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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 ...

  •   这时已近黎明,他在旷野中狂奔得数里,天色便渐渐亮了起来,四下里尽是濛濛白雾。萧剑平心中混乱,也正如这大雾迷茫无涯。也不知奔出了多远,脚下一个跄踉,便即扑倒在地,悲愤痛楚到了极处,心中反而空空洞洞,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过了良久,他才支持着起来,只觉手中有物,提起来看时,右手短剑,左手剑鞘,却是在那林中奔出前便已握住,依稀记得这短剑是自父亲怀中落下来的,本来是以那幅绢画裹着。萧剑平心中茫然,慢慢回剑入鞘,顺手放入怀内。抱膝而坐,呆呆出神,忽然想到:“这短剑模样好熟,我见过的。”又取出来看时,不由得失口惊呼了一声:“啊哟!”
      但见这短剑长不盈尺,金丝缠柄,明珠坠穗,果然是眼熟之极,他心中不禁怦怦乱跳:“这不是蝶儿那柄‘春波’么?我从来见她佩着决不离身,怎么会落在爹的手里?难道她……她出了什么事不成?可是……可是……”他双眼盯着短剑,心中一个声音大叫:“不对,这不是蝶儿的剑!”
      他将短剑翻来覆去的把玩,长短轻重,形相装饰,确实同竹蝶那柄春波剑一般无二,连剑柄上飘的丝穗也同样是淡青颜色,那粒明珠晶莹圆润,天底下更难找得出这般同样大小的两颗珠子来。他初见竹蝶时便见她佩着短剑,但她一直佩在身上不曾解下,自己也没细看过,哪里辨得出有什么细微差异?但心里就是觉得明明不是同一柄短剑,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如夜间见着那幅绢画上所绘的少女似极了竹蝶,可是又决非一人,根本无理由可说。
      突然记起一件事来:“这短剑我也是小时候就见过,和那画有关。是在爹那书房小楼上面,那牌位之前就供着这柄短剑,和香妹妹头一回领我去磕头时我便曾看到过的,后来婆婆带我上那里学武,来来回回也看见过好几次,只是没有拿在手里仔细瞧瞧,不知是不是这一柄?倘若是的话,爹又为什么要放在身上?他可从来不使短剑,这到底是谁的?”想到以前竹蝶同自己闲谈时也说过春波剑的来历,言道这短剑本有一双,一号“春波”,一号“绿水”,乃是天山派世代相传的良器,由外祖赐与了舅舅母亲使用。轻轻抽剑出鞘,但见剑刃寒光莹莹,犹如一泓碧水,刃面近柄处有两个细细的古篆。他虽勉强识得几字,也只能认认楷书,看见这篆字自是不得要领,叹一口气,依旧将短剑又放回怀里去了。
      双手抱住了膝头,痴痴凝想,伤痛到了极处,反而茫无所知,似乎只知道这般木然呆坐,天地万物都已不复存在,只有自己坐着的身子才是真实。不,不是真实,人生莫不有死,生前苦楚也罢,耻辱也罢,百年之后,同是化灰作尘,到底真与假有什么区别?
      白雾一团团自身畔掠过,沾发湿衣,冷沁肌骨,不由得双手更加抱紧。依稀记得不很久的以前,也是这般畏寒蜷坐,那是在被二舅温珉赶逐下仙影峰之后,自己也曾孤栖凄凉的呆坐冥想。那时包裹在身遭的,是无边无际的冰雪黑暗,这时候围在整个身体心灵之外的,却是这白茫茫一片永远也似冲脱不出的迷雾。
      忽然之间,他嘴角边掠过了一个轻轻的冷笑,冷笑着自己,也冷笑着父亲:“他是想我杀他么?他是想就此一死百了,万事都可以撒手不理,就不用回答我那句问话,也不用被后悔内疚折腾得日夜不安?真是好笑,他又会有什么日夜不安?我还没有死,他又凭什么想这样便死?他一定是拿稳了我不会杀他,不敢杀他,因为……因为……不,我不能想,不用想,这回事儿只能教我想得心乱!”
