匆的神色，眸底那抹喜悦却无法掩盖。是甚么人么，才能这么重要。

　　这个问题困扰了溪音二十年，后来明白原因。那时候溪音已长成了美青年，面容妖异眉眼含笑，狭长的丹凤眼只看着就似乎见到了光彩流转星辰颠倒。冷秋峰峰主于八年前破关而出，见到他的那一瞬间眼睛就亮了：『为师的眼光果然不错！你们这群我一会没看就开始随意乱长的师兄们看看，好意思么都是！』

　　凝渊：『……』师父，请注意形象，谢谢。

　　就算被突然袭击，溪音也只是怔了怔，便冲只见过两面的自家师父笑道：『师父。』褪去少时的软孺，青年的声音仿若溪水般清澈。

　　『哎！』放眼瞿洲都是有名的剑尊，此刻却笑得如同慈祥老人，脸上都开了菊花。

　　凝渊不忍卒视地撇过头。这不是他家师父，这绝对不是他家师父！

　　『都是师兄们这些年来照顾，溪音才能取得如此成就，』溪音笑着挽上师尊的胳膊，替那些或低头诚恳认错或四处望着假装看风景的师兄们求情，『所以师父不要罚他们了。』

　　『长得不好看还多作怪，还得你们小师弟帮忙求情，丢不丢脸。』皓珑完全没打算留自家其余徒弟一丁点面子，对小徒弟笑完转头就训道：『还不赶紧去修炼！不好看还不努力，以后就等着找不到道侣孤身一辈子！』

　　众人面色一变顿时一哄而散——当然不是去修炼了，该玩乐的继续，该发呆的下山乱逛了。

　　皓珑的话危言耸听的意味居多，众弟子却没当回事。谈到瞿洲仙宗之首，自然是他们清月仙宗，而若论宗内各峰实力之首，冷秋峰当之无愧，不仅有着实力超强的剑尊坐镇，也因为现任宗主从这里出来，对此处一直很照拂。

　　皓珑眼界一向极高，但凡被他收入门下的都是天赋超绝的天才，日后取得的成就从来不低，所以有无数人抢破头都想进来，偏偏被皓珑亲自出面阻隔在外，但就算他再装出生人勿近的模样，他们也会变着法子各种献殷勤，同时还让自家女修与此峰弟子套近乎，当然成了道侣最好不过。两种方法随便哪个成功，都足以让他们嘚瑟很久。

　　——还好众人定力较高，没那么容易动心，否则皓珑非得把他们全部逐出师门不可。他们要哪日真不想再修炼，有的是大家族要把女儿嫁给他们，所以根本不用担心。

　　溪音回过身，对仍旧在原地的凝渊状似不经意般问道：『师兄不用忙么？』

　　皓珑嫌弃地看着大徒弟，『修炼没见你多用功，倒是找老婆你比其他人都快。』

　　被直接戳穿，凝渊也不害臊，大大方方承认了：『微影峰的，改日带来给师父看看——我还正打算待我突破玥皇，来求师父主持我们成婚呢。』

　　溪音垂下眼遮盖住某些情绪，道出来的语调一如往昔：『那提前祝福师兄了。』

　　『谢谢，小师弟也可快找……』

　　『阿』还没说出来，就被他家师父赏了一个爆栗：『少带坏小徒弟！你长残了找这个出路情有可原，人家可好看着呢！微影峰全是一群不好看还修为低的女修，为师改日带你去瞿洲各地寻找好看又温柔贤惠的。』

　　『谢谢师父，』溪音笑着应道，『但谈这些尚且为时过早，徒儿还想再提升修为，日后再说呢。』

　　没等师父开尊口，凝渊就自觉认错：『弟子作为师兄没起好带头作用，亦未能诚心修炼，让师父失望了，还请师父责罚。』

　　皓珑冷哼一声暂且饶过他，『你长残了寻找这般出路倒也无可厚非，但你记住，冷秋峰的弟子，只能往里面带人，不能把自个儿卖了！有甚么事不顺心就过来找师父，虽然你长得不好看吧，但为师总不能坐视自己徒弟被欺负阿。』

　　『……弟子先行谢过师父。』极暖心的话被自家师父说成这样，凝渊哭笑不得。

　　皓珑又开始各种嫌弃自家大徒弟，说他长得丑还爱作怪，后者只好苦哈哈应着，就差跪下写五百字检查以示诚恳的态度。

　　溪音垂着眼听着，心底不知怎么升起一股羡慕。皓珑看似一直在嫌弃凝渊，还说他是众弟子中最丑的那个，凝渊也蛮委屈，但他们彼此间的融洽氛围却是他人无法插入的，也是无论谁都无法破坏的。

　　据传，当年皓珑刚隐退，就于宗内无人峰后山捡到了凝渊，从来眼高于顶的剑尊动了收徒的心思，并创了冷秋峰，为凝渊弄出一个修炼的好地方，又寻来无数稀世珍宝以装饰冷秋峰，顺便为凝渊洗精伐髓，即便他不去刻意修炼也会有灵气不断流入体内。

　　后来剑尊不问世事，一心闭关提升修为，整个冷秋峰都是凝渊在打理。这冷秋峰是皓珑第一个投入全部心血的地方，换做谁怕都不会太放心交给别人，偏偏皓珑全心全意信任着凝渊，表面上说是嫌他丑把他扔出去锻炼，但又将本命法器给了凝渊一半，附上神识，但凡后者有一丝受伤，他都能立马感觉到并破关而出——

　　所谓在意，大抵如此。

　　溪音不知怎么就有点魔怔，半晌无法回神。他在家中一向是多余的，所以他们走能毫不犹豫抛下他，他的嫂子会因为他跟哥哥吵架……果然他不值得被真心相待啊，就连对他很好的凝渊师兄，也都即将成亲了。

　　——他终究是没人要的。

　　率先察觉异样的皓珑只看了一眼便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忙掐住小徒弟的胳膊低声道：『溪音，醒醒！』

