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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打人间过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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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涟】
1.
波浪线上惊雷频起,紫电摄人,疾风暴雨连带着水幕遮天。上好红铁木所筑的船,几番风浪下来就碎成了木块,零落在海里,成无萍浮木。
烛涟浮上水面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个场景。
他是被心中微弱的感应吸引来的。断断续续,带着浓烈的情绪,不过不久前就彻底断了,想来那人不是昏迷就是死亡。
烛涟觉得自己该回去了,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黏在一人身上。
素衣丽容,侧脸的轮廓美好到窒息,低着头,蝶翼似的睫毛微动,眉宇间无可言明的忧郁。
烛涟游到水下往上看他,海水扭曲了的模样只能看到那一双黝黑的眼睛,空茫茫的,像是什么都映在眼里,细看却什么都没有。
烛涟抿嘴,尾巴一甩就窜出了海面,拥抱着他从浮木翻回海底。
那人没有挣扎,只是在海水涌来时呛了两下,苍白的脸染上红晕,看的烛涟失神,连忙撞上他的唇,费劲顶开口舌送入玄珠……
珊瑚丛生,银鱼逐闹,飘摇的水草婉约如少女纤腰。
明蝉看到这些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动了动手脚,感觉到湿润的凉意,才有些相信,来到了水里。
他看到自己身下的“床”:米白的蚌壳,内铺水蓝色的厚绡,几只贝攀附在上面。水草摇摇荡荡,带来鱼群阵阵呜鸣。
暗蓝幽静的海底,银白柔软的细沙,倏忽而过的斑斓鱼群。
明蝉忽然就感觉到,心里莫名的柔软,不禁弯了眉眼,满心愉悦。
他呼吸的时候,像鱼一样吐出了些泡泡,一个一个的点破过去,对上了一双暗蓝的眼睛,深邃而幽静,是陆上不曾见过的美丽。
对方柔顺的幽蓝长发被束在身后,随着鱼尾的摆动而飘摇,穿的大概是异族服饰,缀满了海底灿白的珍珠。
他的鱼尾看上去有七尺长,因为是蓝色的鱼鳞,似乎和海水混合在了一起,看不太清,只是微微摆动间荡起的水波,让明蝉得以寻觅。
“好奇的话,可以摸摸它。”
鲛人用听起来优美而又奇异的声音说,他还贴心的将鱼尾荡到了明蝉面前,伸手可触。
“谢谢。”
明蝉抚摸着手下的鱼尾,这种触觉鲜活而富有生命力,他知道看起来美丽的鱼尾有多么强大的爆发力,甚至可以击毁巨船。
“你喜欢么?”鲛人问,暗蓝的眼睛眨也不眨,有着些期待。
明蝉不说话,他目光朝向辽阔而悠远的海水,从这里往上仰望,不时可以看到鱼群倏忽而过,又或是自在的鲸鲨,而看不见的是海面。
“是你救了我?谢谢。”
他答非所问,鲛人便有些微微的低落,点点头,又友好的邀请他,一起出席他的宴会。
如鲛人所说,是家宴。几只貌美的雌性鲛人为他换了衣服,华贵又极为合身,他看了两眼,来了兴趣,也不吝啬温柔予她们,言笑晏晏。待得烛涟等的浮躁,才珊珊而至。
他从容自若的应对着诸位鲛人,风度翩翩,容貌盛极,太明艳却自有一种沉静。烛涟迷了眼,天真娇艳的小公主也迷了眼。
“啊呀,你,”她等明蝉空闲了,才游过来,双颊泛红,琥珀色的眼睛盛满了光亮,“漂亮的人类,你叫明蝉是么?真好听。”
她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年轻的同伴也识趣的不去打扰,年长的叔伯只微笑看着他们,慈爱又似乎有其他情绪。
“很般配,不是么?”
烛涟却觉得很刺眼,他摇摇头,轻声喊:“水漪,回来。”真奇怪,他竟然记住了这个妹妹的名字,那么,她一定是很得长辈的喜爱吧?
他愁闷的想着自己,既把握不住这人的心思,也无处讨好。
2.
