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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神途(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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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如一道九天惊雷当头劈下,谢清徽足足愣了有一刻钟,才怔怔地抬起头来,望着白泽,一字一句地道:“此局何解?”
白泽的眼神一贯淡漠,此刻却也染上一层怜悯的色彩,他看了谢清徽一眼,垂下眼眸,道:“由你,亲手杀了谢桑。”
白泽的声音如一阵狂风,在谢清徽耳边呼啸而过,留下的只有嗡嗡的噪音,其余的什么都没听清,他不由得问:“你方才说什么?”话虽如此说着,自斩落妖王首级后已久未出鞘的承妄,却已架上了白泽的脖子,瞬息便能叫他魂飞魄散。谢清徽面无愠色,嘴角甚至带着惯常温和的笑意,又问了一遍:“白泽,你方才说什么?”
白泽波澜不惊,淡声道:“我相信你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谢清徽道:“若不是看在你与桑桑交情深厚的份上,你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
白泽道:“正因我与谢桑交情深厚,才非要这么说。”
“清徽,”白泽的眼眸正如他所居住的三生净莲池,飘渺空灵,却又深不可测,而这汪池水,此刻正凝视着谢清徽,“你是想和谢桑一起死,还是一起活?”
谢清徽冷冷地道:“那也要看是什么活法?”
白泽道:“忍痛分离千年,直到重逢的那一天,此后你们依旧可以四海逍遥。”
听到这句话,谢清徽冰冷坚硬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沉默片刻,道:“我不能擅自做出这种决定……我要和桑桑商量。”
“你不必与她商量,”白泽冷眼斜睨着他:“你根本不用和她商量,就能知道结果,她不会同意的,她宁可和你一起去死。”
谢清徽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痛苦,他缓缓地闭上双眼,道:“可我不愿……”
白泽点头道:“对,你不会愿意看着她死的。”
“当啷”一声,承妄脱手,掉到了地上。谢清徽无力地道:“可我却要亲手杀她。”
白泽沉默不语,千霜却忽然笑了,道:“只有你亲自动手杀她,谢桑才能活,若换做是我,或是其他神仙妖怪,谢桑必死无疑。但即便是假的,只要谢桑不知情,那便是真的了。”她笑得眉眼弯弯,“她一定会痛苦极了。”
千霜此刻像一朵曼陀罗花,靡艳却又恶毒,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谢清徽无心听她说话,白泽却一眼横了过去,冷声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说,可以帮着演戏的?”
千霜笑道:“试问还有什么,是比亲眼看着情敌,被自己挚爱之人所杀,还要更痛快的事?没有了。”兴许是察觉到白泽眉眼间的寒冰正迅速冻结,千霜的笑容缓缓收敛,嘴角却依旧不浅不深地挂着一抹,道:“我说了,即便是假的,但只要谢桑不知情,于她而言,便是真的。情敌痛苦死去,喜欢的人也可因此保全,于我而言,亦算是圆满,何乐而不为?”说着,她走到谢清徽面前,眨了眨眼睛,神情再度变回以前那个端庄温雅的仙子,她温柔地望着清徽,道:“还望神君早下决断。”说完,驾云离去。
天地复又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许久,白泽忽然幽幽地说:“她说得对,六六一定会难过极了。”
谢清徽嘴唇翕动,喃喃地道:“可是她好歹能活。”
“对,”白泽点点头:“你当着天兵天将的面,将承妄插进她的心脏,天帝自然觉得,谢桑必死无疑。她也确实必死,但是并不代表不能活。”
谢清徽道:“我要如何救她?”
白泽道:“三魂七魄,你分一半给她。”
谢清徽缓缓抬起头来,白泽对上他的眼眸,看见他的眼底猩红一片。
白泽颔首道:“唯有此法。”
他们之后似乎又讲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再说,但无论说与不说,谢桑都听不见,也看不到了。
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第一次渡天劫时的夜晚,也是如同现在一般,漆黑昏暗,伸手不见五指,霹雳雷霆当头落下,她却无力抵挡,幸而有一个温暖而坚强的怀抱,护着她渡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而再度睁开眼,已是雨过天晴,朗月舒云。
而谢桑此刻睁开眼,转身回望,眼前却又见十里红妆。
这是她千年来的沉疴,是纠缠的梦魇。
贴着“囍”字的房间灯火通明,有一个比灵猴还跳脱的新娘,此刻却安安静静地坐在房间内。
谢清徽手执承妄,望着那房间。
那里面有一个人,是他的心上人,是他相守数百年的恋人,是他新婚的妻子。
而他今夜却为娶她性命而来。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而头顶乌云翻滚,已不知藏匿了多少天兵天将。
千霜悄无声息地拽了一下他的袖子,眼眸闪烁,微笑道:“清徽,你不会不忍心了吧?”
谢清徽无声地扯了下嘴角,道:“怎会?”