　　『溪音？！』凝渊也有些被吓到。

　　溪音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已没了那抹血红：『抱歉，让师父师兄担心了。』

　　凝渊不放心他：『真没事了？』

　　收回搭在他脉上的手，皓珑松气道：『只是一时心绪不平，导致真气逆流，没甚么大碍。但是啊小徒弟，下回很容易走火入魔身死道消，你若有事便找为师或你师兄来说，我们都会帮你的。』

　　『弟子知道。』溪音抬头冲他们笑了笑，明亮的眸子里不知怎么多了点哀伤的味道。

　　『……』凝渊不知怎么怔住，直到被皓珑拉了下才回神：『……咳咳，师父？』

　　『照顾好你师弟们，溪音极有天赋，若能加以引导，可以在百年内突破虚极。』皓珑吩咐道，『你也要赶紧突破玥皇啊，别让微影峰低瞧了。为师与那老家伙斗了百多年，一直都压他一头，可别到你这儿就破例了。』

　　『弟子不会，师父放心。』凝渊犹豫了下，终是问了出来：『师父……是要离开么？』

　　皓珑颔首，看自家徒弟那一瞬表露出的失落，不由笑着摸了下他的头，记忆中软软的头发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硬硬的触觉：『为师想要云游。修为在虚极十阶已经卡了很久，不突破化神，为师迟早要身死。莫要不开心，为师还是会回来的。』

　　『那师父，你一定要记得回来阿。』凝渊低低道，手不自觉攥紧师父衣袖。

　　当年尚小的孩子，每在他转身不论要拿什么时，都会这样做，湿漉漉的眼睛里黑色的瞳孔亮亮的，又带着点急慌，似乎生怕他将他抛下——那时候常常心软，皓珑便应下一大堆要求，哪怕不合理，也都要帮徒弟做到。

　　现在看到，皓珑的心依旧险些化掉，语气更软：『好。』

　　毕竟是他唯一一个亲自教出来的孩子啊，就算不符合他的审美他也认了。他皓珑这一生曲曲折折，为天下苍生做过实事，也曾仗着修为乱发脾气伤及无辜，但终究都是过去，他更喜欢现在这样。只是修真的目的便是永生，就算是他也无法免俗，若能在外头寻得机缘突破化神，会达到真正的与天同寿。

　　他必须搏一把，哪怕只为了他家徒弟。

　　『会的。』皓珑郑重承诺道，『就算为师当真道途就此终结，为师也会在大限之前回来看看你们。冷秋峰是为师第一个用了心的地方，你定要将它照顾好。』

　　『你是大师兄，坚强点，别哭了。』

　　凝渊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逞强道：『谁哭了！』

　　就算与清月仙宗上一代弟子相比较，已是音皇五阶的凝渊完全称得上强者，此刻却如同孩童般口是心非，嘴里很强悍，眼睛却红红的。

　　皓珑叹了口气，终是没再嘱咐甚么，摆了摆手便召唤出法器，似乎准备走，又似乎还是不忍心，转头又对溪音吩咐道：『你若有不懂的就去找宗主问，他会一一教给你。冷秋峰缺甚么都跟他说……还有，多帮帮你师兄。』

　　『溪音知道。』

　　皓珑终究是走了。

　　在众师弟前来问道时，凝渊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师父今日外出云游，此后众师弟如有道途上的疑惑无法明了，便来找我，或去问宗主……』

　　晚上，溪音刚坐在床边脱了鞋准备躺下，凝渊便闯了进来，直接搂住他腰跟着躺倒，叹道：『还是小音这里舒服。』

　　溪音踢他：『回你屋睡去！』

　　凝渊手忙脚乱地压住他，见他还是挣扎，索性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这才咧嘴笑道：『哎呀就再睡一晚嘛，而且咱们前几天才分开，你这二十几年都是跟师兄睡的，难不成你能习惯？反正师兄是不习惯。』

　　溪音眸中一抹情绪极快闪过，而后瞪他：『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啊！起来！』

　　『我可是你师兄哎……诶诶小音你居然脸红了！』凝渊本来『低落』的情绪顿时因为发现『新大陆』而被点燃，『好稀奇哎！』

　　溪音只好抬手想把他推开，『师兄……作为师兄难道不该自觉点吗？』

　　『哎呀粘着师弟才是有爱的表现呢！』

　　溪音捂住眼睛，真不想承认他认识这货。没错，自他入冷秋峰这么二十年来，都是跟此人住在一起，吃一块睡一起，要不是偶尔还有其他师兄过来串门，他们还真跟传说中的双生子差不多了——后来溪音才知道，所谓双生子，也可以性格迥异相互嫌弃，比如荒与灭。

　　见他面皮薄，凝渊终是收了继续逗弄的心思，『睡吧……跟你一起，我才能睡个好觉。』

　　当时尚且年幼的溪音睡姿没有多好，甚至称得上特别烂，每每困的要死时候都能被他踹醒，不是一下落地就是肋骨略痛，小孩子没多大力气，但也够他受的，有那么几天被底下的熊孩子们搞得心烦意乱，晚上又没法安睡时，他有想过弄醒小徒弟，但又想到小徒弟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顿时心软，只好自个儿搬铺盖外头睡去，天亮再回来。

　　随着后来溪音年岁逐增，姿势自然有所收敛，他便又回了来，搞得众师弟看他俩眼神都怪怪的。

　　溪音犹豫了下，伸出手在凝渊后背拍了拍，满是安抚的味道。整座冷秋峰也只有他知道，凝渊有多尊重自己师父。

　　凝渊对他笑了笑，歪倒便闭上了眼。

　　溪音静静看着他睡着时候褪下和善的面容，眸中光彩不断闪烁，手微微抬起似是想摸摸，却听到外面一声清脆的鸟叫，手顿时颤了颤。他皱了皱眉似是在权衡要不要出去，却终究起了身，为这房子布下禁制，这才来到竹林里。

