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师》小东邪

2、002家书

　　打烊了。
　　风和日丽的春日下午，云老板的琴坊门口，挂上了“老板有事，关店歇业”的牌子。而琴坊的大门，却直开着。
　　云老板毫不避忌地摇着躺椅在她的店里睡大觉。
　　她要等一个人。
　　旗袍妹子说，梦里的女孩子，奶奶的孙女，会找到这间琴坊，带着失踪人的家书，来寻云老板帮忙。

　　云梦从不会做虚幻的梦，她的梦境，都是真实世界中曾发生过，或即将会发生的事。梦中，烟雾笼罩下，看不清脸的女孩子绕转在巷子里找人，找到了这间琴坊。
　　真实世界中，那个女孩一定会来。
　　她要等着。
　　应该是今天了。

　　云梦打了个呵欠。
　　继续摇着躺椅，闭目养神。

　　旗袍妹子可怜巴巴的眼神一直在她眼前晃荡。
　　“……我小时候很苦，现在也很孤独，最近总是怀念以前，我，主人，奶奶，我们生活在一起，好幸福呀。我还记得主人收养我的那一天，天好冷，两广的冬天，很少有这么冷的时候。……我冻得瑟瑟发抖，主人把我带回家，交给奶奶，说，娘，你看她多可怜，快冻僵啦，我们养她吧。”
　　“就这样，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吃过晚饭，主人忽然跪在奶奶面前，说，娘，您就让我去吧，儿子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娘坦白，儿子不想悄悄地溜走，这一去，万一回不来……我想让娘知道我要走，让娘再给我好好做一顿饭……”
　　“再后来，主人的家书一封一封地寄回，信里写了他今天到了哪里，见了哪些人，马上开拔要去哪里，让奶奶放心，都挺好的……可是终于有一天，广东的家里，奶奶再也没有收到儿子寄回的家书，主人从此音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云姑娘，主人对我有救命大恩，主人失踪这些年，我却无能为力，看着他的娘，我的奶奶，因思子心切，日渐消瘦，……奶奶最后郁郁而终。如今，我颇有些能力了，也该偿报恩情，全奶奶遗愿。”
　　“这件心事，只有云姑娘能了。……未几，奶奶的孙女将带着主人的最后一封家书，来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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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坊入处，老木门吱呀。
　　有人的声息。
　　“云老板……在吗？……有人吗？”
　　云梦蓦地睁开了眼。

　　“咦？老板有事……歇业……”女学生生嫩犹疑的声音在轻轻嘀咕。
　　云梦踱步过去，伸手：“琴坊老板，云梦。”
　　她见到了梦里来找她的女孩子。

　　“呀！云老板！真的是你！”女生显得很激动：“我我……我居然真的找到了这里！真的有个云老板！”
　　“找我有事？”云梦打量眼前的女孩子，这女生打扮很休闲，短T配牛仔裤，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背一款双肩包，脸上没有妆粉，看起来就是学生的样子，云梦顺嘴问一句：“不是这儿的人吧，在浙江念大学？”
　　“广东人，大学考的这里。”女生笑嘻嘻，白净的脸上，落满阳光。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云梦明知故问。“我已经很久没有开门做生意了，一般人，不会找到这里。”
　　这“生意”，指的自然是为人入梦。

　　“云老板，说了你不会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女生到现在仍是懵的：“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找你，真的——梦里的场景和刚刚我找来时的一模一样！我就是照着梦里找到的路，过来的……”女生很恳切：“听起来很玄乎吧？但我保证，我没说一个字的假话！都是真的！”
　　“进来说吧。”云梦让出了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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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嘿，我还没自我介绍呢，”女生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服，“我叫司晓玲，家在广州，大学考到了江浙地区，今年读大二……”
　　案上摆了清茶，线香熏绕。
　　云梦抿一口茶，默然，忽然道：“你是来找你伯父？”

　　司晓玲惊掉了下巴。
　　“怎怎……怎么会？你怎么会知道？”

　　“我如果连这点都不知道，你放心来托我办事吗？”
　　“云老板会帮我？”
　　说起这一点，其实司晓玲心里很没底，非亲非故的，梦里的云老板，凭什么帮她？要找一个失踪了几十年的人，几乎所有人都默认早已过世的人，谈何容易。即便云老板愿意耗时耗力去帮她找伯父，能找得到吗？

　　“你把带来的东西给我看看吧。”云梦将一盏刚泡好的新茶推到司晓玲面前：“喝点水。”
　　司晓玲愣在那里，盯着云梦瞅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地：“这你都知道？那……我带来的东西……是什么，这个云老板知道吗？”
　　“一封家书。”

　　司晓玲的手僵在那儿，很快，便忙里去翻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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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封塑封好的家书，纸张泛黄，很有些年头，如果不是仔细地塑封着，怕是不能保存下来，经年日久，纸张早已薄脆，一捏就碎。
　　但它还是被保存完好。
　　看得出来，这封家书，被家族里的人，视若珍宝。

　　“你的伯父，叫司卫国？”
　　云梦瞥见了家书的落款，卫国卫国，很有时代感的名字。也是到这时，云梦才刚知道，旗袍妹子口中的“好人”，姓甚名谁。
　　“是的，家父名卫民，兄妹三人，家里还有一个嫁出去的姑姑。”
　　“他去了哪里？”
　　“从军去了，几十年前走的，两广的军队，打仗都很厉害。”午后的阳光，在司晓玲的睫毛上跳动，这年轻的女大学生，在讲一个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落满厚尘的故事。