      可是思想一经驱动,便已似脱了缰的野马一般狂驰无休,千百种念头一齐涌向脑际心头,又怎能驱得散,赶得开?心底悲愤哀苦到了极处,本来已麻木得全无知觉,这时却似有一根尖针缓慢的刺了进来,忽然觉得痛楚了,痛楚得一颗心都微微震颤。
      “我为什么还老想着这回事?他是我的父亲也罢,不是我的父亲也罢,反正事情已经到了地步,是不是又有什么分别?何况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他说我不当他是生父,他几时又当我是儿子了?他不肯答我的话,说不定他自己心里也在猜疑。不管是不是,他既然怀疑我,我凭什么还要认他!”
      “唉,就算他是我的亲生爹爹罢,可是这十九年来他又曾给我什么好处?他逼死妈妈,害苦舅舅,吓得哑婆婆远离,最后连蝶儿也要气走。他自己不曾爱我怜我,却对爱我的人一个也不肯放过,便不是有意的,他这十九年里也是累我害我!就算他生了我,养了我,也没对我有什么恩情,我又没求他生我养我。”
      “我要是当年不出世,那就好了,至少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苦楚,他其实也不见得盼我出世,他自己不就这么说么?可是既然如此,我出生之后他为什么还要养我呢?我性子倔,脾气坏,不服他管,不听他话,养了我只是怄气受罪,他养我又为何苦?十九年他是没给我什么好处,可是我更没有给他好处。”
      “倘若他一直还怀疑我不是他亲生,那就更没有养着我的道理了。他一向最是要脸面,讲名声,别说他自己都猜疑不定,就是别人讲一句闲话,他也不会留着我羞辱门庭!他连妈妈都害得死,当然也不是为了她的缘故顾惜我。他对我又有什么顾惜了?十九年来他压根儿没有正眼瞧我一瞧。”
      “唉,我怎么还在想这些?不管怎样,我毕竟已经长到这么大了,就是想倒回头重新活起也是不能,何况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又管他的事作甚?只不过……只不过……还有一件事也好生奇怪……那个徐林轩满口的胡说八道,污蔑妈妈清白,肯定不是真的!可是……当年怎么就没教他杀了呢?”
      一想到徐林轩,禁不住皱眉,心下说不出的厌恶,就如吞了一只苍蝇也似,也不愿意多想这人的事。可是虽然不欲将此人放在念头里,他那一番说话,字字句句,却无时无刻不在心底盘旋回荡,苦闷烦恼已极,双手抱住了头大叫:“我不要想,永远也不要想了!什么事就算想了也更改不来,为什么还要这样苦想?再说我反正也快要死了,这些事还有什么要紧!”
      他自从口吸毒血之后,一直便觉得头晕泛恶,试行运转内息,也觉周身穴道都隐隐酸胀不适,想起竹蝶那日谆谆告诫,不禁心内酸痛起来:“蝶儿,我不是不听你话,委实那时……那时……”那时情势紧急,也不容自己有转念余地,可是当时倘若念及于此,是不是便不会张口吸毒了?想来想去,却也回答不出来。
      浓雾渐渐自身周散去了,金色的阳光从雾层中射下来,在绿树碧草间幻成七彩霞光。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霞光里,发梢衣缘全被雾滴沾湿,全身一片彻凉,仰头看天,竟不知何去何从。
      “我谁也不要见了!不要见他,也不要再找蝶儿,她……她一定会怪我,会骂我为什么不小心。不,我想她也不会怪我骂我的,可是她说过无法可解,我何苦教她伤心着急?何况……何况她要是问起缘由来,我也不能同她说明白,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缘由可说!但是,纵使我不说一个字,她也一定会全猜出来的。”
      心下隐隐有些惧怕竹蝶,知道她冰雪聪明,玲珑剔透,自己从来就没有能瞒得过她的事,她一眼便能看破底蕴,似乎竟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可是这一回事,连自己想来也觉苦笑无奈,要是蝶儿知道了,难道竟能懂得这番心曲么?
