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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咔嚓”推开门,罗赞正在写信,宋临笑容满面地行礼,“公聆兄……”
      “行了行了,我听了一天的阿谀奉承。”
      宋临攀上他脖子,“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想家了?”
      想家?我想干货铺子!小栓子家杀个三四回鸡,我那点调味料就得见底!但,表面上却使劲点了点头,“唉……叔祖年事已高。”
      “好,过了鹿鸣宴就回去。备考会试。”
      宋临唉声叹气地回屋睡觉,短短十几步远的路程,唠唠叨叨念了七八遍:“参加什么鹿鸣宴啊……”
      没几天,俩人穿戴一新前去赴宴,白胖子巡抚啰里啰嗦打了半天官腔,人人昏昏欲睡还得装得精神百倍,白胖子大手一挥,宣布:“开席!”
      宋临眼前一亮,跟旁边二十二名和二十四名客气了一番,一筷子叉起烤兔肉,细细品尝,点头称赞:“鲜香爽滑。”
      二十四名一愣神,呆呆地看着宋临,突然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说,“你右手边上那道菜是长江白鳝。”
      “哦?”宋临表面按兵不动,筷子却毫不迟疑地伸了过去,双唇抿合,嗓子眼里咕哝:“你正前方的是太湖紫菱炒阳澄湖大闸蟹。”
      二十四名夹进嘴里咀嚼,一耸眉毛。举起酒杯跟宋临碰了碰,“今日秋高气爽,如此盛会……”瞟瞟没人主意,侧头耳语:“十七年汾酒。”
      宋临吃惊,挑大拇指,“高人!小弟佩服!”
      那人腼腆一笑,“不才姓徐名津字文良,镇江人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姓宋名临字博誉,苏州人士……”
      没等他说完,徐津嬉笑,“好地方啊,出丝绸织绣。”
      “此言差矣!”宋临摇头晃脑一副酸儒架势,“我们那儿出太湖三白,那小白虾,壳薄肉嫩……”
      “哈哈……”徐津突然大笑,眼见同席之人齐刷刷地看着他,赶紧闭嘴,“我们镇江出肴肉和陈醋。”
      宋临举杯与他撞撞,“徐兄,小弟敬你一杯!”光明正大地凑过去,憋着嗓子问:“南京有什么好吃的?”
      徐津舀了勺鸭蹼羹递过去,“宋兄,下酒。”勾着舌头小声嘀咕:“南京人翻着花样把鸭子身上的那点零碎吃了个遍。”
      宋临一抱拳,“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过奖过奖。切磋一二可好?”
      宋临正想答应,旁边一人听见“切磋”二字突然来了精神,“二位兄台要以文会友?可否容小弟在旁扫地焚香?”
      徐津暗自腹诽,真想一巴掌抽在他嘴上;宋临心中痛骂,恨不得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全桌震动,七嘴八舌地乱开了,“此时桂花飘香,有花无诗,不雅不雅!”“皓月当空,挟姬游秦淮,文坛盛事!”“会试在即,不如互相研习……”话音未落,一片轰然赞同声。
      宋临徐津面面相觑,一个撇嘴角,一个翻白眼。
      俩人想法惊人地一致:雅!真雅!现如今什么文坛盛事都比不上会试!
      徐津往他身边靠了靠,“贡院后面有家粥店,田螺蚌肉粥独步南京。”
      宋临跟着全桌人鼓掌叫好,托起腮,遮住嘴角说:“我喜欢甜味的粥。通常都是自己做。”
      “乡试题出《周易》,各位猜测会试要出什么?”打完马虎眼,徐津悄悄地说:“大才啊!你不光会吃还会做?”
      “吃,人生第一大要务!正所谓‘食色性也’,‘民以食为天’!换言之,人,活着就为了一个字——吃!”
      “精准!”
      这倒好!斯文谦和的“鹿鸣宴”三个字,活生生被砍成了两截,有人只关注“鹿鸣”;有人只热衷“宴”。关注“鹿鸣”的人多,轰轰嚷嚷高谈阔论;热衷“宴”的人少,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反正大家各取所需,收获颇丰啊!
      几天后,宋临和罗赞乘船回苏州,船刚离开码头,宋临“呀”一声惊呼。
      罗赞问:“怎么了?”
