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些奇怪的故事》莫道安

7、他打人间过④

　　1.
　　这年的雪很大，很冷。
　　苏长秋从深宫里逃出来后，在这茫茫大雪中失去了方向。
　　漫天莹白中灯火辉煌，却无一盏属于他。他毫无目的的走着，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去哪里都好，总之不要再回去！”
　　苏长秋感到很痛苦，可这时候，他看到了一盏大红的明灯。
　　孤月朗星，寒梅傲雪。
　　那人踏雪而过，红衣如火。
　　他看见一双眼睛，黝黑深沉、带着深深寒意，可在倒映了自己痴怔的神情后，又如春风化雨，一瞬间光破冬冰冷意消融，温暖的不敢伸手碰触。
　　苏长秋听见他温柔的声音，抚过他心底斑斑伤痕：“走吧，我带你回家。”
　　他忽然就泪流满面，可却固执的眨眨眼，不肯去搽：“我没有家！”
　　他自以为凶巴巴的样子，实则像极了色厉内荏的小猫，守着自己的骄傲，不肯露出委屈分毫。
　　那人的眼睛仿若幽湖，没有半分涟漪，他说：“真巧，我也没有家。”他的脸被银白面具遮起，藤蔓般纠缠在一起的图案，像是要将他永生禁锢。
　　他大概很美，他一定很美，可他没有家。苏长秋想，他没有家，我也没有家了，我们能不能在一起？
　　“我们去哪？”
　　苏长秋问，他小小的一团撞在那人怀里，捏紧衣角就不肯放手。
　　“去哪里都好。”那人得到他的回答，眼睛似盈蕴出星光来，灿烂夺目。苏长秋的目光随着他伸出的手移动，落到自己头上仍固执仰视。
　　镂空雕花手镯亦随它的主人移动，发出微弱、嘶哑的铃声。

　　2.
　　明蝉骗了他。
　　苏长秋阖眼，不知道是不是在忍泪，他语调不稳，轻声问：“他走了？”
　　侍女回道：“是，陛下传见国师大人，已经走了。”
　　骗子。
　　苏长秋想，说好了带他回家的，说了没有家了，为什么要带他回到这里？！大夏的国师，怎么可能没有家呢？骗子！
　　早就该知道的，没有人可以信任，只有自己，永远都只能是一个人。
　　明蝉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安静微笑。
　　十岁的孩子面目俊秀，已初显将来的帝者风范。他上空金龙虚影翻滚，祥云众集，明蝉的眼睛忽然就又盈蕴出温柔的光来。
　　“你会成为唯一的皇，”明蝉轻声道，是预言又是注定，“我会陪着你，走向帝位。”
　　苏长秋凝视他，那面具上层层叠叠蜿蜒的藤蔓，禁锢的会是什么？他忽然很想知道，可他已学会隐藏，也不敢去问。
　　他喃喃：“我还可以信你吗？”
　　明蝉将他拢在怀里，道：“如果你愿意相信。”说着，又轻轻的落下一个吻。
　　苏长秋忽然就颤抖起来，他不明白这种悸动，但本能却莫名的欢喜。他拽着明蝉的衣袖，踮起脚尖吻在脸颊，或许说咬更合适。
　　他凶狠的咬上去，触到柔嫩的肌肤后又陡然卸力，只是轻轻的磨蹭。
　　明蝉一怔后就看着他，像看一个犯错的孩子。那双眼里清楚的映现出他的身形，尚未及明蝉肩膀。
　　苏长秋忽然就忿怒起来：“等我长大！”他固执的努力踮起脚尖，试图让自己显得更高些。
　　“我等你长大。”明蝉的声音仿若叹息。
　　苏长秋的心里突然就出现了一个愿望，无从寻迹，却一出现就扎根发芽，成参天大树。
　　——快点长大，娶他回家。

　　3.
　　“明蝉不可信。”
　　大夏皇者尚且年轻，俊美成熟，然而他现在却缠绵病榻之间。
　　苏长秋这些年来越发冰冷，不苟言笑，面对自己的父亲仍是一副冷淡的样子，闻言只是睨了夏皇一眼，眼里空漠无物。
　　他曾是明蝉的情人。只这一点足以贡献出苏长秋所有的负面情绪。
　　“你会死在他手上。”夏皇仿若叹息，这语调跟明蝉太相似，让苏长秋厌恶的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要离开。他心心念念的人在等着他。
　　阖门之后，纷杂人声穿透进来。
　　夏皇凝神看着突兀出现的素衣美人，他至今未曾见过面具后的容颜，却本能的觉得定然是极美的。
　　“你来啦……”他试图扯起一个微笑，却太过苦涩。
　　“……父皇驾崩，传位与朕……”人声传来，带来阵阵哭号，却没有人敢进来察看。
　　明蝉抚摸了他的脸，一如既往的温柔缱绻。
　　夏皇苍白的脸色也有了红晕，只是笑容还是涩然。他道：“明蝉，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当年看到你从画屏后走出时，我觉得就死而无憾了……”
　　明蝉点指在他唇边，消了声音。夏皇的呼吸渐渐宁静，而后归于虚无。
　　【因为当时你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温柔愉悦充斥杀意，而我愿把它当爱意。】
　　苏长秋登基之日，亦是他大婚之日。
　　凤冠蟠袍，十二玉旒，皇都枫林遍染，血色绵延天边。
　　踏着枯骨筑成的路，他走向至尊之位，明蝉也应约陪伴，何时回头都见盈盈浅笑。
　　凤冠霞帔入明宫，香草熏衣醉美人，明蝉露出的眉眼朦胧水雾，已不甚清醒。
　　苏长秋看的失神：“我真的可以拥有你吗？”——我可以拥有你吗？
　　是要我有颂我百姓，赞我清流，尊我武将，敬我阁老，崇我天下有识之士？还是要有天下一统之霸道，孤家寡人之寂寞，枯骨荒冢之残暴？
　　他忽然感到慌然，在明蝉得到他想要的以后，他真的可以留下他吗？
　　那么，必须，一定，不择手段……