      “算了!事已至此,我想明白了也是无用,何必这般自苦?再说……再说……不管我认不认他做爹爹,他总也养育了我一十九年,我这条性命便算是他给的,如今正拿性命偿还了他,一干二净,倒也是好!”一阵愤激涌上心来,不由得仰天大笑。只笑得两声,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他自与竹蝶疗毒之夜相遇家人起,便一直郁结了诸般愁闷苦恨在心,一直郁郁难宣。而这一日两夜间的事纷至沓来,每一桩都超出了身之能受,心之能承,此刻再加上自伤身世,自悼命运,禁不得悲从中来。许久以来便不曾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眼泪这一洒将下来,竟自收控不住,忍不住伏地大恸。

      正哭到酣处,忽然肩上被人轻轻一拍,一个陌生的口音笑道:“喂,好端端地,你父母家人又不是找不到了,用得着这般哭么?”
      萧剑平一惊之下,跳了起来,只见背后站着一个陌生少年,粗眉大眼,脸蕴笑容,也记不得几曾见过。他生性要强,于此痛哭失声之际忽然为人撞见,不由羞恼交迸,呸得一声,转身便走。
      那少年“咦”了一声,一伸手抓住了他肩臂,叫道:“别走!”萧剑平用力一挣,哪知这两夜心意散乱,臂间无力,这一挣竟自挣脱不开,不由恼怒愈甚,反手便是一掌挥出。那少年举臂一格,放手跃开,笑道:“你这人好大的火气!人生百年转瞬即过,天底下又有什么事想不开的?”
      萧剑平被他这一句话触动了心怀,登时怒火全消,又是一阵悲酸袭上心来,忍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一转头又往前走。
      只听身后那人叫道:“喂,你走错路了,你父亲在那边感通寺养伤,你昆仑一派也全在那儿,你向西走作什么?”萧剑平不理不睬,走得更加快了。却听脚步声响,那人竟一步不停的跟在后面,又道:“你若是去寻令表妹,那也错了。再往西便是点苍派世居的圣应峰,天山派近年来和各大门派都结了梁子,武林中还商量着讨伐他们去呢,那位竹姑娘正是天山弟子,决不会去点苍派自讨苦吃的。”
      萧剑平陡然住足,猛地回身,双目直瞪过去,大声道:“我的事你凭什么都知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也即停步,笑道:“我是人啊,怎么会是东西?我认得你,你反而认不得我,这倒奇了。你姓萧,双名剑平,是昆仑派萧大掌门的长子,对不对?”萧剑平怒道:“不对!”
      那少年微微一怔,随即又笑了,道:“那你又是谁了?”萧剑平沉着脸道:“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谁。天底下没人跟我相干,请你走开!我也不喜欢听人罗嗦。”转头又走。
      但听脚步声响,那少年仍自跟在身后,说道:“这也不相干,那也不相干,你这人可算难缠。如此说来,你那表妹也跟你没相干了,你却又去找她作甚?”萧剑平硬起心肠,冷冷的道:“我本来就跟她不相干,她有她走,我有我走,谁又去找她了?”那少年道:“那我家兰言妹子呢?难道也一样是不相干?”
      萧剑平猛然心头一震,住足回头,脱口道:“你到底是谁?”
      那少年笑道:“原来你是真的不认识我,这也难怪。我姓朱,单名一个奇字,朱紫相倾之朱,奇哉怪也之奇。你可知道我是谁了么?”萧剑平冲口道:“朱……朱……你是朱师妹的兄长?”朱奇笑道:“愧不敢当。”
      萧剑平依稀记得前夜与父亲一干人相遇时似乎见过这个人物,也依稀似是听过“朱奇”这个名字,只是当时诸事纷乱,也没有余暇多打量此人一眼,再加上这一日一夜间奔波劳顿,那雨夜相遇之时早已恍如隔世,此刻乍见,仓卒间竟至全然不识。他想起那夜的事,心中便即说不出的怨怒交加,何况这人当时在场,定也看见了那一桩拒婚纠纷,心下更不禁生出敌意来,只哼了一声,脸色又沉了下来,说道:“原来是你,那可得罪了!”