　　站在那里的蓝衣男子闻声回身，容貌俊朗，却平白有着一丝狠戾盘亘在眉间，只是看到溪音后瞬间消散，连带着眉眼都柔和下来：『阿音。』

　　『……别乱叫。』本是抱着问罪的心，却在听到这两个字后化掉，溪音懊恼于自己的没出息，只能强硬了态度：『你不在微影峰好好待着，这么晚来做甚么？』

　　『想你了。』男子淡淡道，没有故作深情款款，没有掺杂任何情绪，却能瞬间击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溪音抿了抿嘴，没再呛他。

　　察觉到他的妥协，男子眸中闪过一丝喜悦，上前几步，抬手将只及自己肩头高低的青年揽在怀中，唇角无意识上扬：『谢谢小音。』

　　『阿音，你怎么不还肯突破未筑？你已经……』

　　『简笙。』溪音轻声唤道。

　　『我在！』简笙连忙应道，『小音怎么了？』

　　溪音沉默了一秒，『我自有思量，你莫要……多想。』

　　换以前肯定是『关你什么事』就甩给他，现在虽语气温和却透着股疏离，可终究是改变了。简笙连带着眼里都是笑意：『嗯好。』

　　溪音眸中闪过一丝情绪，没再解释。他不是石人，因为自己也深陷其中，才能稍稍理解简笙那种感情，所以……偶尔退让，其实没什么，毕竟都是可怜人。

　　『阿音……』

　　『小音？你在……简笙？！』

　　一道暗含诧异的声音忽然响起，简笙眸色一厉便是一刀甩去，那人侧身躲过，走到林中，一贯和善的面容竟也冰冷至极：『小音过来。』

　　溪音低声唤道：『师兄……』

　　『过来！』

　　简笙握住溪音不自觉颤抖的手，护在身后，眸光渗人直逼那人：『凝渊，你我之间仇怨，你不是跟箫儿过不去，就是为难溪音。怎么不能像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来呢？』

　　『我是不是男人与你无关，简箫我暂时还管不着，但小音是我冷秋峰的人，我作为大师兄，难道不能矫正他错误的念头？』凝渊冷笑道，『小音过来！』

　　『……』溪音看了眼对面的师兄，终究还是抬步走了过去，在简笙身侧停了下，低声道：『谢谢。』而后没等简笙回应，复又走开，停在师兄身后，背对着他们低下头沉默。

　　简笙紧紧攥住手，头一次恨自己没那个实力，不能护住想要护住的人。他虽贵为微影峰峰主嫡传弟子，修为却只能跟凝渊打个平手，这样的事儿他勉强能忍受，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说不准未来。可他就是无法忍受他喜欢的人要受对手胁迫他却不能保住他！

　　简笙深呼吸，冷声道：『三十年。三十年以后，我定要超你！』

　　『我等着。』凝渊应下这场战斗，而后便转了身攥住溪音的手腕，『走！』

　　简笙眼睁睁看着那人身形微颤，似乎是想回头，却终究忍住了，任由凝渊拉着走。简笙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嵌入肉中，生生破了音皇的防御，一滴滴血顺着丝绸做就的衣摆落地，浸入土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溪音以为凝渊会骂他，结果后者只是深深看着他，忽然扑倒将他压在身下，低声道：『你现在应该知道了，简笙的妹妹，就是我未来要娶的女人，我的道侣。』

　　刚想挣扎的溪音顿时止住动作，睁着眼，眸底却一片空洞：『……嫂子？』

　　『嗯，你想这么叫也行，』凝渊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似是生怕错过他一丝表情波动，『我与她无意间相识，后来同生共死过，所以……就……』

　　『那师兄想知道我怎么会认识简笙么。』溪音打断他，敛了之前神色温顺如常。

　　又听到这名字，凝渊下意识用力，却有温润的液体沾满了手。凝渊低头看，竟是将溪音手腕弄出了血，后者却只是抿着唇，静静看着他，没有呼痛。

　　凝渊手中光彩闪烁，把溪音的手腕包裹其中，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我的确不知道师兄跟他之间是发生了甚么，但我听过他说师兄与他有仇怨，具体甚么却是不肯再说。』溪音轻轻道，『那次我因故被困冷渊，是他救了我出去，后来又替我疗伤，除去络血毒，否则我就真交代在那里。这恩情，不够吗？』

　　『……对不起，小音。』

　　那次凝渊太顾及众人，也太顾全大局，才导致溪音落崖，险些丧命。无论凝渊现在做甚么弥补，都无法真正补回来。

　　溪音摇了摇头没再纠结这个问题，『所以师兄，可以说说你跟他之间的仇怨么？』

　　『……其实没甚么，就是他之前险些将骅城屠城，所以……』

　　骅城是凝渊的家乡，也是他初恋所在的地方。凝渊第一个喜欢的不是简箫，而是一个名叫阿鸢的女子。她不曾修仙，也因为别人的质疑不敢修仙，所以早早就香消玉殒，凝渊曾为她伤心了好久。

　　难怪是无法化解的仇怨。

　　溪音抿了抿唇，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他二人间的仇怨绝不止凝渊说得这么简单，的确，这算很大一个原因，可不是最大原因。毕竟简笙看似花心实则淡漠，凝渊则很是和善，基本不会与人结下太大的仇恨，那么……

　　『行了，睡吧。』凝渊眸底光彩不断闪烁，但终究没泄露半分，仿若甚么都没发生般，径直躺下就睡了。

　　溪音垂着眼看了很久，才跟着闭眼睡觉。

　　对于修真者来说，三十年很快，几乎就只是一次闭关的时间，所以……当溪音采药回来，就听得同门说道比武已经开始，顿时往那边冲去。

　　等他赶到语泠峰时，简笙与凝渊的比斗已到了尾声。没有辜负当初许下的誓言，也没有辜负微影峰首席弟子的地位，简笙虽打得极慢，却处处都压制着凝渊，直到后者单膝跪地、口溢鲜血，他也将剑尖抵在男人喉间。