东海有鲛人,对月流珠。
明蝉食了玄珠,得以入水如岸,宴会后便跟烛涟道了别,自去寻了住处。
烛涟无缘由阻拦,只好眼看他同水漪离去。踌躇了几日,思念愈甚,难耐渴慕,明蝉绝艳的容色与他轻柔的嗓音,似是魔咒,惹得人失神。
他终是忍不下了,一应事务推与叔伯,自己却悄然来到珊瑚海,隔着重石海草,透过缝隙去看明蝉。
他依旧是最温柔的模样,对着女孩说着什么话语,然后烛涟便看到痴痴看着明蝉的女孩红了脸颊。
般配么,不可以……
烛涟大概明了了这蚀骨的情绪,目光忧也愁,只是心里却有了些释然的喜悦,也不顾会不会打扰他们,鱼尾只一甩,绕过海草迎上已经发现他的二位:
“明蝉,”他满是柔情的唤道,“去深海吧,看海底花园,我带你去。”
水漪吃惊地说:“哥哥,你……”深海花园只有海族才可以去啊,但若是成了伴侣,外族倒也可以……她想要出言为明蝉解释,然而终是未敢。
明蝉不作声。
烛涟在等他回答。
他想了一瞬间又或者一千年,在故作平静的气氛里轻柔开口,说:“那也好啊。”
3.
你听过鲛人的歌声么?
又或者,你食过他们的眼泪么?
最优美不过鲛人之歌,最深情不过鲛人之珠,却少有人知,鲛人的眼泪亦最是神奇。
“那时候,你喂我的玄珠,就是你的泪么?”
他们日渐相熟,明蝉问起这类私密之事,倒也不尴尬。只是他好奇的目光,不知怎的,却让烛涟紧张不已,摇了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幼被列为族长继承人,不喜哭也不歌,那玄珠是母亲留下的。”
他说到这里,眉目间锋锐毕现,“要我说,为皇者何须流泪!”
明蝉只微微的笑着,深意不为人知。
烛涟却意识到了什么,看着他的笑意,愈发觉得自己想对了。
待到海底月明微光,静寂无声,烛涟低声哼了几句,游过的鱼儿四散而走,他略有尴尬,心中忐忑,不知歌声好坏,而他只愿给明蝉最好的。
就这样唱吧,他想,满怀爱意与柔情,将世代相传的曲调哼唱出来。
珊瑚丛的气泡升起又碎裂,海草摇啊摇,他坐在礁石上,忽而想起初见时明蝉的神情,冷漠又脆弱,如今却温润如玉,艳也不张扬,他依旧是透过重石海草,去看看不到的人。
这歌声顺着海草飘摇,经过了鱼群欢闹,又有石狭里回荡一声声,仿若是重重叠叠四面八方,一齐向珊瑚海。
幽然清泠,金玉相击。
过路生灵不由停驻。水漪遥遥望着,听出这是烛涟的声音。
明蝉睡梦未酣,他闭目静听了半响,微微侧过头,向珊瑚海外,可他没有睁眼,甚至伴着歌声,很快就又睡下了。
烛涟唱了一夜的歌,日光又现,水波荡漾,遥远处古船的钟被鲸鲨敲响,海底的白昼就这样又到来。
明蝉不曾出现。
鲛人以歌求爱,以泪示爱,他以为明蝉提起便是嘱意他,既忐忑又满怀期待,然而一夜孤寂,烛涟已知大约是误会,半是失落涩然,半是决心坚韧。
接连几日,他夜夜守在珊瑚海外,吟唱那首世代的歌谣。
曲调沧桑深沉,古老神秘,让明蝉想起了稽留部落的古书卷,和千百年后的残骸。他也不见烛涟,只水漪依约前来时肯让对方见一眼。
他欲擒故纵,烛涟却不懂他的似拒还迎,心酸又甜蜜的守着他。
“你该回去了。”
长辈劝他,就如当初告诉他是下一任的族长一样的语调。
他不答话,却竭尽思绪的想着明蝉的喜好,那双仰望空茫海面的眼睛忽而闪现了。烛涟几乎能想象到对方回到陆地后的笑颜,定当光耀灿烂,于是他打断了说教,道:“再给我三日。”
4.