　　4.
　　——金屋藏娇，高阁束美，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仅有的皇后太过神秘，住在孤冷清寂的最高塔，无人知晓容颜身份，却莫名使人判定了是祸水。
　　苏长秋将大夏带领到了一个至高点，收伏蛮夷，征进海岛，内除惑乱，国泰民安。可他既没有成为明君，也没有被称为暴君。
　　他征诏百万民夫修建他的陵墓，盛大华美，置身于幽暗昏惑的地底。劳民伤财，故而未成明君。
　　年愈长愈冷漠，势愈强愈孤单。他将所有的情感献于明蝉，对外则层层织叠，冷漠美化成悲悯，孤单托辞道圣人，他怕是会传千古。
　　明蝉似被岁月定格，风姿依旧。
　　他清冷的一眼望向苏长秋，忽而又缱绻，眉目温柔。
　　苏长秋曾以为那是爱，是对他，渐渐才知晓，不是爱，温柔也可以是对任何人。
　　“你来啦……”明蝉轻声道。
　　恍惚有谁说过这句话，却已然被忘记。
　　苏长秋一步步走向高塔，曾走过无数回的路途此时无限艰难，空气也凝滞，似乎有荆棘丛生，他的肌肤裂出痕迹，所过之处血迹蜿蜒。
　　离明蝉愈近，承受的压力愈大，终于，踉跄半跪只手撑地，苏长秋强忍痛苦呻吟去看明蝉，那人温柔对视。
　　他看了一会儿，起身蹒跚而行，走的极慢，却太坚定。明蝉似乎看到了幼年的他，固执的守着骄傲，不肯露出脆弱分毫。
　　可是这样的他，却更让人有打碎他的骄傲、折断他的脊梁，露出脆弱与绝望的兴趣啊。
　　明蝉漫不经心的伸出手，果然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瞬，奋力一跃握住了自己的手，嘴角翘起，似乎很满足。而代价是平衡不够，被重力压倒在地。
　　可苏长秋即便跪在地上，也依旧是凛然不可侵犯的。讨厌这样的人，非常讨厌。明蝉想，那就杀了他。
　　苏长秋的金龙虚影剧烈的翻滚，预警！
　　明蝉像他幼时一样，安抚性的落下一个吻，惹来他意味难明的视线。而明蝉已不再去深究，或许他从来懒得去想，拔龙骨，抽龙魂，解除诅咒才是他温柔的由来。
　　无法动弹的猎物，他会是最好的处理者。
　　削下多余的肉，留下莹白的骨，从下到上，凄冷刀锋达眉眼，那人从悲哀到满足顺从的眼神。
　　明蝉伸手磨蹭，无意触到柔软的舌尖，不由稍作留恋，感受着苏长秋无言的顺从配合。然后刀锋划过，温情不再，留下空洞黝黑的窟窿。
　　龙魂护佑既是幸，亦是悲。苏长秋看着明蝉将自己剖解，不由想：死亡能将你留下吗？
　　不能。
　　明蝉摘下了禁锢的面具，抚摸枯萎的容颜——苏长秋幻想过太多回，却从未想过它如此怪异——忽然想起它的由来，纯情的小王子对爱人背叛所下的咒。
　　死亡留不下，爱情留不住，因他不曾在意死亡，不曾被爱羁绊。
　　他唯独执着容颜。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恢复美貌。
　　苏长秋的魂安静的看着他，飘然上前，印下轻轻的一吻。金龙虚影陡然分散，又凝于一点，华光灿烂。随金光消散，露出明蝉被岁月渲染了柔和的容颜，不再艳丽惊心，更添空灵清远。
　　……
　　苏长秋生而为王，死后封神。
　　【既留不住，就跟上他。
　　我不信他，但我爱他，这让我愿意被欺骗，愿意付出最深的信任，即便换来的是痛苦。
　　他所给予的，皆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