　　『凝渊，你我恩仇到此为止，我会……』

　　『师兄！』刚赶到的溪音惊呼道，拨开围观的师兄弟们，往这边跑来。

　　简笙微微一怔，冷凝的面容望着那跑来的人影渐渐柔和下来，顺势收了剑，想过去迎接，却没料看似无力的凝渊忽然暴起，一道结印就打入简笙后背，后者闷哼一声跪倒在地，止不住的血从伤口涌出。

　　『简笙？！』溪音扶住他，刚想替他疗伤，却感觉识海被甚么入侵了，顿时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在他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一道黑影自简笙体内显出，霎那间恐怖的威压席卷了整个语泠峰，低阶弟子当场吐血而亡。凝渊睁大着眼，觉得这种恐怖的修为似曾相识，但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几道稍微逊色的气势跟着冲天而起，闭关已久的众前辈只看了一下就冷汗叠出，当即联手就是几大封印玦扔出，换平时足够了，此刻对黑影来说却如同挠痒，犹如厉鬼嚎哭般的声音传遍语泠峰，刺得人神魂难安。

　　众大能只皱了皱眉，又是甩出几道攻击。

　　震撼天地的打斗维持了将近一个时辰，语泠峰的前辈们才把黑影重新封印回简笙的体内，却无法把它彻底清除。而后便将昏迷了的简笙与溪音扔到极寒禁地，打算等他们醒了再审问。

　　溪音醒来的时候，真的是被冻醒的。他修炼的功法偏阳，如此极寒之地，不仅运行功法抵抗不了，还会消耗体力。溪音狠狠搓着手，时而拍拍简笙的脸，『醒醒。』

　　简笙的脸极其冷，身子却很热，有浅浅淡淡的雾在他身体上方盘旋着，似是在守护。

　　『简笙……』溪音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他只能把自己抱住，低声道：『简笙，你再不醒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好像这句话真起了作用，简笙的眼皮颤了颤，睁了开来，还没等清醒就是一道真气裹住溪音，这才坐起来深吸一口气：『极寒地？……他们倒真是忍心。阿音，你没事吧？』

　　『我没事。』溪音微微摇头，『你怎知跟前就是我？万一……』

　　『我可听见你叫我了，别赖账。』简笙挑眉笑道。

　　溪音别过头，懒得跟他继续计较这个问题：『我没看错的话……是冷渊那道魔魂？』

　　『嗯，』简笙坦白道，『其实我当初打不过他，所以将他封印。我体内有仙龙真血，能够镇压他，前提是不能受伤，一丁点都不可以。凝……那家伙玩阴的，所以就没法控制了。』

　　溪音点了点头没说话。在他看来，师兄这次做的的确有点过，输了就是输了，哪怕日后再赢回来，却偏偏要用这般让人不齿的方式，而且……那道结印，肯定不是凝渊能弄出来的，可能是师父，也可能是他找以前那些人借的。

　　一想到那些人，溪音就浑身不舒服。

　　『这儿太冷，就算我护着你，你身体也会有所损害。』简笙说着就站起身来想破开防御。

　　溪音拉住了他：『无碍，要出去咱们便一起出去。』

　　简笙深深地看了他好几眼，终是笑道：『嗯，好。』而后走到角落坐下，冲溪音招手，『你且过来。』

　　溪音顺从地走过去，被简笙揽在怀里：『你修行，我护着你。这禁地我在成为峰主嫡传弟子前常来，早已习惯。』

　　『好。』溪音没推辞，闭上眼便开始运转功法，毫不怠慢。

　　于是等那几位前辈觉得他们冷静得差不多了，打算开门让他们出来，凝渊极其心急，他知道自家功法与此处禁地相斥，生怕小师弟在里面受了苦，所以抢在所有人前面进了禁地，却忽然愣在原地。

　　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微微蜷缩，面朝里看不清模样，周身有雾缓缓旋绕；抱着他的男人闭着眼，手紧紧搭住青年的腰，呈一种维护的姿势。听到声音，男子缓缓睁眼，一霎那显露出的凌厉气势竟使得凝渊不自觉后退一步。

　　男子看向凝渊身后的长者，颔首道：『师父。』

　　经过长老们研究，一致决定将溪音、简笙放逐无人峰自行修炼，前者二十年，后者一百年，到时候若再出状况，就逐出仙宗。凝渊想说点甚么，就被简笙打断：『简笙愿接受惩罚。』

　　『可是……！』

　　『阿音跟我一起，我才能放心。』简笙的语气不容置疑。

　　凝渊一下就沉默了。如果那东西再出来，他可真的治不了，那溪音……

　　『师兄，我随他一起走，会没事的。』

　　凝渊只得长叹一声，随他们去，自个儿则回了冷秋峰闭关，只求能尽快突破玥皇。

　　溪音睁眼的时候，简笙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不知在想些甚么。

　　『简笙？』溪音蹲到他面前，低声唤道。

　　『嗯？』简笙当即应道，这才从冥想状态中渐渐清醒，『你醒啦？』

　　溪音笑着替他拢衣襟，『早就醒了，是你悟道悟得太深入，我没忍心打扰。』

　　简笙直接握住他手不让他撤回，『好，算我错，你想吃些什么？』

　　『你做的，都行。』溪音笑着回握，极是俊美的面容带笑愈发明艳，狭长凤眸里似是含着水，眼神流转便是星辰颠倒，愈发倾尘。

　　简笙舔了舔唇，随后垂下眼：『好，我给你去做。』

　　由于幼时经历，简笙与普通修真者并不相同，虽然不怎么吃，但他的料理手段很好，换句话说就是会做野味，就算哪日没了修为被困他地，他也不至于被活活饿死。而在冷渊里头，溪音非常有幸地尝到了简笙的烹饪技术，后来几次三番用各种理由让简笙做饭，后者也乐在其中就是了。

