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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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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誉兄,罗兄住哪儿?”
“贡院旁边一个小院子,找他来住我坚决不同意!你要是搬去跟他住……”
一语惊醒梦中人!梁磊张嘴刚想说话,院里“咔嚓”一声巨响,俩人吓得一哆嗦,面面相觑。
紧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怒骂:“午饭吃到狗肚子里去啦!”
“好了,老王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是,东家。”老王头还是不服不忿,也不知对谁嘟嘟囔囔骂骂咧咧。
俩人对视一眼,开门出去,一下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箱柜筐篓遍地横陈,小厮脚夫进进出出。
一个年轻男子淡淡一笑,走上前来抱拳,“家奴手笨摔了箱子,惊扰二位,还望见谅,小弟杨敬研,徽州商人,这厢有礼了。”说完一揖到地。
俩人急忙还礼,梁磊自我介绍,“小弟……”“梁”字还在舌头上打转,“咣当”一个炸雷突然划破长空直击心脏,活生生把仨人吓得晕头转向,还没回过神来,一股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漫天红雾蒸腾直上宇宙乾坤四处飘荡。
老王头跳脚大骂:“狗娘养的!”
宋临使劲咽了口唾沫,“杨兄搬家人多事杂,梁兄,呃……我看我还是跟你去见你二表哥吧。”
梁磊也正打算撤退,俩人施礼告别,宋临又进屋抓了四包藕粉。
杨敬研道歉,“过后小弟定当设宴赔罪。”
俩人客气一番。
走了一里多地,天渐昏黄,进了脚门,管家笑说:“我家公子正在会客,花厅上备了薄酒小戏,这边请。”
跟着管家绕了两道回廊,远远听见吹奏声,梁磊笑了起来,“《往前会》,这调子我也会吹。”
宋临仰面朝天,恨不得嗤之以鼻。
俩人端坐桌前。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宋临饥肠辘辘,对着虾球干瞪眼。
梁磊手持折扇遥指戏台,笑问:“宋兄,那个和尚像不像罗公子?”
宋临仔细端详,点头,“有点儿。”眼角余光左右瞟瞟,没人注意,凑过去耳语,“今夜月明星稀竹影摇曳,如此良宵,听个和尚咿咿呀呀岂非蹉跎光阴?”
“高见!”梁磊吩咐管家:“换戏文!改成……呃……”转脸问宋临,“什么才不辜负良辰美景?”
满桌子菜只能看不能吃,宋临饿火攻心,要来就来个狠的,抬头冲戏台上喊:“《佳期》!”
戏子一愣,万福,“公子,妾……学艺不精……”
宋临哈哈一笑,“你不会?”转脸对梁磊扯嘴角,“我会!”
“哦?”梁磊大笑,“宋兄当真是博学多才,还精通吴骚?”
废话!我是苏州人!苏州人骂街从嘴里蹦出来的都是昆腔念白!仰面畅笑,“梁兄,十二红,伯牙与子期今日定要创造佳话!”
梁磊大乐,扔了折扇,三两步跑到戏台边,翻身上去,取过笛子,上嘴就是“十二红”。
宋临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唱:“……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一个娇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好似襄王神女会阳台……”
“当”一声脆响,宋临一哽,梁磊拿笛子敲铜锣,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唱的是旦角,身段身段!还有声音……”
“行了,你知足吧,”宋临白了他一眼,“我是举子,温文谦和的举子!不是戏子!接着吹你的。”
“嗯!”梁磊一本正经地点头,“举子偶尔也是要抢戏子饭碗的!”
“此言差矣!”宋临扯了扯袖子,使劲一甩,可惜,不够长,毫无水袖的飘逸神韵,倒是重重扫上了酒杯,“咣当”,落地粉碎,宋临讪笑,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只好摆出陶醉的神情接着唱:“……花心折柳腰摆,似露滴牡丹开,香恣游蜂来,一个斜欹云鬓,也不管堕折宝钗,一个掀翻锦被,也不管冻却瘦骸……”
台上戏子台下家奴面面相觑,心说:这俩也是举子?
正唱得起劲,顺风瓢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春宵一刻值千金!张生与莺莺放荡,二位正精致着放荡!好雅兴!”
精致着放荡?
俩人大骇,声音戛然而止,一个抬头,一个扭头,“吧嗒”笛子掉到台上。
一位温润的男子施施然走来。
“表……哥,”梁磊一揖到地,“别来无恙?”
男子还礼,“累你挂念,这位是……”
梁磊跳下来,“这是我的知音,宋临宋博誉,进京赶考的苏州举子。”
宋临脸通红,真想找个缝钻进去,没敢拿正眼瞧他,匆匆作揖。
男子和煦一笑,“在下朱佑杭,前次出门在外,多有疏忽怠慢,还望见谅。”
三人寒暄一番,入席。
那俩是表兄弟,宋临一个外人,还让人逮着肆意妄为,局促之极,好在桌上菜肴丰盛,夹了个虾球放进嘴里。
台上,和尚接茬唱,台下,宋临史无前例地凝神细听。没一会儿虾球见底了。瞟了瞟朱佑杭手边的清蒸鳜鱼,没好意思伸筷子。
“……宋兄,你说呢?”
宋临一愣神,转过脸来,“啊?什么?”
梁磊哈哈一笑,指着他惊讶的表情对朱佑杭说:“我就说他心不在焉吧。”笑嘻嘻靠过去,“我说春闱紧迫,不如邀上罗公子一同研论经文时政,于文有益。”
你就不能不拿文会烦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科考一事强求不来。”
“说得轻松,那可是身家大事!”梁磊转脸对朱佑杭说:“表哥,你会帮我吧?”