水漪说:“你走吧,别再回来。”
这个爱慕着明蝉的鲛人少女哀愁又不忍,声音也是异常的难过,“我知道的,你不爱哥哥他,那么便走吧,等他带你到陆地,就离开。”
可她的眼睛里分明全是不舍,又像是在问,不爱他,那么我呢?
她终没有问出口,甚至在烛涟为明蝉唱歌后不再缠着他,日愈憔悴。
明蝉低头修剪海草的手停了下来,他听到海螺呜呜的低鸣,得知来人已至,就对水漪冷下了眉眼,淡淡道:“与你无关。”
心中感触到的那种沸腾的怒气便轻而易举的散去了。
水漪睁大了眼,未及失落便见到烛涟游了过来,强有力的鱼尾带起的波动,几乎要将她推出珊瑚海。
烛涟对这个没多少印象的妹妹,更添了恶感,他暗蓝的眼睛紧盯着明蝉,不可抑制的紧张,“我会带你去陆地,那么……你会离开么?”
明蝉目送着水漪远走,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看着那个方向,好半响才微笑摇头。
烛涟便像是得了保证一样,天真得意的笑了。
“你不会后悔的,我会给你最好的爱,最好的我,”他又低喃,笑意难藏,“还有……最爱你的我。”
他却视若无睹,明蝉笑容里的冷漠,与深深的怜悯。
那么,死亡便也无可称奇。
5.
浮上水面时,东方天幕正是紫红厚云,一缕红霞破开云层,接着便是金色光辉侵占天幕。
烛涟温柔的看着他,复又拉着他下潜,在日光映照海面的时候,二人向上看,一瞬间奇异的金色光辉洒满了水面,金光莹莹,似要灼伤了双眼。
“海底不见日月,然而光亮会经由特殊的渠道到达,自古以来,除深海谷之地外,海底莹光不止。”
烛涟挡住他的眼,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懂我的意思么?”海底如陆,你又入水如岸,何不留下来呢?他的眼神殷切期冀,声音缱绻至极。
明蝉拉下他的手,只笑不说话,然后坚决的转身游远了。
烛涟想起他来时的摇头,这便是回答了罢,可又算什么?这又算什么?!他无力极了,有种极深的不悦迫使他想要用暴力留下对方,可不敢,不能。
他默默的跟在明蝉身后,看他近了岸边,然后破水而出,沐晨曦而璀璨,艳若朝阳。
明蝉美得不似凡人,他一直都知道。
烛涟跟着到了浅滩,已是忘了岸上对他的危险。
便是这时,身后波浪频起,数位鲛人以极快的速度冲将过来,将他困于浅滩。
“烛涟!”
其中一只鲛人得意道,“你痴迷这人类,却不知他早已背叛了你。”
烛涟下意识的看过去,见明蝉神色无悲无喜,赤脚站于沙滩上。他心中已是知道答案,只是不知原因,委屈兼着凄苦,使他恨声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这鲛人他并不识得,也不知是何时勾引的明蝉,连他也未发现。
何况,明蝉从未信任过他,又哪来的背叛?
“有什么事,不是我能做到的?”他气的反而是这点,拧着眉问,“找一个无名小卒做什么!”
明蝉这才讶异了,玩味地说:“你确定,什么都为我做到?”得到了烛涟急不可待的肯定回答,他却沉默了。
“无名小卒”早就怒火暗生,这时便呼朋唤友扑上去,群殴于其毫无愧疚难堪。
烛涟暗蓝的眼睛浓得似墨,洁白的手指长出长而漆黑的指甲,锋利又坚硬,连鱼尾都显出一种金属般的光芒。
他果不愧下任族长的称呼,虽碍于浅滩实力无法完全发挥,却在怒火的作用下将开始就重伤了一只鲛人,几轮下来,局势僵持不下。
明蝉仿佛置身事外,冷眼瞧着。
烛涟似乎从他眼里看出了嘲讽,又羞又怒,也不顾会不会受伤,一爪子向余下几人而去。
……
“我赢了。”
他说,正是朝阳蓬勃之时,他却伤痕累累,低着头遮掩着脸上的痕迹,恳求地说:“告诉我原因?”