　　简笙随手便召唤了剑诀，弄来几只野兽，手上祭出火来，就慢慢烤着。

　　溪音托着腮看他，眸中戏谑一闪而逝。

　　没多久，野味做好，简笙先扔给了溪音：『你先垫下肚子，其余马上就好。』

　　『嗯。』

　　低着头的简笙没看到青年眸底那一瞬出现的柔和，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就算溪音才琴君十阶，也不需要休息，更遑论已是音皇九阶的简笙，所以二人只一合计，就找个干净的山洞去修炼。简笙直接把溪音赶到里面：『你修为不高，就算布了禁制也没什么用，有事了等我察觉真不一定能救你。』

　　溪音想了想，只好应了。

　　后来的日子他们就是狩猎、修炼，修炼、狩猎轮回着，偶尔休息休息，互相调侃。溪音有问过他与凝渊之间不死不休的具体原因，后者也如凝渊般沉默了下，才道：『其实不过是他将我曾经极在乎的一人弄丢了。』

　　溪音第一反应是阿鸢，但简笙道：『不是阿鸢。』便闭了眼甚么都不肯再说。

　　溪音低低笑了声，跟着沉默。

　　许久后，也可能外头早就天亮，简笙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我与他本是没有交集的，他第一次来寻我报仇，我都不知为何，更没应战。虽然师父说过，冷秋峰的剑尊前辈与他是死仇敌，我们可以跟冷秋峰所有弟子比武，前提是别以强欺弱，别做出损人道基的阴损之事。前辈们的话，我们都当做笑话听听，毕竟我们之间没甚么仇怨，当然，不排除有人愿意借此机会来提高实战经验，我却没怎么参与。』

　　『后来他一次次找我，我被找烦了，就问他怎么回事，他倒是没坦白，只要跟我公平决斗，我也只好应了，谁料他随身带着剑尊前辈的神阶法器，我没注意就险些丢了命……这种事，搁谁谁都忍不下去，我自然就寻了回去。』

　　『这么打着打着也就熟了，我也终于明白他是为了甚么。我道过歉，他接受了，谁知后来……』

　　简笙深深吸了一口气，『被夕娘知道了。夕娘是将我与箫儿抚养长大的人，也是我此生最敬重的女人。她没有很高的修为，甚至没有极强的依仗，却敢于为我俩对上所有人，就算当初的师父前来，她也会为我俩将一切考虑周全。』

　　『夕娘去找了他，他……把夕娘杀了。』

　　溪音浑身微震，哑着音问道：『为、为何？他虽然、虽然不怎么和善，可也不至于……』

　　『不至于，对吧，』简笙冷笑，『我也觉得不至于，可他告诉我，夕娘才是他要杀的那人。』

　　『他说……夕娘才是让阿鸢选择死亡的罪魁祸首。』

　　凝渊睁眼的时候，想念了很久的人就蹲在他面前，琉璃般的眸子清清冷冷，似是连这天地都无法入眼。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饶是凝渊都不由心动。

　　『……溪音？』

　　溪音低低应了声，『师兄。』

　　『你回来了？』凝渊起身，想抓住他的手。

　　溪音不着痕迹地避开，跟着直身，笑道：『三十年早就过了，我只是觉得在外修行更有利于增长见识，所以就没回来，还望师兄谅解。』

　　『……呵，你觉得那样好就可以，师兄不管那些。』凝渊将到口的话吞了回去，面上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可累了？师兄……』

　　『我回去休息了，师兄还请继续修炼。』溪音淡淡一句话就把凝渊可能说出的一切都堵了回去，而后也不管后者甚么表情，转身便走向自己房间。

　　凝渊蓦然沉下脸。

　　躺在床上，溪音闭上眼，脑海里还重复着简笙之前告诉他的一切。

　　『因为夕娘曾是阿鸢家的奶娘，所以与阿鸢的关系很好。后来夕娘远走，收留了我与箫儿，一直在用命保护着我们。夕娘是很……彪悍的女子吧，可能这个词不适合，可倔强也不适合她。她为我们对上剑尊的事在骅城流传起来，人人都道阿鸢家养了个白眼狼，未来是祸患，还说阿鸢之所以无法修炼，就是夕娘做了手脚。』

　　『阿鸢本来是不信的，可终究敌不过三人成虎，开始怀疑夕娘，更是跟夕娘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凝渊作为她的未婚夫，自然是帮着她的，所以阿鸢死后，他找了夕娘很多年。』

　　『他……』简笙那时候似乎是哭了，又似乎没哭，只那语调却透着颤抖，『我从来都不知道抽离魂魄是多么残酷的事，我看着她倒在我面前，我看着她对我笑，我听着她对我说别怨凝渊，所谓的报应轮回，天道从不会饶过谁的……』

　　（……天道？就是活该好人死于非命，而作恶多端却长命百岁么。）

　　似是触到了甚么，溪音隐隐约约听到一人在耳边道：『护住你心神。你可是本座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别废在这里。』

　　溪音皱了皱眉想问他怎么回事，那人便续道：『等某个时机，我会告诉你我是谁，以及这句话什么意思。现在……突破未筑吧。』

　　然后一阵玄奥的感觉直冲溪音脑海，再待他清醒过来时，师兄趴在他床头，望向他的目光盈满担忧。

　　『……师兄？』

　　凝渊收回目光，低声道：『我闭关出来了，就打算这几日迎娶箫儿，你……』

　　『那恭喜师兄了。』没了前些年的躲闪，溪音望着凝渊的眸子里满是祝福。

　　凝渊呼吸微窒，张了张嘴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便只能起身，长长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凝渊迎娶简箫那天，宗主亲自过来主持，简笙也被特赦自无人峰回来，将妹妹送到凝渊手上。简箫是个很温婉的女子，虽身为音皇强者，却举止端淑，便是嫁给心上人也抿唇轻笑不显羞涩。

