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阔》红色袖子

8、第七章

　　第七章

　　斗转星移，日月如织，没有一个少年会永远保留孩子的单纯，展昭也是这样。在少林寺的第五个年头，展昭终于得到了父亲的音讯。一封简短的书信被人送到少室山，笔迹是展世济的亲笔，送信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展世济。信里面只是嘱咐展昭照顾好自己，跟师傅好好学艺，对自己的下落却只字未提。

　　展昭收到这封信，虽说还是不安，却也略略宽慰。有了音讯，就迟早会见面，展昭将信仔细收好，暂时放下了下山的年头。

　　自从几年前的那场灾难之后，静尘的身体就一直非常虚弱。方丈法空便免去了静尘寺内的诸多事物，让他留守藏经阁。

　　千佛殿的后堂之内有一个清净的小院，静尘便在那里居住了四年多，每日与佛经相伴。展昭每天都要到这里为师父诊脉，然后静静坐着听师傅讲佛法。静尘没有忘记展昭的修为，藏经阁里面的经书，经过他的编排和挑选，最适合展昭的都依着次序一一传授与他。

　　第五年开始，静尘干脆让展昭也住到了这间小院。此后的两年之间，展昭的身体越来越好，外家功夫也大有精进。第七年的冬天，当展昭丝毫也没有感觉到身上一贯的刺骨寒冷的时候，静尘笑了。

　　“展昭，你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静尘端坐在蒲团之上，含笑望着展昭。七年的光阴洗礼，好像并没有让静尘的脸上留下丝毫的印记，但是展昭却已经从一个十岁的孩子长成了十七岁的翩翩少年。

　　恍如隔世，展昭清淡无波的心绪，突然泛起层层波澜。一阵感动，说不清道不明地涌上心头，扑通一声便跪倒在静尘面前。

　　“多谢师傅，如果没有你……”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类似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话，可是展昭下意识地忍住了翻涌上来的泪水。

　　“傻孩子，为师当年答应了展先生，就一定会还给他一个健康完整的儿子。出家人，不打诳语。”

　　“展昭，你想下山吗？”静尘看着激动的展昭，那孩子清澈如烟波迷离的眼睛，此刻已经泛起泪光。

　　“我…..”展昭微微一愣，想了半晌。

　　“我知道你想，”静尘叹道，“展先生每年都会差人送一封信给你，可是却从未出现，也从未告知他的近况。你惦记父亲，这情有可原。可是……就如我当日所说，你在这少室山，必须待满十年，少一天都不可以。”

　　“师傅，我不走，你的身体还没好，就是到了十年我也不走。”展昭虽然不明白师傅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这话是真心的，他不能走。

　　“傻孩子，”静尘微微苦笑，“师傅的身体就是再过十年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你在这里待满十年，并非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我？”展昭不解，除了师傅之外，自己的确没有什么非要留下的理由啊。

　　“为师在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看出，你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静尘淡淡一笑，“你的骨骼，还有你特殊的体质，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不幸。可是为师知道，如果调理得当，你能成为纵横武林的高手。”

　　“师傅，你不是开玩笑吧？”展昭愣了，高手是个什么东西，好像从来没有想过。

　　人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寺里面的僧人和俗家弟子，武功也有强弱之分。展昭因为身体的问题，从来不必参加寺内每月一次的切磋比试。

　　在这样的比试里面，虽然各人都是点到为止，可是年轻人还是想要正出一个高下的。最近的一年，林鸿飞总是力压众人，表现非常出众。他的师傅昭玥虽然是个出家人，每当林鸿飞比试得胜之时，却也难掩欣喜得意的神情。

　　高手，是像鸿飞那样的吗？

　　“呵呵，为师一个出家之人，本来不该做这些争强好胜的事情。可是看见你这孩子，便感到若不纳入门墙，好好栽培，便是辜负佛祖的美意。”静尘从榻边的一个小格子里面，小心取出一本经书，递给展昭，“看看这个。”

　　展昭接过，经书很薄，看样子已经写成多年，纸张已经非常旧了。经书的封皮上面，俊秀的字迹书写着四个字，《昭列玄经》。

　　“昭列玄经。”展昭念着经书的名字，并没有翻开。

　　“昭列玄经，”静尘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这本经书是藏经阁的绝密经卷，多年以来，即便是方丈之位也不能擅自修炼。展昭，你可知道为什么？”