      朱奇笑道:“不敢。请问阁下如今既不是去寻令表妹,又不是去见令尊及贵派同门,却不知意欲何往?”萧剑平忿然道:“我去哪儿是我的事,不用你管!”朱奇哈哈一笑,道:“这话奇怪,我只不过问了两句,几曾管你了?只是我瞧你这人啊,确实该有人在旁边好好指教才是,没人管着,只怕你连死在哪里也不知道了。”
      萧剑平本来满腹怒火,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正打中心坎,不由得呆了一呆,忽然一股气便馁了下来,忍不住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朱奇跟在他后面,说道:“你这人也真古怪,令尊提亲,未必出于恶意,何苦如此耿耿于怀?为人也不可做事太绝,日后可是要后悔的。”萧剑平不理。朱奇又道:“令尊虽然是不明白你的念头,你却也不免太死心眼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什么也总是为着你好,又有什么想不开要记恨的?你怪父母不懂你的心事,难道你便体谅过父母的心事么?”
      萧剑平心绪又烦乱起来,沉声道:“你也不懂我家的事,用不着你在这里说话!我请你走开去成不成?”朱奇道:“我当然不懂你的家事,却怎地便说不得话了?我且问你,就算你还在和你父亲赌气,可是如今令尊身受重伤,难道你也不去看上一看?”萧剑平冷然道:“他的伤是不要紧的,他也死不了,再说他身边自有儿子徒弟孝顺,用不着我去凑热闹!”
      朱奇不提防他的口气如此冷漠,不禁一愣,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
      萧剑平愠道:“你笑什么?”朱奇笑道:“我笑我自己。你们是父子,我是外人,今日反要我来劝你回去看望,可不就是多管闲事么?姓朱的平生最不喜欢听人废话罗嗦,这当儿却说了这么多废话出来,自己想想,也是好笑得很!”
      萧剑平一时无话可说,停下脚步瞪视,眼见他满脸笑容,自己却正当愁苦烦闷之时,不由越看越不顺眼,忍不住道:“喂,你别笑啦,成不成?”朱奇笑道:“我笑我的,与你何干?你这人也真是横蛮。”萧剑平大声道:“我便是要横蛮,便是要横蛮!你要笑就离远些好了,我讨厌有人在旁边!”
      朱奇又笑了一笑,忽然正色道:“你且慢发火,我现下只问你一句,到底你是不是定要寻你那位表妹?”萧剑平怒道:“我寻不寻她,与你何干?”朱奇道:“当然也有干系。倘若你决意寻你表妹去,有的事我也不必向你说了,倒可以省些口舌。”
      萧剑平一呆,已见他转头欲走,不自禁叫出声来:“慢着!”
      朱奇回头道:“怎么,你有话要问?”萧剑平声音微微打颤,道:“你是要跟我说朱师妹的事,对不对?她……她出了事么?”