明蝉大约是满意了他此时的状况,展现出少年特有的骄气,不复温润如玉,笑说:“你知道的,我最爱这一张脸。洛君告诉过我,鲛人的血泪是奇珍异宝,可葆青春,所以啊,我刚见你的时候,真的是特别喜欢你,喜欢你爱我……”
这最后一句低微不可闻。
烛涟本就冰冷的身体越发寒冷了,他想起浮木上忧郁的美少年,宴会上从容的姿态,想起他唱了一夜又一夜的歌,……然后又将思维停到现在,骄狂而又张扬。
“你这样的性子,迟早会吃亏的……”他听到自己这样说,冷漠又残忍,“还不如我早些杀了你。”
不……不是……
明蝉惊诧的目光更是火上浇油,烛涟忍住怒气,一步步走进他——他的鱼尾不知何时变幻成了人腿,然后,气势汹汹的掐住他的颈部。
预料的窒息却并没有,明蝉眨了眨眼,发现烛涟根本没有用力。
说是掐,更像是轻抚,分明内心已经极其愤怒,动作却还是这般温柔缱绻。从颈处直下锁骨,又到心脏。
“比我想象的要好……”他轻轻说了句。
他那么忧郁的看着明蝉,哀愁几乎浸染了海水,无风起浪。
接着,他往前,终于敢亲吻他日夜肖想的红唇,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吻,如蜻蜓点水,连遐想的时间都未留。
鲛人对月流珠,此时无月,烛涟便抱着明蝉,又回到了海里。
海水漫过他脸颊的时候,一串串的气泡浮起。明蝉的手里似乎撞进了什么东西,凝神一看,见是玉白的珍珠……烛涟没有回头,珍珠却一粒粒飘散。
这时候的气氛,让人不可出声,仿佛要惊扰了什么精灵。
他们没有走太远,停留在浅滩不远处。
明蝉直视着他,却没有发现泪水的痕迹。正是无解间,忽而想起烛涟的鱼尾,因与海水相似,故不得见。
在海里流的泪,谁也看不见。
烛涟最后深深凝视着他,然后,亲手将自己的心挖出来,交给他。
血与泪混在海水里,明蝉终于看见。
“我还是很喜欢你,”烛涟说,他如墨的眼睛恢复成暗蓝,深邃而宁静,“那么,我诅咒你……”
便在这一刻,层层叠叠的藤蔓蜿蜒,顺着爬到了明蝉的面上,他沉静的面具被打破,惊讶甚至生怒,然而无力阻挡,那飘散的珍珠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面银白的面具,藤蔓似乎找到了地方,争先恐后的覆了上去。
最后那枚血色的珍珠,缓缓的停在他的面前。明蝉却已经无暇顾及,只觉得脸上疼痛难忍,下意识的便觉得烛涟未出口的诅咒毁了他的容貌。
“你的……”
烛涟将将伸出手,就被暴走中的明蝉打翻在海底,他想要给出的那对镂空雕花手镯,陪着他倾倒在海沙上。
明蝉走近,艳丽的容颜随着他升腾的气势变得愈发怪异,藤蔓的纹络仿佛皮肤下的胎记,使他看起来可怖又有种诡异的美感。
烛涟扯出一丝笑,微带苦涩,他脑海闪过无数种应对之法,到最后,却安静的闭上眼,等待死亡。
连解释也不曾有。
明蝉目及手镯,它在落地的瞬间发出了喑哑的铃声,穿透海波到了他耳中。
他的日月蝉。
烛涟的生命气息在渐渐消失,明蝉将血珠捏成粉末吸收,彻底断绝他生还的机会。
再然后,明蝉随手召回了日月蝉,任由这鲛人的躯体被鱼群蚕食。他这次再浮到水面,竟已经过去了好久,颓败的紫红厚云无精打采,海面风平浪静,吞噬夕阳最后的余晖。
岸上,大夏的驻军垒起了火灶……
6.
“那么,我诅咒你……”烛涟轻声说,然而,他所有的怨却在明蝉冷漠的眉眼里颓然消散,“如你所愿,或长生不老,或青春永在。凡你所想,终为你得……”
他这样想,却没有说出来。
直至看到明蝉妖化的容颜,才得知他最怕的竟是容貌的失去。
“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