　　“师傅，弟子……不知。”

　　“是啊，你不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静尘面色严肃，看着展昭，“如今可以告诉你了。”

　　“《昭列玄经》是汉朝之时一位高僧从西域带回，是达摩祖师亲笔书写的一本经书。这位高僧发觉这本经书之内暗藏上等内功修炼之法，参详多年，终其一生的时间，终于将它整理成篇。可是这本经书自成书之日起，便暗含无限杀机，可以说是我佛门的一大劫难。”

　　“劫难？可是师傅你不是说这本经书……里面有很高明的内功吗？”展昭疑惑不解。

　　“修炼《昭列玄经》若是成功，自然有无限的好处，可是自它成书之日便没有人能够成功。正因为如此，此书藏于少林几百年的时间，一直密而不传，除了历代方丈之外无人知道这本经书的存在，而历代方丈本人，也严禁翻阅这本经书。”

　　“为什么没人能练成？这本书很难懂吗？”

　　“不是，”静尘笑道，“你打它开看看。”

　　展昭略有犹豫，既然连方丈也不允许打开，自己可以吗？

　　“展昭，听师傅的话。”静尘微微一笑。

　　展昭听见静尘这么说，便不再怀疑，将书打开。

　　一句句读下来，展昭只觉字字句句都很简单，以他多年来参详各种佛经的经验，这些字句并非佛经之中艰深难懂的。

　　静尘笑而不语，只等展昭慢慢读下去。展昭似被这经卷吸引，竟然一字一句将整本经书就这样读了下去。起初感觉非常简单，可是越往后越感觉变化万端，好像那些字句有股力量，能把人吸进书本之中一般。想要放下，可是无法抗拒吸引，怎么也放不下。身体里面一阵热流窜出，四处奔腾游走，甚至感觉呼吸都有些急促不稳。

　　“展昭……展昭！”静尘大喊一声，展昭方才回神，急忙将书合上，闭目调息。

　　“师傅…….”等到气息稳了，展昭睁开眼睛，惊道，“这书……这书很邪门。”

　　静尘点点头，问道，“你看到了哪里？”

　　“我看到……”展昭想了想，“我看到……”

　　奇怪，竟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究竟看到何处，看了什么，完全忘了。

　　“师傅！”

　　“别怕，”静尘淡淡道，“闭上眼睛，默诵《心经》，过半个时辰再想。”

　　展昭不敢怠慢，急忙闭目调息，默念《心经》。此刻他的心里空空如也，一个字句也想不起来。可是《心经》是他自幼诵读，非同一般的记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相伴七年的字句自动飘入脑海，一点点将烦躁不安，热浪灼烧一般的内火挤出了体内。

　　气息在体内运行四个周天，刚好半个时辰，展昭睁开了眼睛。吐纳之间，竟然浑身被汗水湿透，额上也滚满了豆大的汗珠。

　　“师傅……这《昭列玄经》……”

　　“展昭，说说你的想法，这本经书如何。”

　　“是，”展昭皱了皱眉，回忆了一下方才自己所读的字句，竟然字句能够想起，可是却不敢深想。

　　“这本经书，不像佛经。”展昭深思半晌，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如何不像？”

　　“佛经无论深浅，都是导人向善，读来让人心绪平静。可是这《昭列玄经》，却像要将人心放在火上烤一般，心里不但不平静，反而烦躁异常，恨不得……”

　　“欲望无法控制，极易走火入魔，即便是佛门子弟，能成功修习而不被其反噬的人也从未出现过。”静尘面色一阵变化，轻轻叹了口气，“天下最大的利益，存于天下最大的厉害之中，展昭，你明白了吧。”

　　“弟子……好像明白一点了。”展昭想了想，“即便平日无欲无求的佛门子弟，在这经书面前也会藏不住心里最隐秘的欲望，也就会走火入魔，内火焚身。自然无法修炼成功，弄不好还要送了性命。”

　　“不错，每个人都有欲望，大小而已，即便是佛门也不是真正的清净虚空。”静尘微微一笑，“四大皆空，六根清净。若是真的空了静了，又怎么会有这本经书的存在呢？”

　　“师傅的意思？”展昭不解。

　　“很简单，这是达摩祖师留下一个试炼，心底空明，能控制内心的欲望，这样的人即便不出家，不灭绝人欲，依然可以成佛。”静尘的双目闪出一丝光芒，刹那之间让展昭有些恍惚。这不像师傅，不像那个无欲无求，云淡风清的师傅。可是那光芒太快，转瞬之间便消失了。

