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闻耳语》何葭烟

3、麋鹿复游

　　轻微的轱辘声在门前的空地上响起，不耐烦的马儿不停地前后走动着，喷出灼人的热气，想要挣脱辔头的脑袋不住地摆动。几个陌生的面孔忙里忙外，帮着搬出行李。李崇修站在桃树底下，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几颗还未成熟的青桃，默默地在心里道别。
　　他也要走了，要去一个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地方。听张氏说，李尚书想他了，特地派人来接他了。换作是十年前，他也许会高兴地手舞足蹈。可目下，他还能有什么表示呢？那些生活，那些人，都已经在记忆里走远了，就像那个几年前去世了的老账房，看不见也摸不着了。蓦地说起要回去，倒像是要去个未曾谋面的人的家里，怎么也是不知所措，怎么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章拓，你不会回来了吧。也好，就此别过，斩断这唯一的关系，终生便不再有念想。这桃树，生于斯长于斯，也当亡于斯。”李崇修轻轻地说出这些话，分明含着无限情意，却偏偏要做个无情人。他想着，要是此刻章拓能出现，他哪怕是不要那尚书府小公子的名头也会跟他走。但是，为什么呢？
　　一切不容他多想，张氏见他久久不动又催了一句：“小少爷，赶紧的！过会儿天就黑了，进不了城了。”他缓缓转身，一步三回头，怎么也舍不下那孤零零的桃树。张氏年纪大了，近几年时常犯病，身体也大不如前。李崇修心知她大限将至，也不好恼她，她又常常劝他放宽心，看淡这人世的别离。
　　要说李崇修此番回府谁最高兴，那定是张氏无疑。她苦等这十来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满心以为从此以后李崇修就能过上安乐的日子。马车里，李崇修面上一片平静，心下却是有万千思索。他可不再是当年无知的小孩，李尚书的那些眼神他是一个也没忘记的，正是因此他才会被丢弃在小山村十二年。回府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但是他有一种预感：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事实证明，李崇修的预感是正确的。李尚书没有让他们进尚书府，而是把他们安置在了城外的一个小院子里，配了三五个仆人，还有十来个看门的家丁。张氏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慌忙向接他们的人打听。那些人对他们二人并不是很上心，只是随口应道：“老爷的意思，不是我们能揣测的！”
　　李崇修一边扶着张氏进门休息，一边小声地说：“奶娘，看这态势似乎是并不想让我进府了，那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张氏突然想起那年听到的、看到的，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崇修正背对她倒茶，也就没看到她方才的模样。
　　夜半时分，张氏怎么也睡不着，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次日把事情说个明白。李崇修毕竟已经年岁大了，有些事情也是瞒不住的，也该让他看清楚处境。只是如此，他的心里是不会好过的。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外面看起来不在乎，内里恐怕是会戳出个洞来。
　　早饭过后，张氏央着李崇修陪她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坐着，说是有要事。李崇修大概猜出了是什么，倒真是没想到自己早早地就不再是李家人了。他不怒反笑，说：“那样才好，免得回去遭人白眼，说什么那个灾星回来了。”张氏伸手打了他的嘴，说：“嘴里没好话的！我告诉你是想你能去找老爷，父子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当年那些事跟你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静下心来哪会看不明白，不过是偏着他们罢了！”
　　李崇修没了言语。倒不是说他起了要回一趟尚书府的念头，而是在想当年那件事是否有什么人在暗中使手段。他可是没什么惊世才华的，可坊间却偏偏传出尚书府小公子天资聪慧、才华难掩的说法。他好不容易出趟门，还有好些个家丁陪伴左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好招惹，却偏偏被贼人盯上。他摇摇头，难免怪自己多想。
　　“奶娘，我觉着我也用不着上门找他，他接我过来总是有什么事的，我们等着就是了。”既然已经不再是李家人，也就不该再管他的死活。那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让李尚书改变主意呢？他实在想不明白，但也不想主动出击，使自己处于下风。若是主动上门，李尚书定会认为自己有所求，那时可就难办了。如果以静制动，说不定很快就能知道李尚书的打算。
　　果不其然，李尚书在两日后就来到了他们的小院里。他先是细细看了一眼李崇修，然后才问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回来了有没有什么打算？”李崇修笑了笑，说：“谈不上苦，童家村里的日子很是宁静，村民也很善良，没什么有坏心思的人。若是尚书大人没什么事要吩咐，我还是想跟奶娘回村里去。”
　　一声“尚书大人”算是彻底断了父子之间的关系，李崇修明白，李尚书也明白。但是后者显然有些恼羞成怒，他拍了下桌子，提高了嗓音，说：“没志气的东西！给你机会你不要！”
　　想要知道李尚书的意图，此时就需要出手了。李崇修立时睁大了眼睛，露出惊喜过望的样子来，忙问道：“父亲大人有何打算？”李尚书显然更满意此时的称呼，捋了捋胡须，抬起头，说：“你可听说过定北将军章拓的事？他也是童家村的人，你当是认识的。”
　　李崇修的手倏地收紧，“章拓”这两个字像是他命里的机关，碰不得却总是想着要去碰。明明已经连模样都记不得了，却还是记得想着他时的悸动。如果章拓是杯毒酒，恐怕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但究其根本，竟也是连他不明白的。
　　“童家村里都是姓童的人，这姓章的，恐怕是外来户吧？可这些年也不曾听说有谁搬进去过。”李崇修并不想把他与章拓认识的事情抖出来，毕竟今非昔比了。
　　李尚书自是不信，把个李崇修瞧了好一会儿，才算是信了，随即说道：“那也不妨，他本就只在童家村待过几年，你去的时候他恐怕已经搬走了。”
　　李崇修大概明白李尚书的来意了，恐怕是想借由他搭上章拓。他在心中冷笑，这等拉帮结派的事居然也用得着他这个弃子，真不知是章拓实在没有弱点还是李尚书老来糊涂了。
　　“那父亲大人的意思是……想要我去套近乎？”李崇修决定还是不要拉长战线了，倒不如开门见山说个明白，他实在没有绕来绕去的心思了。
　　李尚书微微点头，一方面为幺子的聪明识时务而自豪，一方面又为被识破了意图而略有不满。
　　“总之这几日你先好好休息，过些天我着人把你送去将军府，你也别说是李家的，只说是前来投靠的故人。至于你的名字……还是改了吧。”
　　“父亲大人不说我倒是忘了，崇修已经不再是李家人了，那父亲大人让我做这件事可有何回报？”李崇修说完便捧起了茶盏，兀自喝起了茶来，他倒是要看看李尚书会舍下多大的本来换得一个搭线的人。
　　李尚书登时吹胡子瞪眼，气得不行，但也不便过多发作，不多时也就平心静气了，还说：“我知你心中有气，但爹爹当年也是无奈而为之，若是不让你走，你哪还有活路？”
　　李崇修不欲与他多言，便懒懒地回了句：“那崇修在此谢过父亲大人当年的救命之恩。”
　　“你想要点什么，也不是不可以，你若是搭上了章拓，我就给你谋个一官半职，让你一辈子不愁吃穿用度，过得比谁都潇洒自在。”李尚书打得一手好算盘，料定此等年纪的男儿必是视功名利禄为人生圭臬，但是他算错了他的幺子。
　　“我不想要什么官职，只求从此以后李崇修之名不再与妖人并提，事成之后我能够无事一身轻，与尚书府再没有半点关系。”李崇修不怕说出自己真实的心思，倒认为这是道出底线的正途，也可以免去不少麻烦。
　　自此以后，李崇修更名为陈耳，字惟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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