      “忘记跟徐津告别了。”
      “徐津是谁?”
      “第二十四名举人,镇江人。”
      “不碍事,进京会试一定会遇到他。”
      会试?我疯了才跑到京城去找抽!宋临对着浑浊的长江水一皱眉,进舱睡觉。
      俩人刚进镇口,鞭炮骤响,轰轰烈烈铺天盖地。把宋临吓得一哆嗦,一点笑容全僵在了脸上,一个硕胖的老头跌跌撞撞跑过来,一路高呼:“临儿……临儿……”
      “叔……叔祖?”宋临刚想跪下来磕头,老头一把拎起来,二话不说动手就扒衣服,把宋临扒蒙了,“叔祖,这是干什么?”
      “高香蜡烛扎纸祭品都准备好了,跟我去祭祖……快点快点,把靴子脱了。”
      三五个族中人蜂拥而上,穿衣、戴帽、换鞋、系腰带,宋临眨了两下眼,完事了。罗赞乐呵呵地看着他出洋相。
      宋临往祖宗牌位前一跪,左叔祖,右族长,俩老头老泪纵横,族长反复不停地念叨:“宋氏宗族世代从商,终于……终于挣出功名来了,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宋氏子孙长享荣华富贵……”叔祖哽着嗓子半天冒了一句,“苍天啊!”
      宋临舟车劳顿疲倦之极,还得跪得笔直,跟着念:“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磕完头,站起来,宋临以为逃出生天了,结果叔祖一句话又把他打下了十八层地狱,只见叔祖抬腕一挥,“开家宴!”
      这下可好,宋临向每一位长辈敬酒,然后平辈晚辈给他敬酒,一直闹腾到三更天,繁文缛节终于彻底施行了一遍,宋临虚脱了。
      糊里糊涂也不知在谁家睡了一夜,第二天赶紧往家跑,刚上大街,一片恭维祝贺声,宋临脸上挂不住,寒暄几句,拔腿飞奔。
      还没进家门就听见小栓子嚷嚷:“花生涨价了,回家拿钱去!”
      一人发火,“凭什么涨价?”
      “凭什么?”小栓子嗤笑,“就凭宋秀才变成宋举人了!怎么着,不服气?不服气上对门买去!”
      气得那人甩手走人,宋临赶紧拦住,满脸堆笑地讨好,“没涨价没涨价,您别听他瞎说!”转脸怒瞪小栓子,“一会儿找你算账!”
      小栓子一步步往外挪,“秀才……呃……举人,你回来啦,你忙着……”撒腿赶紧跑。
      宋临把铺子一关,举着账本一样样查点,不点不要紧,一点,怒从心头起,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很好!你就等着卖身为奴吧!”
      甩门冲出去,直奔小栓子家,进门冷笑,“你姐杀了几回鸡?”
      小栓子跳起来往家钻,“姐,姐夫回来了。”
      他姐跑出来,溜了一眼,含笑又回去。急得小栓子直叫:“你别走啊!你别走啊!”
      “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宋临一把揪住他耳朵,“笋干香菇蕨菜上哪儿去了?你倒是会挑啊,什么贵你偷什么!”
      “卖了卖了,你轻点,疼啊!”
      “卖了?钱呢?”
      “钱……嘛……”
      没等小栓子回答,他爹走出来,给宋临行礼,“宋相公何时来提亲?”
      “提亲?”宋临一愣神,干笑,“铺子门忘记关了……”掉头就跑。
      小栓子来了精神,追在后面哈哈大笑,“怎么一谈提亲你就忘记关门?”
      刚到家,小地痞正在屋里守株待兔,从桌上跳下来,“宋相公一向可好?”
      “行了,你娘又走街窜巷见着哪家黄花大闺女了?”
      小地痞一本正经地点头,“还是相公痛快,明人不说暗话,这回是前街的孙乡绅家,世家旧族,小姐识文断字,等闲人家他们还看不上呢。”
      “回去告诉你娘,我就是等闲人家,配不上。”把手往他跟前一摊,“拿钱来。”
      “什么钱?”
      “上次的木耳钱,我说过,再敢提亲事,我两罪并罚!”