      朱奇双目凝视在他脸上,萧剑平只觉他目光锋锐如刀,仿佛自己心思都已被窥破无余,不由得脸上也微微涨红了,又问了一句:“她怎么了?”朱奇叹了口气,摇头道:“倒也没怎么,至少性命暂时无碍。”
      萧剑平瞪着他,一时竟似不能领会话中含义。朱奇道:“你当然也知道兰言并不是我嫡亲的妹子,只是叙起来是同族,也算是一家枝叶了。姓朱的平生落拓无亲,好不容易认了个妹子,少不得也要做个象模象样的兄长。萧剑平,我与兰言虽然相识未久,她提到你的时候也不算很多,但她心里到底藏了什么人,我还是瞧得出来的。”
      萧剑平心中百味交杂,咬住下唇却不答话。朱奇问道:“你当真决意和你父亲不再见面,连兰言也就此撇开了?”萧剑平咬牙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也是受伤了?”朱奇道:“受伤倒是不打紧,却不幸中了寒玉谷独门的‘冰炭置肠散’之毒,眼下虽然未发,却也不过八十天的大限了。”
      寒玉谷是萧剑平所素知,“冰炭置肠散”五个字却是首次听闻,不由问道:“什么叫做‘冰炭置肠散’?”朱奇道:“唐人诗云:‘无以冰炭置我肠’,所谓冰炭置肠,便是百感交杂之意,据说此毒发作之时一时身如燔柴,一时又酷寒彻骨,要辗转折磨七日七夜方死,因此寒玉谷便取了这个名目。这是寒玉谷主所创的独门奇毒,除他本谷秘制的‘寒玉丹’之外无药可解。而那寒玉丹炼制不易,一向只在他谷中妥为珍藏,倒也是挺难求的。”
      萧剑平听了此话,不由心下凉了半截,颤声道:“那朱师妹……她怎么禁受得起?”朱奇安慰道:“你也不用这般担心。兰言中毒尚浅,又有你继母替她运功抵御,在八十天之内决计无事。待你父亲伤愈,定然要去寒玉谷向程谷主索要解药,那便不要紧了。”
      萧剑平一时无语,朱奇道:“其实这‘冰炭置肠散’太过厉害,寒玉谷一向也不敢轻用的,只是去年冬天他们派人去大漠里同五毒教干仗,据说闹了个铩羽而归,这两日趁着五毒教正在火并,他们也赶着去插手打大架,生怕再次吃亏,于是连这法宝也祭了出来。不知怎么昨夜竟打到了你家人身上,真正是池鱼之殃了。”
      萧剑平不禁苦笑,心中又想起了昨夜父亲中毒之事,问道:“为什么八十天里决计无事?”朱奇道:“你不知道,这毒药有一项奇特之处,若是当场不曾发作,毒性便会侵入经脉,随内息运行一个大周天,正是九九八十一日。今日是四月十四,兰言是十三中的毒,因此上还有八十天的日子,取解药定是绰绰有余的。”萧剑平哦了一声。朱奇又道:“这几日去寒玉谷,倒也正是时候,他们谷主每年四月月圆之夕都要坐关修炼,偏生她门下的药僮剑婢正忙着跟五毒教干仗,谷中留守之人自必不多,加上令尊如此人物,去讨药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事你也不消多虑,我只是劝你回去看看兰言。她本来就柔弱,中毒之后更需人在旁陪伴安慰,何况你那回同你表妹……你自己也该知道是够教她伤心的了。”
      萧剑平心中一动,咬牙道:“我不回去!”朱奇道:“为什么?”萧剑平道:“不为什么!她身边难道没有人陪伴安慰,非得要去我作什么?何况我……”朱奇道:“何况你怎么?”
      萧剑平一时默然无语,低下头去半晌才又抬起,心内已下了决心,脸上反而平静了,问道:“你叫我回去,那你又打算干什么去?”朱奇道:“我干什么去,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和你也不相干的。”萧剑平道:“那也未必。我问你,你是要去寒玉谷罢?”
      朱奇脸色微微一变,萧剑平双眼一霎不霎的盯着他,说道:“你也不要抵赖,我就知道你是打算去寒玉谷的。”朱奇笑了一笑,道:“好笑,你当寒玉谷是什么好耍的所在,我独个儿好去赏风景的么?兰言虽说是我的妹子,我也不能就瞧轻了我自己这条小命啊。”萧剑平道:“你是撒谎!你明明……”朱奇笑道:“我撒不撒谎都一样,你仔细想想,令尊武功精湛,伤势不日痊愈,自然不会坐视兰言毒发,最迟也就是拖上个十天半月,贵派同门便会起程往寒玉谷去。我又何必单枪匹马的逞这英雄?跟自家的妹子又用得着逞什么英雄?”
      萧剑平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好,那我也不管你去是不去,你告诉我去寒玉谷的路,行不行?”
      朱奇皱眉道:“对不起得很,无可奉告。”萧剑平急道:“为什么?”朱奇道:“你要打听去寒玉谷的路径,不外是想自己闯进谷里去夺寒玉丹,我干嘛指点你去送死?你便要讨好兰言妹子,也不用拿自己的性命赌赛的。”
      萧剑平想说:“我不是要讨好朱师妹。”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了不说,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你瞧我用得着怕死么?”
