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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书房 ...

  •   ***
      已经是第三天了。每隔些时段,电视里的播音员总会不厌其烦地跟进,尽管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进展。走上街头,也总能看见不断交接的巡逻车和巡警,甚至是在巷尾墙沿一闪而过的黑袍。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警察也好,沃尔图里也好。这突如其来的凶杀对这个太平得太久的小镇,无疑造成了太大的冲击。人们想要将凶手绳之以法,不止在于痛恨暴行,更在于那份易碎的心境——那个努力维持着的安稳美梦。
      我们还没有从佛罗伦萨离开。鲍尔德斯顿向学校申请了两周的事假,如今连一周都没过满。我们还有时间。但太有时间的好像也只有我。他们都过得很充实。
      阿萨迈特兄妹又背着他们的大包,去做已耽搁太久的生意。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背包,背着它,用他们的话说,只是装得好像很“专业”。可我想他们大概也很喜欢这种“专业”的感觉。没有人能逼迫他们做他们不喜欢的事。
      格里姆肖回到了他风情万种的美人怀抱。不得不说,纸醉金迷才是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你问为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他张了那样的一张脸。就是对面小酒楼的同一个窗口,我已至少看到过三张不同的脸。每一张都很妩媚,每一张都很成熟。是他的口味。
      就连鲍尔德斯顿也在附近的艺术馆找到了份临时工作——为这一次凶杀案而筹办的公益画展。似乎旨在呼吁人性的光辉,和最后的良知。鲍尔德斯顿为他们画了很多。他的作品好像一下子抓住了主办者的眼球,然后他也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屋子里还有颜料的余味。
      我大概也能找到点事做,如果我真的去找。可面对花花世界的千奇百怪,我反而觉得蜗居着也不错。我想我也许会在闲逛和看书中打发剩余的时间,要是我没有接到那通电话。
      来自沃尔图里的电话。拨线的是个女人,嗓音很好听。在我“喂”了一声后,那头立刻换成了阿罗。他用很客气很抱歉的语气告诉我,他们需要我的帮忙。尽管我想他的内心深处不会为此感到一点点的抱歉。我用同样客气同样抱歉的语调告诉他,我没有经验会坏了他们的事。他回答我不打紧,经验可以培养。我还能说什么?我早该知道他不会难么容易死心。或许我也早就知道。

      第三次走进古堡,迎接我的变成阿罗本人。去正殿的一路我们走得很慢,他显然想在见到另两位长老之前让我熟悉情况。他告诉我他们有了几个嫌疑人,而且很快能确定他们的位置,但害怕贸然靠近可能打草惊蛇,需要借助我的能力。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明白,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不会打草惊蛇。但我没有揭穿他。
      阿罗为我准备了房间。一间阴冷的地下室。他们的准备工作显然还来不及完成,而我似乎得在这里一直等到完成。离开是不被允许的。尤其是在上一次几乎等同于“秘密出逃”的经验面前。他并没有那样说,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我想他也不必说。
      我含糊其辞地点头,最好他快些离开。在他一堆虚情假意的措辞里,真正引起我注意的从“书房”二字开始。他告诉我书房在出门右拐的第一间,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去那里看任何我想看的书,拿回房间也行,不用和任何人报备。
      交代完这些,他也便离开。我想他并不是真的想和我一起呆太久。他所表现出的热情好客、以及种种暗示友谊的举动,不过是以劝服我加入沃尔图里为目的。就好比一个棋士在谱他的棋。他在棋盘上落下每一个子的时候都是小心而谨慎的,如果棋子有感觉,大概会觉得他对它们很客气、很尊敬。那是因为他需要它们为他卖命。在阿罗的思想里,我就是那颗棋子——尚未收归己有的棋子。
      这是间比上一次还高档的屋子。我绕着它走了一圈。有床,有梳妆台,有衣橱。衣橱里甚至还挂满了衣裳。可是我不困,也不需要梳妆打扮。所以我去了他口中极大、极漂亮的书房。
      它确实很大——从双开的厚重木门到底端罪恶神像的雕塑,深度接近三四间打通的屋子。它不仅很深,也很高。高度在三四层楼左右。正中有对开的螺旋阶梯,对于人类访客是取书的必备物。听说这座古堡的设计师是位颇有名望的人类。但我想这地方应该很久没有人类来过,空气中没有丝毫人的味道。
      它也确实很漂亮。楠木的书架堆满厚薄不一的书籍,从书脊露出的装订线和泛黄起皱的纸张来看,它们都已老了。所有的书架都压在一张猩红色的地毯上。地毯很厚,很软,像是踩着天鹅绒。尤其是满地错落光斑构成了纹理,更让你会有次错觉。屋里不透光,只有灯。一盏盏的水晶灯代替教堂玻璃填满了穹顶的空间。