      小地痞“兹溜”一阵烟蹿出去,“我叫我娘再给你找找。”顺手又抓了把木耳。
      宋临对着背影愤恨:“识文断字的旧族小姐?比我大六岁的老小姐!”
      关起门来,对着空空如也的店铺欲哭无泪,一屁股瘫在椅子上,“这趟赶考家底子全赔光了,我靠什么活啊!”
      半月之后,富贵走来,“老爷请公子过府一叙。”
      老家伙,不把我折腾死你不甘心是吧!“知道了。”宋临一脸悲壮地赶往叔祖家。
      刚进天井,三四个老头齐刷刷地站起来给他行礼,宋临赶紧还礼。
      叔祖笑眯眯地拉他,“临儿,挑个黄道吉日进京参加春闱。”
      宋临激灵灵打冷战,“叔祖,中举就能候官了,进京还是不必……”
      没等他说完,叔祖大怒,一把抄起鸡毛掸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宋临吓得“砰”一声跪下,“叔祖,您饶了我吧!”
      老头痛哭流涕,仰天悲鸣:“列祖列宗啊,这不肖的儿孙留着还有什么用!”下死手要打,族长赶紧拦着,“不能打不能打!现如今他是天子门生了。临儿,起来!”
      宋临抹了把冷汗,族长笑着说:“古人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把亲事定下来才是正经。”
      几个老头点头称是,宋临干站着没资格插嘴。
      族长接着说:“前街孙乡绅家道殷实,是个读书人家,小姐知书达理,跟临儿天造地设的一对,不如就定他家吧。”
      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又是她?眼见叔祖要同意,宋临赶紧跪下来,“叔祖,孙儿想了想,还是觉得赶考要紧,没功没业拖累人家,孙儿于心不忍。”
      “也好也好!”叔祖乐呵呵地拉他,掏出一大包银子,“这是六十两,考上了写信回来,考不上也别灰心,哪那么容易?准备准备,三年后再考。”
      宋临苦着脸答应,心说:还想考上?做梦吧!
      几个老头唠叨了半天,终于把宋临放走了,宋大举人没回家,抬脚直奔罗赞家,一五一十把满肚子苦水全倒了出来,拖着罗赞的袖子哀叹:“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其实你福星高照,几场考试一帆风顺,此行必定金榜题名。”
      “得了吧,我是什么货色你还不清楚?这回可好,到天子眼皮子底下丢人去了!”
      罗赞端详他,“说不定……嗯……”微微一笑,“不如先把亲事定下来……”
      宋临“腾”站起来,转身就走,“你怎么也学那帮保媒拉纤的?”
      罗赞拉他,“不是别人,是我妹妹,其实你背的文章全是她写的。我们几个在一起读书,从小青梅竹马,她的模样品性学识气度难道还辱没你?”
      “啊?她写的?”
      罗赞自顾自地说:“成了亲,你赘进我家,你我二人也好时时研习经文。”
      “呃……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容小弟回去深思深思。留步留步。”
      出来之后,往大街上一站,秋风一吹,颤巍巍打寒战,回头瞅瞅紧闭的大门,“娶你妹妹?她要不是女的都能当状元,我还不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一晃,过完年,宋临点着油灯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
      找了几件换洗衣服包起来。
      掏出桐油纸,在铺子里绕了一圈,抠出一大包太湖藕粉,宋临呵呵呵地笑,“幸亏藏在抽屉里,要不早没了。”这东西好啊,在苏州都要论“两”卖,到了京城还不得论“钱”卖?
      从床底下掏出《论语》,又从柴火堆里扒出《孟子》,数了数,就剩八张纸了,宋临不管不顾,满屋子转悠,嘴里喃喃:“我记着《诗经》没撕光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藕粉满满当当塞了一书箱,把书遮在上面。
      万事俱备,只欠赶考!
      第二天,跟族中人打了声招呼,所有人都诧异之极,没壮行没拜祭,这就走了?
      宋临挥挥手,转身上路,用力过猛,书箱一甩,哗哗往下掉《论语》,叔祖笑了起来,“是块读书的材料!”高声嘱咐,“临儿,路上保重!”一脚踹在富贵屁股上,“还愣着干吗?快跟上!”
      叔祖回家一查黄历,仰天大笑,“吉日啊……苍天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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