身家大事?宋临暗自嘲讽,考不上难道就不活了?调头跟着和尚哼:“……今安在?出家在前门外……”
“谋事在人……”朱佑杭对梁磊微笑,“……成事在天。”抬眼见和尚下台了,吩咐管家,“换成《断桥初会》。”问:“你们住哪儿?”
“离户部不远。”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不如搬过来……”
没等他说完,梁磊急忙回答:“不必费心!”
朱佑杭往圈椅里一靠架起二郎腿,跟着许仙念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俩人对视一眼,梁磊笑说:“我一直在想,科考和终身大事哪个更重要。”
朱佑杭蹙眉颔首,“嗯,是得费一番思量。”
梁磊苦着脸冥想,宋临赶紧站起来,“二位共叙亲情,在下叨扰多时,就此告辞。”
朱佑杭不置可否,侧头欣赏许仙白娘子断桥相遇,等到唱词告一段落才不紧不慢地问:“宋公子何必急于一时?刚才我思虑良久,仍无法断定成家和立业如何取舍,公子认为呢?”
当然是成家!我就没想过要当官!表面却恭恭敬敬地回答:“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
朱佑杭点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先生此言甚是。既然谋事在人,何不跟壁坚一起住下好好谋划一番?”
一起住下?宋临手足无措,我今天洋相出得还不够?深深一揖,“承蒙朱公子盛情款待,感激不尽,就此告辞,留步留步。”
“哎?宋兄?”梁磊急忙拉住,“怎么说走就走?我表兄说谋划一番总有点缘头……哎?宋兄……”
戏台上许仙目送白娘子离去,失魂落魄。
朱佑杭也目送宋临离去,却温和地说:“后会有期,恕不远送。”
宋临往大街上一站,翻着白眼遥望高门大户,一巴掌抽在自己大腿上,“我这商人当得……赔了八包藕粉就为了让人耻笑一回?亏到姥姥家了!”
第二天中午,宋临正要出去卖藕粉,刚到门口,梁磊回来了,“宋兄,我表哥说……”
现如今宋临一听到“表哥”俩字心里直犯怵,赶紧打断敷衍两句拐了出去。
宋临满大街兜了一圈,用他多年从商的独到眼光挑了个茶楼,这地方好啊,出来进去的客人不是骑高头大马就是坐软呢小轿,宋临往门口一站,“就这儿了。”跟个算命的挤在一条板凳上,铺开桐油纸,见人就叫卖。
皇天不负有心人,傍晚时分终于卖出去一包,价格比在苏州高出两倍有余,宋临心花怒放,“物以稀为贵,等考完试,回家贩一船运来卖。”
晚上回去,刚到门口,主人家拦住去路,“宋公子,梁公子等了半天不见公子回来,叫小人跟你说一声,他暂且搬出去。”
搬去他表哥家了!宋临断定。“知道了,多谢老人家。”
走进跨院,当头遇见杨敬研,此徽商恭敬行礼,“宋公子,昨日惊扰大驾,今日略备薄酒以谢罪,还望赏脸。”
宋临正饿着,一听这话,正中下怀,客气一番,欣然前往。
俩人喝着小酒,宋临问:“杨兄做什么生意?”
“盐商……”
话音未落,宋临大惊失色,“腾”站起来,退开几步,深深一揖,“杨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杨敬研被他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还礼,“宋公子何故如此?”伸手相搀,“你一个功名在身的举子怎么给我行礼?”
宋临抓着他的手一阵激动,“杨兄有所不知,小弟子承父业贩些干货卖给左右四邻。做个像兄台这样的大商人是小弟一生的梦想!”
杨敬研突然笑了起来,“宋公子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本末倒置?哪有人弃宦从商的?不瞒公子,在下是治学不成才不得已操持祖宗行当的。”
宋临直勾勾地看着他,“杨兄,盐务买卖不是轻而易举的吧?”
“是啊,要在户部备案注册……”
“皇商?”宋临目瞪口呆,“噌”站起来,“咣当”,椅子重重砸在脚背上,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唉哟”痛呼,抖着嘴唇喃喃:“皇商……皇商……”一把攥住杨敬研的手, “杨兄,怎么才能当皇商?”
“宋公子,你一个举子……”
宋临哀叹,“仕途艰险,岂是小弟能承受得起的?何不早留退路?”
“此话有理。”杨敬研拉他坐下,“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从商也一样,想在户部挂名,朝中一定要有人帮衬,否则势比登天。再者,个人力量微薄,如若宗族共同参与,财大气粗人员众多,才好轻便行事。”
宋临点头如捣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弟茅塞顿开,多谢杨兄指点迷津。”
而后,俩人畅谈从商心得,越来越投缘,当真是相见恨晚啊,立时引为知己。
半夜,宋临心潮澎湃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点灯,摆开笔墨纸砚,呆呆出了会儿神,提笔写:宗族参与!
点头——宋氏一族世代从商!
又写:财大气粗!
点头——族中资产过万的人家不下十户!
再写:人员众多!
点头——宋氏子孙成年者最少两百人。
最后写:朝中有人!
这是重中之重!宋临够着脖子凝视窗外的明月,突然跪下来砰砰磕响头,嘴里念念叨叨:“苍天保佑……苍天保佑……保佑……保佑……罗赞金榜题名!大恩大德宋临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