　　“可惜，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太少。自汉以来，修炼此经书而成魔的佛门弟子不在少数。成魔之人，杀戮孽障，丝毫不亚于大奸大恶的邪魔外道。终于到了不得不禁，不得不封的地步。大概百年之前，这本经书辗转传入少林，当时的方丈大师当即决定将它封在藏经阁，成为绝密。自此这经书百年未见天日，虽然避免了贻害武林，却也十分可惜。”

　　“师傅……弟子愚钝。”

　　“你很聪明，并不愚钝，只不过你的欲望比别人少。”静尘淡淡道，“甚至比很多出家人还要少。所以在看见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你有可能练成《昭列玄经》。这七年以来，我所做的事情就是把你的身体养好，而你能否有所成就，就看今后的三年了。”

　　“你的身体体质属于至阴，又深受寒气侵扰，有冷血之症。可是你是男子，即便是纯阴的体质也有修炼至阳内功的可能。而《昭列玄经》之中的昭列二字，便是光明之义，你父亲送你上山之时所寻的至阳内功，便是它。”

　　展昭心里一动，爹爹不可能知道少林的不传之密，想来自己拜入师傅门下，却真是难得的缘分。

　　“你父亲不知，少林的内功虽是至阳，却对修炼者的身体要求甚高。你该还记得，当日在山下法源师叔并不同意收你入门，其实他并没有恶意。如果你跟着普通少林弟子一起修习内功，可能会压制体内的寒气，但是对身体损伤也更严重。”

　　“可是师傅，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却不是这《昭列玄经》的功劳，这又作何解释呢？”的确从今年起，身上便不再发冷，这难道不是痊愈了吗？

　　“你的身体不是好了，而是更坏了，”静尘摇摇头，表情略有无奈。

　　“什么？”展昭大惊。

　　“这些年，为师不得不让你学一些外家功夫，让你的身体可以强壮。可是这些功夫就如我方才所说，对你都是有害的。所以你外家功夫越好，冷血之症就会更加严重。”

　　“展昭，你是个大夫，我问你，一个人如果身体不好，到了最严重的时候是什么症状。”

　　展昭想了想，答道：“身体虚弱之人，自然多病。可是病入膏肓之人，却没有病痛。”

　　“对，”静尘叹道，“病入膏肓，身体对外侵的阴邪没有半点抵抗，任其长驱直入。就像敌军杀入城池，若遇抵抗，身体便是战场，人会痛苦难受，这便是病。可是如果不遇抵抗，任敌军入内，身体全部臣服，没有丝毫抵抗，人自然没有痛苦的感觉，可是……”

　　“师傅，我明白了。”展昭盯着手里的《昭列玄经》，喃喃道，“师傅之前的七年，一直在用外家功让我的身体强壮起来，以备日后修炼玄经有足够的体力。让我每日诵读心经，就是防止修炼这《昭列玄经》之时，难以控制欲望而走火入魔。而所有这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我在这三年内修习玄经成功，便能完全消解冷血之症，若是不成，便走火入魔万劫不复。可是……如果就此不练……我的身体此刻虽然已经无病无痛，却早已是没有抵抗的城池，已被阴邪占领……时日无多……”

　　“好孩子，为师知道，让你受苦了……”

　　“不，师傅，是弟子让师傅费心了。”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了，展昭七年以来第一次流泪，无欲无求的心境，变了。当日只是一眼之缘，师傅便能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费如此心力。这七年时光，点点滴滴，展昭怎不感激，又怎能轻易忘记。

　　“展昭，你不必如此，这是你跟它的缘分。能不能练成，还看你自己的造化。”静尘叹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你要做的，除了好好修炼，就是千万保密。”

　　“保密？”

　　“是，这《昭列玄经》，你要将它记在心里，平日也万万不能被别人察觉你在修炼它。”静尘的面色十分凝重，“它在少林，是天大的忌讳，明白吗？”

　　“师傅的意思是，要我偷学？”展昭一愣。

　　“哈哈，”静尘大笑，“偷师偷艺，要说偷，就算我静尘偷了佛祖的一件好东西吧。展昭，佛祖不会惩罚这样的贼，只要你日后对的起他的这件东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