　　溪音看着，忽然就什么都看开了。身侧，简笙握住他手，对看过来的他微微而笑。

　　将新娘扶上法器，凝渊回过头看他俩，眸子里极快闪过几抹情绪，而后道：『小音，过来。』

　　『师兄，何事？』对着看过来的女子微微轻笑，溪音的举止看似随意却不失尊敬。

　　凝渊没回答他，垂下眼沉默了一下，又看向简笙。凝渊还未开口，便听得宗主道：『箫儿既已嫁入冷秋峰，便是冷秋峰之人，本宗主自冷秋峰出来，算得上长辈。若凝渊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本宗主，本宗主会替你好好训他。』

　　『那简箫就先谢过宗主。』女子巧笑着屈身行礼，眸中警惕之色渐浓。这话虽然话风向着她，但简箫能听出其中的意味。怎么说也是冷秋峰出来的，更与剑尊乃同门师兄弟，都是出了名的护短性格，表面是让她告状，其实是告诉她，凝渊身后有他，别搞小动作。

　　（他怎么知道……）

　　看见女子某些熟悉的动作，简笙眯起眼，看了下一无所知的溪音，眸色渐渐暗沉。

　　略言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转身催促凝渊：『还愣着做甚么，赶紧带着箫儿回冷秋峰，好洞房啊。』

　　简箫故作娇羞般低下头，自然没瞧见略言眸底的冰冷。凝渊低低笑出声来：『也是，多谢宗主提醒。』

　　凝渊走上法器，又转身朝着溪音伸出手：『小音，走。』

　　『师兄与嫂子在一起，我才不凑热闹呢。』溪音浅笑着后退一步，『更何况你们都那么相爱，难道要我去光看着呀？我才不呢！』

　　此番言语就算凝渊都挑不出什么来，只好无奈笑道：『那你就待会回来，我先……』

　　『赶紧去吧，别说那么多。』略言一挥袖，便将凝渊送回了冷秋峰，转而看向简笙：『现在……来谈论谈论你俩的事儿。』

　　溪音身形微微一僵，被简笙护在身后。虽是警戒状态，简笙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轻轻勾唇略显戏谑：『敢问……宗主所说何事？』

　　『你说呢。』略言端的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淡淡瞟简笙一眼，又看向被他护在身后的溪音，眸中暗含某些意味。

　　简笙不着痕迹地挡住他视线，笑着道：『宗主您高高在上，我乃是寻常弟子，如今能见您一面已是万幸，又如何敢擅自揣测宗主心思。』

　　『……』略言被噎，也不装深沉了，恶狠狠瞪着简笙：『护那么严实做甚么！他是冷秋峰的人，我就算把你怎样了，也不会动他的！』

　　简笙晃了晃手里的记录法器，『记住了，那么来谈谈咱们的事。』

　　略言：『……』到底谁是宗主？

　　『你去找你师兄吧，我很快便与宗主过来。』简笙回了身，柔声劝道。

　　溪音点了点头，又对宗主投过去一个你懂得的眼神，便召唤出法器，飞回冷秋峰。

　　直到后来，溪音都没能从简笙口中套出当日真相。那时简箫一心向着凝渊，简笙几次被噎后开始对凝渊视若无物，既不与他作对也不缓和关系，凝渊自然也没再找事。溪音游走在他们之间，每天看看热闹，与简笙一起做做事情，只觉得哪怕不和，这样的祥和生活，也够了。

　　可天终究不会随人愿。

　　魔族入侵，宗主被暗算修为倒退，他峰前辈也纷纷中招，年青一代弟子们则成了整个仙踪的支柱，而作为名震瞿洲的剑尊亲传弟子，凝渊很自然地成为其中代表，溪音天赋奇绝，也跟自家师兄一起上了战场。

　　提起简箫，或许只有少数人知道；提起简笙，都会说年轻一辈的至强者，能与凝渊相提并论的极强后辈；而若提起他们的师父，没人知道，可若提起与剑尊齐名的道尊，整个瞿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清月仙宗还是个小小的仙踪没甚么名气，宗主是名震一时的清月仙人，众人也都没当回事，但后来皓珑、弃玦、略言在秘境内一战成名，联手强势清除所有对清月仙宗有敌意的所有大宗门，得神帝赏识，后又共同突破虚极，就算当年的第一仙宗宗主碰上他们都要绕道走。

　　瞿洲百年一次的宿敌之战中，他三人联手大破画骨阵，全灭了异界派来的顶尖高手，神帝便准许他们重建清月仙宗，位列瞿洲各大势力之首。这样幸运肯定有无数人眼红，却在请来化神大能后都被他们联手击败后，不由甘拜下风。

　　因皓珑擅长使剑，被称为剑尊；弃玦修为最高，又能沟通天地规则，被称为道尊；至于略言，不仅懂得道修的独门秘诀，亦能用灵气治人之伤，便是垂危之人，只要他肯出手，就会活下来，久而久之略言就坐稳了灵尊的位置。

　　瞿洲更新换代很快，所以后来略言就任清月仙宗宗主，虽仍旧活跃，但毕竟老人都不在了，新一辈知道灵尊，却根本对不上号，只因为他是宗主才尊敬。道尊、剑尊渐渐淡出众人视线，相继隐退，占据一峰，以教育后辈为主任。

　　神话虽然不再，可神话毕竟是神话，就算是简箫都掌握着她家师父的一门绝技，所谓魔族在他们几人手中根本讨不得好。

　　俗话说，狗急了就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所以本就奸诈的魔族，使出些很卑劣的手段，一点都不奇怪。魔族尊主虚晃一招，简箫太担心凝渊，便被夺魂戟刺中，一口血喷了出来。