      ***
      书房里并不止我。我回忆起方才阿罗离开时奇特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他是故意让我来。他知道书房里有人在。可等我发觉这一切的时候,已有些晚了。因为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毫无疑问地也发现了我。是凯厄斯。
      他从第五排书架后探身,迅速移动到我面前,左手还拿着一本三四公分后的蓝皮书。他盯着我看了三四遍,眼神里的厌恶和嫌弃显而易见。我想我并不意外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暴虐与冷酷交替的表情。事实上如果他表现得温文尔雅,我反而会奇怪。
      可他终究没对我做什么。没有用暴出青筋的手掐紧我的脖子,也没有任由怒气震翻书架。他在克制,虽然有那么一瞬间,书架真真实实地在晃动。他问我:“你怎么来这儿了?没有人告诉过你,书房不能随便进来吗?”声音又低又哑被堵在喉头,若非如此,他恐怕会大吼出声。
      我告诉他我所知道的恰恰相反。他低低咒骂着阿罗。看起来他们之间的这种玩笑,简直家常便饭。他一定以为我听不见,他的声音的确很轻。可惜我已非初生。这本是什么无可厚非,但碰巧凯厄斯像是极注重隐私的类型。而书房,恐怕是他除了卧室停留最久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也能算是他的专属地。
      真正令我意外的是,他没有把我轰走。我是说他如果那样做,我不会感到半点不理解。他放我进了书房。以他的角度看,这一定是某种极宽容的恩施。我越过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他的视线始终粘在我的脊背,连同那句“不准发出声音”的警告一起。直到我停在第十排书架,从西方文化的通俗小说分类里,随意抽走一本,他才重新投入到他的正事。他大概是极爱这些藏书的。或许这本身就都是他的藏书。
      书房里的写字台不止一张,但都集中在西南区域。我想凯厄斯不会希望我与他相隔太近。我也不希望。我抱着那本很厚的小说,坐上螺旋阶梯。大理石的凉滑,刚刚好。

      说是看书,更多的时间我其实在观察他。阅读虽然能带给我精神上的放松,但阅读本身于我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人类世界的几乎任何事,我都能倒背如流,即便缺失的记忆也已有鲍尔德斯顿填补。阅读,纯粹只是打发时间。如果有其他更有趣的选择,我大概不会埋首在书堆里。
      凯厄斯看书的速度很快。每几秒钟就能听到他刷刷的翻页声。比起看书,或许“查阅”这个词更贴切。他不止是用眼睛在看,还不停地在写些什么。他用的笔和他的人一样老派——鹅管笔。这种在18世纪前后就淡出人类历史的书写工具,却被他呵护如珍品。从我的角度看不清他的手书,视线被工作台上积压的书隔断,但我想他的字体一定也是古老而华丽的。
      我屈腿坐着,书放在腿上,无聊时翻几页。这样静谧的氛围里,你其实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何况我没有带表。可就算带着恐怕也会被他扔走。我想他接受不了烦人的嘀哒声。但我能听到古堡外教堂的钟声。从我进入书房到现在,已有三四个小时了。这期间,凯厄斯一直在取书、翻书、书写中循环。
      我又往后翻了一页纸,几乎同时听到了他不耐烦的声音。他问我:“你到底是来发呆还是看书?你只翻了十页。”有那么一瞬间,我实在想笑。可我没有。我知道这会对那年轻人产生刺激。但我是说,我没想到他会数。数我翻了几页。血族的记性确实很好不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熟记旁人每一个了无意义的动作。
      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他期待着怎样的回答。下一秒,书从手里被抽走。我并不是没有察觉他的靠近,不过不方便表现出罢了。书在他手里快速合上又打开——他瞥了眼封皮便回到了我停留的地方。他问我,都看进了些什么。那神色场景有些像老师责问偷懒的学生——你不能回答不出来。
      我记得这是本讲欧洲史的书。于是便把我所知的一切告诉他听。但我也并未将欧洲史讲全,我记得最后看到的那一页提到过“十字军”。我以为他会沉着脸走开,就像所有老师对待不认真却挑不出刺的学生一样。他的确沉下了脸,却没有离开。这种沉默持续了很久,足以他风化。然后才听到他用堪比干冰升华的语调对我说:“你很了解欧洲史,却没有认真看这本书。”

      他把书扔入我怀中,转身回到工作台。我猜这不会是让我离开的意思。当然如果我想离开,他也不会拿我怎样。最多发一场怒,弄毁几个书架,再引来一群围观者。然而我依然没打算仔细看这本书。好比人类厌倦于听别人讲述他早已熟知的故事,我也一样。
      从他的话里不难推断,这本书的关注点在于这庞大历史中的某一点。我翻到序言,翻到目录,匆匆一扫,也便就领会。再回头看凯厄斯,他仍处于自己的循环中。我合上书,琢磨着放回书架还是带走。这时,手机响了。
      凯厄斯瞪眼。用力拍下的鹅管笔溅出的墨汁染花了他面前的白纸。来电显示是鲍尔德斯顿。我没有不解的理由,尽管凯厄斯可能会更光火。我接通电话的时候,他的人又移的了我的面前。这并不能算真正的面前,我们之间隔着一座楼梯。他没有更靠近,一定是自信于听力。但他恐怕要失望了。
      鲍尔德斯顿问起我曾对爱德华提到过的东方始祖。他隐约听我和格里姆肖提过,但并不全面。他想知道。碍于凯厄斯,我讲得很简单,略去了与血族相关的特征,但我想这并不妨碍鲍尔德斯顿的理解。他果然听懂了。我想他一定看见我留在住所的简讯,因为他的话语声比平时更低。我们又讲了些别的,他大概告诉我说要以那位始祖为原型,创作逆境希望的主题画作。
      凯厄斯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我挂掉电话才移到先前的位置。也许出于自傲,也许出于深入骨子的礼节。我能肯定的是,他没能辨别与我谈话的对象和我们真正的话题。因为他眼里的困惑并没有被审视和探究取代。
      这样很好。我低声向他说着抱歉,同时快步离开,就像犯错的孩子经常做得那样。他应该是巴不得我离开。可他拦下了我。他确实巴不得我离开,可比起离开,他好像有一桩更重要的事要我做。从他一下子端正的表情,你很容易分辨出。
      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我们或许该教教你,在书房读书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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