　　“其实我们都知道，伯父应该早就不在了，他的命运，和当年万千中国人的命运一样，早已化作历史的一捧尘土，散落在中华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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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活了很多很多年，见过很多很多的故事，甚至，她还记得司晓玲口中那场夺去她伯父性命的战争。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一帧一帧往事，都在她眼前闪过。
　　她历世弥久，心肠早已坚硬如铁，但是，在她看过司卫国的最后一封家书时，仍会背过身去，默然落泪。
　　战争中的人们，曾在她眼前倒下。
　　她生于古时的中国，历史车轮辘辘向前，那些死于抗战的人们，是她旧年好友们的后人。随便指一人，也许那人的祖先，是她曾经的挚友。

　　中华大地的疮痛，曾剜过上古神明的心。

　　“我会帮你，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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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封家书的纸页，早已泛黄。
　　母亲在油灯下，哭瞎了眼。

　　“你要劝母亲，不要因我在外而伤心……请弟弟一定向母亲解释，这是人民对国家应尽之责任……”[1]
　　她摩挲着塑封的纸，眼泪点点滴落。
　　这句话，是司卫国最后一封家书中，写给弟弟卫民的话。

　　真实历史中的家园，百孔千疮。而曾为家园浴血奋战的人民，终归于尘土，又没入了这片大地的怀抱之中。
　　死不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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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老板，可以吗？可以找到我伯父吗？”司晓玲问的小心翼翼，心里终归抱着希望，又害怕失望。
　　“叫我小梦就可以，”云梦又为眼前的女生续了一杯新茶，“我比你大不了几岁。”
　　胡七就是这样叫她的。听着亲切些。

　　此时此刻，云梦已经完全将这事归为己任。
　　“我一定尽心尽力，——你家族里，有人已经来求过我了，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会帮忙到底。”
　　云梦还记挂着旗袍妹子看她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清修无欲，却又坚定执着的眼。它属于山野之间的月色清辉，也属于粤地小村子里曾经的滴水之恩。

　　“家族里？有人来找过……了？”司晓玲显得很惊讶。
　　云梦当然完全理解这种惊讶。她明知道，司晓玲是根本不可能认识旗袍妹子的。

　　“这你可以不用管——我们还是来说说正事，”云梦将封好的家书还给司晓玲，“你伯父，四十年代，经历那场战争的时候，最少也有二十岁了吧？”
　　司晓玲很聪明，她瞬间便明白了云梦的疑惑，解释道：“是的，听说奶奶生过好几个孩子，都夭折了，父亲比伯父小很多，父亲因为时代的原因，遭遇过挫折，很晚才结婚，我是父亲老来的女儿——在家族里排辈，我连侄孙女儿都有了。”
　　“我是说，你们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想着寻人——老奶奶都过世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没见过你奶奶吧？”
　　“我有……我有照片。”经云梦这么一提醒，司晓玲忽像想起什么似的，忙去翻自己的包。

　　那是一本泛黄的影集，小小的一册，藏了家族里无数的往事与秘密。
　　云梦接过影集，小心翼翼地翻开。

　　“这是你奶奶？”
　　影集多是空白页，很容易就找到了这张照片。

　　“是，是奶奶，还有我伯父，也在上面，”司晓玲用手指了指照片上一个侧身坐着的年轻男子，“这张照片，听我爸爸说，是外国的一个记者，途径我们村子，进家来讨水喝，给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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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引号里的这一句话，是真实存在的。曾经有一个兵，在抗战从戎开拔行军的路上，给家里亲人的家书中，写了这么一句话。
但是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兵是谁，他殁于哪一场战役，他的尸骨，在祖国的何方，碾作了尘泥。
故事是作者编的，家书和人，却是真实存在的。
作者是怎么知道这句话的呢？
有一回看一个台湾老兵寻亲的节目，节目组在帮助老兵找到了当年离散在大陆的女儿，节目的最后，嘉宾说，他们节目帮助老兵寻亲成功之后，收到了全国各地很多求助寻人的信件，其中有一家人家，就提供了几封家书，家族里的这个爷爷，当年为了驱逐日寇，投身抗战，走了之后给家里写了很多信，其中一封信里，就有引号里提到的这句话。嘉宾说，他当时看到这句话感动不已。这个爷爷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家里写信，可是突然有一天，家里人再也没有收到过爷爷的信，从此，战场上的热血青年便与家里人断了联系，音讯全无。后人想要寻找家族里的这个爷爷，说，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个爷爷应该是牺牲了，但是他们想知道这个爷爷生前的经历，他死在了哪一场战役中，死在了哪里。
几十年过去了，尘归尘，土归土。找到真相的希望渺之又渺。
也许有缘，看到这篇文的你，就是这个爷爷的后人，亲人。
“请弟弟一定向母亲解释，这是人民对国家应尽之责任……”
我想起一句歌词，“万里山川多少英雄赤胆行，大江东去青史又留几人名”
多少英雄，都像这个爷爷一样，埋于尘土，热血的英雄这么多，能青史留名的，有几人呢？
但我们都知道，正是他们，铸成了中华民族不屈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