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周年》萧兰错

3、第三章

　　窗外那悦耳的蝉鸣偶尔趁着人们不注意之时，飘进耳端，它们顶火热的阳光奏着欢快的小曲。
　　而那火般的灼热太阳之光却照不进这窄小的空间。这里又阴又冷，与外间的炎热和热闹情景仿佛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年腰背笔挺，那双好看的杏眸瞪得又圆又大，仿佛要将什么刻进心间。
　　重生的这几日，她忙着调整心态，调查辛家及朋国宫廷秘事，故意不去思考与辛圣起再度会面的情景。
　　只是再逃避是没有用的。
　　今日午后，辛圣起如期上门提亲。
　　此刻的情景仿佛在眼前重演一次，这复杂的滋味与体验，无法向外人道起。周年真是百味杂陈，酸痛自知。

　　以为自己够坚强到不为所动，只是捏紧的小手却止不住颤抖。
　　她的身体还记得……记得这个恶魔硬生生地折断她的手指，那撕心裂肺的痛又袭来……他脸上阴残的笑意……一度是她的噩梦。
　　断指之后，那些绝望掏空了她的心魂。
　　这双手是属于琴师的手，而琴师的手比她的命还要重要。
　　他折断了，不是她的手指，而是她的命。
　　她怎能不生恨。

　　眼前架着一张绢织画，与墙体形成了一个密封的空间。这画作经过非常特殊的处理，在光明之中的人看画只是画，无法看到画后的情景，而画背后却与之相反，在暗黑之中反而能看清画前的一切。
　　如此高超织艺，当然是出自于千织坊的坊主萧落霞之手。
　　她与周年是多年知交好友。
　　这幅绢织绣是她大胆创新的尝试，也是周年十六岁的生辰礼物。

　　画前清晰可见辛圣起坐在前厅与父亲喝茶，谈笑风生，好一派祥和的画面。
　　辛圣起无疑是有备而来的。
　　知她喜白。
　　故意着一身锦衣白缎，束白玉冠，衬着那张俊雅温文的脸，任谁看都是一名谦谦君子的模样。
　　谁又晓得他这不过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从内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那因纵欲过度浮肿的下眼睑，一对狭长的细眼夹着凌厉，那温文的笑意总不抵眼内，偶尔趁无人注意之际散着丝丝的邪光。
　　她果真有眼无珠，怎会误以为他是翩翩贵公子呢！

　　前厅内——
　　周通命人奉上了最好的茶，与辛圣起相谈甚欢。
　　这名辛侯虽世袭侯位，却只是一名无实权的侯爷，不与官场中人拉帮结派，只爱做些小买卖。
　　他年岁不大，性格却十分沉稳，一派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是越看越满意。在众多的提亲者之中，辛侯无疑是他看过最满意女婿人选。
　　辛侯虽是商人，却有高贵的身份，身上没有商人的铜臭，也没有文人酸腐，这样出色的男子方配得上周氏长女，朋国第一琴师。
　　他摆手请茶：“请用。请用，这是余杭今年的新茶雨前龙井，不知合不合辛侯的胃口？”
　　辛圣起笑了笑，应声捧起茶杯，呷了一小口。茶在喉咙中散发着浓浓的清香……这茶一斤值百两以上，哪能不是好茶之理。
　　他点头，笑答：“嗯。茶香浓郁，回甘不错。”
　　“哈哈……”
　　周通得意地大笑几声，又对坐在一旁保持沉默的青衫男子说：“辛兄弟你也品一品。”
　　青衫男子也挽杯喝了一口，忙笑说：“这雨前的新茶，量少，难购，我四处托人也拿不到一斤。这回在周府能喝上一回，也知足了。”
　　这话半真半假，他的确托人寻了，只是听到价格后，没舍得买。
　　不愧是“民间粮仓”的周家。财富果真惊人，也难怪辛圣起会亲自上门提亲。

　　这名青衫男子是辛圣起的堂弟，名辛九，比辛圣起少一岁，刚到双十年华。
　　前几日他来沅洲城洽谈生意，刚好碰上了堂哥辛圣起，听闻他要上周府提亲，便与他一块前来。
　　这辛九一袭青绿的长衫，长着一张娃娃脸，模样颇俊雅。尤其是那一对大眼炯炯有神，透着深邃的精光。
　　与温文的辛圣起相比，他多了一份市井之气，或许是常年在商场上打滚的原因吧，周通与辛九也算是旧识，两人偶尔在生意场上碰面。

　　而绢画后的周年听得辛九那微哑的嗓音不由一怔。
　　上一回他有随辛圣起来周府提亲吗？
　　怎么完全没有印像呢，还是当时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辛圣起身上，无视了他的存在呢！
　　辛九虽是辛圣起的堂弟，却是她嫁入辛府之后，得到唯一的一丝温暖。她恨所有的辛府人，却无法恨他呀！

　　刚嫁进辛府的第一年冬天。
　　辛圣起还不曾将她囚禁于院落中，只是爱冷落她，任由奴仆欺凌，而自己过于孤傲，也不屑与她们计较。
　　那日大雪稍霁，大地铺上了一层厚重的积雪。她抱起琴，踩着冰冷的雪地，悄然来到辛府最僻静的角落。
　　她躲在凉亭内，轻抚着琴弦，只有熟悉的琴音能安抚她快要破碎的心灵。
　　她沉溺于自己琴音之中，完全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直到一曲既罢，清脆的掌声忽地响起。