　　『……箫儿！』凝渊的声音里透着股撕心裂肺。

　　简笙回头，见到女子缓缓倒下，身体仿若化作蝴蝶，一点点消散。

　　『箫、箫儿……』

　　将夺魂戟狠狠戳进魔族尊主的身体里，看着他满脸痛苦地挣扎，溪音眸底血色渐渐退去，转过头来仍是面无表情，鲜艳的血自他额上流下，愈发衬得妖异面容美得触目惊心。

　　甚么灵丹妙药此刻都不顶用了，简箫现在还没彻底魂飞魄散，不过是因为有执念。

　　『我希望，渊能与哥哥，成为最好的朋友。』

　　溪音垂眸听着：简笙低低的呢喃，凝渊撕心裂肺的哭声，直到声嘶力竭。

　　魔族的危机解了，宗主看着他们，似乎是透过他们看到了谁，神色都满是恍惚：『这次为难多亏你们，你们可……』

　　『凝渊愿去无人峰，自己修行。』

　　宗主长叹一声，准了。

　　简笙紧紧握住溪音的手，垂着眼，随着溪音的脚步或走或停，之后不曾说过一句话。溪音担心他，想开口劝他，却有一口血跟着出来，意识后来模糊，再清醒已是数日后，简笙跪在他面前，低声道：『溪音，我想去东荒历练。』

　　东荒，据说有无数能让人为之癫狂的至宝，不仅助人飞升，还提升各类譬如精神力、炼药技能等，自然引得很多修者前去。但那里有个不世出的飞升十阶神级大能在镇守，妖兽横行，就算修为达化神五阶也不敢轻易闯入，随时都会被狂躁的妖兽撕成碎片，神魂俱灭。又有神阶法阵布在东荒周围，精通此类的能者联手都无法破除。

　　简笙怎么……

　　见他想要说话，简笙拿食指抵住他唇，低声笑了，那笑里却莫名多了股凄凉的味道：『修行要的就是险中求胜，如此安稳，我无法取得过多突破，只有……只有东荒更适合我。』

　　『可那边太危险！』溪音脱口道，说完自己就愣住了。

　　简笙微微勾起唇，竟起身吻了他额一下：『谢谢。』

　　谢谢你肯给我回应。

　　谢谢你……能在我最黑暗的时候，给我最温暖的回忆。

　　溪音没来得及继续劝，简笙后退一步：『没关系，反正我……我会回来的，记得等我。』

　　她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可她自选死路，非要对你下手，非要触我逆鳞，所以……我护不住她，也不想再护。可……只有你，我还是舍不下。

　　只为你，我都要突破那个诅咒，护你一世长安。

　　简笙临走那一眼太坚定，导致溪音一直跟着坚信他会回来，所以收到消息之后，溪音直直站在那里，神情是完全没有料到的愕然。

　　『师、师兄，这玩笑不好笑，你可莫要耍溪音。』溪音强笑着稍稍避开，似是想离开这里。

　　凝渊一把揪住他，冷声道：『师兄何曾拿这种东西与你开玩笑。你看清，简笙的确死了！』

　　好像是被这最后一句惊醒，溪音面上的笑意凝固，整个人好似被定住了般，连呼吸都静止了。

　　——倒是有趣的家伙，你为何会流落此处？

　　——你既是从他那里知晓我，应该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吧，怎地还要我做野味给你？

　　——喏，既然如此，之后我就护你得了，反正我跟他之间的仇怨，没必要牵涉你这般无辜之人，还是整个冷秋峰都喜欢的小师弟。

　　——站在我身后，我护你周全。

　　——笨蛋！这个不能吃啊！

　　——想你了。

　　——等我回来。

　　捏着破碎的晶玉，溪音抱着师兄，低声道：『师兄……你要活着，好好活着，算我求你。』

　　那时，凝渊看着他，安抚似的回抱住他，在他耳边郑重承诺道：『我会活着，好好活着。』

　　可最终，凝渊也食言了。

　　溪音赶到渡劫场所时，凝渊趴伏在地上，面前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师兄！』

　　凝渊握住他手，边咳边笑：『抱歉啊……我终究没做到答应你的事儿。』

　　『原来，所谓天道轮回是真的存在的，人如果动了歪心，是怎么都不会再回到正途，也不会再取得任何突破的。』

　　『我是做错了事，可你懂那种明明属于自己的造化却被夺走的那种绝望吗，我看他那么痛苦还极尽嘲讽，轮到自己……才发现，真的……好绝望啊。』

　　『我为道途牺牲了这么多，最终却甚么都得不到，就算知道是轮回报应，却终究……心有不甘呐。』

　　连剑尊亲传弟子都无法安然渡劫，在踏入虚极之时身死道消，旁人就算幸灾乐祸，也不由心惊。难道……那之后，真的再无人能突破虚极吗。

　　眼睁睁看着师兄身形渐渐消失，是真正的魂飞魄散，而他面上笑容似曾相识。溪音垂着眼，好像在想着甚么，周身气息却越发凛冽。

　　旁人回过神来，发现他竟是一瞬白头，一瞬堕魔，眼中仿若有血泪流出。

　　『因果报应，轮回不爽……哈哈哈哈。』明明笑着，溪音的嗓音里却透着即将泣血的悲哀。

　　男人单手撑着地，笑得异常癫狂。到头来，一无所知的只有他，被蒙在鼓里的也只有他。

　　可笑的世界，可笑的人情，那么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

　　脸上的温热触感唤回坠花神智，他垂眼，见到黎暗站在他跟前，用手为他擦去无意识流出的眼泪。

　　将那些泪水蒸干，坠花后退一步撇开头：『你妹妹的事情……处理好了？』

　　『嗯，』黎暗低声应道，『她以前就说过不喜欢留在这里，想跟我一起闯瞿洲。以前因为师门我无法随她愿望，如今总算可以了。』

　　『那就回师门吧。』坠花率先走开，竟是头也不回。

　　未语凑了过来：『刚刚发生了甚么？他盯着你看了半天，你就过去……』

　　『再乱说，炼狱你就可以继续闯了。』黎暗打断他。

　　未语脸色一僵：『……别哎师兄，你饶了我吧！』

　　那声师兄传入坠花耳中，男人身形只是微微一顿，复又向前走去，步伐却似乎更快了些。

　　黎暗看着他背影，想起坠花刚入门派那段时间的样子。青年从来很少说话，每次开口，那清澈的嗓音能俘获一堆人的心神，师妹们还私下讨论过，竟会有人的声音像溪水一样，极其清澈，也不知谁会入他眼。