说罢,捏着千霜的手腕,大步上前,一把推开了门。
门后的谢桑怔怔地看着他们,半晌才道:“……谢清徽?”
故事到此为止,也由此开始。
白泽说,南海是清徽的梦境。
而谢桑终于从这纷繁冗杂的梦境中醒来。
她睁开眼睛,坐起身,柔软的棉被从身上滑落,阿合一蹦一跳地跑过来,趴在她的膝头哭唧唧地道:“掌柜的,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了。”
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记忆尚未全然归位,谢桑下意识地磨了磨牙,道:“没文化的蜡烛少说话。”话音刚落,忽然想起自己先前在梦中,附身在谢清徽身上的所见所闻,表情一下子归于寂静,看得阿合撸了撸胳膊上暴起的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问:“掌柜的,你怎么了?”
谢桑淡淡地睨她一眼,问:“阿合,薛尘呢?”
阿合眨了眨眼睛,迷惑地问:“掌柜的,谁是薛尘?”
谢桑耐心地道:“薛尘就是三十三重天的掌天神君,清徽上神,他不知怎么也跑来了这里,我一时气急,打伤了他,现在想要见见他,你既然是白泽派下来的,不应当不清楚的,对吧?”
阿合眼角犹挂着一滴眼泪,望着谢桑怔住不动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道:“掌柜的,你都知道了?”
谢桑说:“知道了一部分,还有一些不知道。”转向阿合,道:“例如,你是谁?”
阿合缩头缩脑地立在一旁,道:“我是三生净莲池的一朵莲花。”
谢桑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千年老智障,此刻终于拨开云雾,得见青天。
谢清徽当年为了不让天帝推她下诛仙台,先下手为强,亲手杀了她,再用自己一半的魂魄修补她的身躯,自己却也陷入长眠。承妄之伤,需用世间诸般心欲执念来修补,而三生净莲池,正是由三千大小世界无数生灵执念凝聚而成的无妄苦海。白泽将他二人双双投入池中,一是为掩人耳目,二也为谢桑的伤势能尽快痊愈。
谢清徽自此与谢桑魂魄相系、血脉相连,她伤势愈合一分,他的魂魄便恢复一分,直到那一年西湖大雨中,她已近乎痊愈,于是谢清徽的魂魄也终于从茫茫世间寻觅而来,站在了她眼前。
只是那时的谢清徽,还并不是真正的谢清徽。
他尚有一缕魂魄,遗留在南海的扶桑树下,直到取回,魂魄全然归位,终被谢桑一眼认出。
是你。
谢桑问阿合:“我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阿合眼巴巴地望着谢桑,道:“白泽说,您到了该离开的时候,自然能离开。”她话音未落,便见谢桑掌心滑过一道幽蓝的火焰,幽冥鬼刀出现在她掌心,然后她横刀一劈,三生净莲境,轰然破碎。
谢桑回头冲阿合笑笑:“后会无期。”随即飞身离去。
昆仑依旧是寒霜冰冻、飞雪漫天,好似千年来未曾变化过丝毫。白泽正坐在三生净莲池畔,独自下棋,谢桑从水中踏步而出,看着他俊雅悠闲的样子,嫉妒地说:“我在里面吃了一千年的苦头,你倒好,每日下下棋弹弹琴,过得好不快活。”
白泽淡声道:“我每天都要听你的抱怨,总归是更辛苦一些。”
谢桑道:“你与谢清徽搞的那出馊主意,比凡间最穷酸的秀才写出来的最苦情的戏文还要狗血。”
白泽道:“好在主角是你不是我。”
谢桑道:“你们又要如何确定,我和他起死回生后,天帝便会忘却前尘,而不是继续执着地陷害我呢?”
“我不能确定,清徽也不能确定。”白泽摇摇头道。
谢桑听完,眉头一立便要发作,白泽又道:“但是天命已改。”
“天书上所著,清徽的天命是情动则双双湮灭,你与他虽然遭此大难,但好歹没死成,既然不死,那么天命便已逆改。”
“这就是你与他的情劫,如今情劫已渡,天命逆改,即便是天帝,也没有逆天而行的道理。”
谢桑怔忪片刻,开口问:“……听不懂,谢清徽在哪儿?”
当初设下的结界被破,原本沉寂在深海底的扶桑树突破海面,无数鲜红的花瓣飘落在蔚蓝的海水上,天光映衬之下,瑰丽而飘渺,像是一场盛大的梦境。
谢桑走到海边,望着这一幕,恍惚觉得自己依旧沉睡在梦中,没有醒来。
在这迷幻的画面中,唯有一点真实。
那是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巨大的扶桑树下。
谢桑大声呼喊:“谢清徽!”
谢清徽悠然回眸,轻轻一笑,似天光骤盛,如月破云来。
他望着她,唤道:“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