　　周年抬首见辛九一身绿衣绵袍，清雅飘逸地站在亭前，带笑看她。
　　她垂眸，不敢迎接他的炯眸。
　　这一年非人的时光早已磨损她的傲气及自尊，让她害怕与陌生人接触。
　　辛九仿佛没有瞧见她眼内的退缩和害怕，跨步入了亭，坐在她对面关切地问：“嫂嫂怎的在此弹琴呀？这儿风大，恐会着凉。”
　　周年轻声答：“这儿安静。”
　　辛九见她衣衫单薄，那瘦弱的肩膀瑟瑟发抖，樱唇发紫，分明早已冻僵了。
　　听闻堂哥将她迎进辛府后便不理不彩，那些个下人皆是趋炎附势之徒，对她肯定落井下石，见高就拜见低就踩，她在辛府的生活可想而知。
　　可怜她这朋国第一琴师，落到冒着严寒躲在这荒废亭院之内抚琴自怜。
　　辛九生出许多不舍之情，虽明白自己的举动不合礼教，仍脱下身上的绿袍，上前披在她的肩上，柔声劝道：“嫂嫂这儿太冷了。还是回院里暖暖身子吧！”
　　锦袍上仍带着他烫人的体温，隐隐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闻之舒服，就如他的人。周年拢着衣裳吸取着这丝久违的温暖。
　　她眼含泪光，不敢抬首。哑着声音说：“我想再弹一会琴。”
　　回到院落里一样清冷，倒不如抚琴让自己暖一暖。
　　辛九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久到他以为时间已过去了许久。他放柔声音：“那就再呆一会吧。”
　　说罢，他大步离开。

　　周年以为他就这样离开了。
　　谁知一会后，他提着两只火炉回来，搁在她身旁，暖着她因抚琴而发僵的小手，更暖着她早已冰冷的心。
　　这一个冬日的午后，她尽情的抚琴，而辛九则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了一下午。
　　两人虽没有交谈，但周年知道他在认真听。
　　他的那对手搁在膝盖之上，随着她的琴音轻轻地和着拍子。
　　虽然短暂，却是她进辛府后唯一一次被人善待。这份暖意，稍稍缓和了她在漫长的黑暗之中痛楚。
　　春节时，她想偷偷回周府，却被辛圣起发现。自此长达两年的幽禁，她再也没有见到辛九，没有见到他一身青绿的身影。
　　她被遂出辛府吐血身亡之后，辛圣起又害死了父亲，继而侵占了周家的财产。弟弟们只来及逃走，无法顾及她和父亲。
　　那恶毒的辛圣起不愿费钱敛葬自己和父亲，随意将他俩尸体丢在乱葬岗之中，任由野狗吞食。
　　那辛九却连夜到乱葬岗找到他们，厚葬于自己的墓园之内。
　　周年在魂魄未聚之时，常见到辛九带着美丽的花儿来到她的坟前，常常一站便是半天，却不曾听到他一言半语。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就像是现在。

　　周通与辛圣起两人兴致勃勃地商谈着两家的婚事。
　　而辛九觉得无趣，起身在厅内随意打量。
　　他对厅内的瓷器和摆设皆不感兴趣，唯独是厅内正中央的那幅巨型绢织画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上前细细地打量，忽地凑近，圆眼瞪直，仿佛里头藏着什么。
　　他炯亮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织绢落在周年身上，烫得她的心一颤。
　　尤其是他半弯身子，轻轻地抬起指尖，隔着织绢描绘着那朵艳红的牡丹花瓣，就像是抚上她的脸颊。
　　周年轻启朱唇，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指尖不断的游走……

　　周通虽然属意辛圣起，却不敢贸然答应他与女儿亲事。
　　昨夜女儿特地前来与他提起。往后就算是皇孙贵族上门提亲，也得要等她点头方可允下婚事，不可率先应下。
　　如此任性妄为恐怕让父亲为难，但她决不会再嫁进辛府这个地狱。
　　周通不解，却见女儿一脸严肃，自己往常最疼就是她了，怎可能不答应她唯一一次的请求呢！
　　见得不到确定的回复，辛圣起有些失望地与堂弟告辞，打算回客栈静待周家传来的好消息。

　　见父亲送辛圣起一行人等出门。
　　周年从心腔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她揉着有些酸痛眼眸，问一直与她藏在织绢后的少年：“二弟，你觉得那人如何？”

　　周通膝下一女两子，长女周年十六岁，大儿子周月刚十四，小儿子周日十岁。
　　周年知大弟周月玩心重，为人懒散，不是经商之材，无法将周家的重担托负于他，因此她将希望寄托在小弟周日身上，他自小聪慧，处事冷静，是可造的商业奇材。
　　今日拖他一块见辛圣起，便想磨练他的观察力。
　　周日认真想了想，才答：“那……白衣公子虽然俊雅，但……总有一种城府太深的感觉。倒不如那爱笑的绿衣公子温厚。”
　　啊！原来真是自己有眼无珠呀。连十岁的小弟都能一眼看出他的城府。
　　见周年脸色略沉，周日怕她不高兴，忙又补救：“也不怕……姐姐要是欢喜，想办法压制就行，教他不敢在外捏花惹草。”
　　“欢喜？！”周年的语气蓦地转冷。
　　我恨他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