　　青年常常坐在峰的最高处，或倚着树或笔直站着，便是炎炎夏天，他站久了都会有冰冷的雪花随风而来，将他眉眼覆盖，而青年就似感觉不到冷一般，身形都不曾动一下，而他就好似快要飞升般，与漫天的雪融为一体。

　　直到他愿意动了，那些细雪就又好似幻觉般消散，没有丝毫痕迹。

　　黎暗暗自琢磨过是甚么功法，却一直不得而知，后来师父一语道破天机：『清月仙宗微影峰的独门内功，与冷秋峰的剑尊冰雪剑法融合。有无数人想学习却不得其门，坠花小小年纪，居然做到了。』

　　清月仙宗吗。据说剑尊唯一亲传弟子在突破虚极时被人暗害，造化被夺走，最后身亡；其师弟一瞬白头堕入魔道，被剑尊逐出冷秋峰，此后不知所踪。又听说道尊的得意弟子身死东荒，是凝渊动的手。

　　总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都不知道该信哪个，但溪音没再出现是真的。

　　『……溪音？你是叫黎暗吧，你觉得这名字，好听吗。』

　　不知怎么，黎暗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不由悚然：『还、还行吧……』

　　『只是还行？』一贯保持拒人千里的青年此刻似是被勾起了兴趣，自树上跳下来直直望进他眼：『实话？』

　　就像初见被惊艳到，此时黎暗仍旧无法收回心神。本就极其妖异的面容，配上仿若将星辰都颠倒其中的凤眸，只一眼就会把你灵魂吸走；如同夜行鬼魅般的白发随意披在身后，草草用玉簪轻挽，更显潇洒不羁。

　　见他半晌不回答，坠花低低笑道：『怎么，刚才是谎话，所以现在不敢说了？』

　　黎暗还真不敢说真正原因，只好摸摸鼻子准备装死。按理说这么美的人儿不该无名无号啊，可不管他怎么查，都查不到这坠花的来历，甚至之前的经历也一片空白。

　　（要么他有苦衷，要么别有所求，只是……）

　　有一抹情绪极快地划过眼底，坠花再抬眸时已是一贯的慵懒笑意：『凝渊曾说过，溪音这名字，很是好听。』

　　『……是么，没听说过，』黎暗耸肩道，又补了一句：『至少流传出来的故事中没有这一句。』

　　坠花挑眉，意味不明地笑：『……流传出来的？』

　　『之前魔族入侵，若不是凝渊前辈抵住，整个瞿洲都要遭难，』黎暗以为他不知道，把瞿洲的情况全部都说了出来：『那之后，凝渊、溪音、简笙，就是很多年轻一辈修者的崇拜对象，基本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关于他们之间的故事自然也就流传开来，比如凝渊喜欢的是简笙的妹妹，简笙喜欢的是溪音，简笙的妹妹则喜欢溪音……』

　　后面的话他没能继续，就见到坠花微微勾唇，阳光霎时凝滞。

　　坠花淡淡笑道：『他们那些爱情，还不如你们来的牢靠。』

　　似是放弃了甚么，坠花垂了眼神情淡漠：『你还想知道甚么，一并问了。』

　　『你肯回答？』黎暗狐疑地看着他，转眼瞥到他手腕上某个东西，随即怔住。

　　『……问，难不成你还要知道我祖上情况？』

　　被坠花淡淡看了那么一眼，黎暗顿时甚么心思都没了：『咳咳，你怎么会清月仙宗那些功法？师父说……』

　　『你师父说很难学到，是吧？』坠花低声笑道，竟是完全不介意被低看。至少在这里，他没有拿出过能与对方平起平坐的筹码，会被掌门奉为座上宾也不过凭借修为。

　　看啊，这些年的事情，已经足够他成熟了。

　　微微敛了眸中冰冷的神色，坠花慵懒地笑着：『但你师父没告诉过你么，清月仙宗的防御没你们说得那么厉害，想要偷师，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愿意学，愿意下苦。』

　　黎暗微微怔住。他们把等级看得太过森严，也把那些所谓的第一看得太过厉害，根本未曾升起过与之抗争的心。这放在平时没甚么，可于道途上却会产生极其深重的影响。

　　所谓神，所谓魔，所谓最高，所谓最低，都是人创给自己的界限，以来约束他人。

　　看着黎暗闭上眼，周身有着气雾旋转似乎在慢慢进阶，坠花挑起半边眉毛，对此人悟性有了层新的认识。不愧是区区几年内就能打败自己的家伙，虽说有自个儿加以辅助，但没那个底子，一般人真做不到。

　　后来怎么样，黎暗表示他甚么也记不得，只记得那之后坠花就跟开启了暗黑模式一样，对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差说他该直接回炉重造了。就算这货修为极高能跟师傅平起平坐，黎暗也各种回击，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可惜他也不知从哪练出来的毒舌，自个儿还没拔刀，就被他气得吐血。

　　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师伯与师兄的斗嘴大戏，每日每时每刻都不能错过，鬼知道你如果一次没看会错过多少好戏。

　　这种状态维持了很久很久，直到接了师门任务出来的现在——

　　『师兄，你又盯着坠花师伯发呆了。』未语挑着眉道，神情一派调侃。

　　黎暗收回视线，面无表情道：『炼狱的话我会跟师父说安排你去闯一下。』

　　『……师兄！我收回刚才的话求饶过啊！』

　　对上吴溪诡异的眼神，不灭耸了耸肩：『啊，当人的智商不太够的时候，总会拿其他方面来掩盖，比如闹腾，却不知恰恰暴露了自己的蠢。』

　　『你可以把这话再重复一遍。』坠花淡漠的声线随之响起。

　　不灭一跳三尺高：『你从哪冒出来的！』

　　『你背后。』坠花淡淡答道，话语意有所指，『而且我想，荒应该很喜欢这些话。』

　　『……别！坠大爷！您是大能！求饶过！』

　　连衣笑着看他们闹腾，忽然觉得，其实这样的日子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