      朱奇笑道:“该怕的事,为什么不怕?虽说生死轮回,人人难逃,可是能活着的时候,还是活着的好呀。我方才就说过,贵派同门是定要去寒玉谷觅药的,你想去的话,跟着他们一齐去也不迟,难道非得争这一口气不可?”萧剑平咬牙道:“我就是不要跟他们一齐!你……我知道你肯定是要去的,你到底带不带我去?”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提高,不自觉便去摸怀中短剑。
      朱奇侧过头来,审视了他半晌,叹道:“怎么,想动手了?我看你真是大有毛病,不是两天没吃饭,就是刚受了什么刺激,头脑都不清楚起来!也罢,我请你喝两杯去,咱们慢慢的说。”萧剑平确实已是全身虚软无力,被他拉住了,身不由己跟了便走。
      这时红日已当中天,四下里绿荫寂寂,禾苗油油,处处啼鸟妙喉百啭,却难得见着行人。朱奇熟悉当地,拉着他行不数丈,便见着路旁青帘飘动,露出一角茅屋。二人在临窗一张油污不堪的破桌旁打横坐了,朱奇笑道:“小地方简陋得紧,将就些罢!”店家送上按酒菜蔬,不过是豆角咸菜之属,却抱来老大一只瓦酒壶,派了两只大海碗筛酒。
      萧剑平在家时并不如何饮酒,萧鹤约束子弟极严,一年之中也不过除夕元旦、端午重九,略许小饮三杯。天墉城中所藏均为佳酿,自是芳香甘洌,而这小店浊酒一倒出来便是一股强烈的辛辣之气,萧剑平也记不得自己有几天没吃饭,但胃中空空如也之际,忽然受这酒气一熏,不自禁便皱起了眉头。
      朱奇笑道:“怎么,不会喝?”萧剑平一言不发,端起面前酒碗便一饮而尽,只觉入口既酸且苦,酒质殊劣,一股辣气直冲下喉头,胃间登时有如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全身都发起热来。
      朱奇见他喝得爽快,不由呵呵一笑,举起碗来也是一口喝干,随即替两只空碗又斟满了酒,道声:“干了!”两人又对饮了一碗。
      三大碗酒落了肚,萧剑平原本苍白如纸的脸上已经烧得通红,全身发颤,伸出手来抵住桌沿。朱奇叹道:“我瞧你这病好生不轻,还要逞能往寒玉谷去?”萧剑平怒道:“你才有病!我从来没害过病,你敢咒我么?”朱奇笑道:“自然不敢。我明白你这病,不过是块大大的心病罢了,却不知道是为着我家兰言呢,还是为着你那表妹?”
      萧剑平默不作声,只是一口一口的啜饮碗中之酒。朱奇顿了一顿,道:“其实那位竹姑娘真算得个人物,我现下倒有些后悔,不应该把兰言的消息告诉你,还是让你去寻令表妹的为是。你不去寻她实在是可惜了的。”萧剑平喃喃的道:“我不去寻蝶儿!我本来就不要再找她,我找到了她也没有用的。她……她总能好好照料自己。”朱奇道:“倒也是,她这样人,倘若有了什么事自己料理不了,你便在旁边也是枉然。你这个人啊,依我看要算是天底下最不会照料自己的人了。”
      萧剑平微微苦笑,几口将酒碗喝干了,又去取酒壶,朱奇已抢先按住,劝道:“空腹饮酒,最是伤身,你不能再多喝了。”萧剑平怒道:“你敢拦我?偏要喝给你看!”朱奇笑了一笑,松了手任他取壶斟酒,说道:“好罢,我拦你作什么?早听你家傻妹妹我大哥长我大哥短的说过,也知道你难缠,我管你可不是自讨苦吃!不过我还是要多嘴一句,做人不能太任性了,肆意妄为,吃苦的却是你自己啊。”
      萧剑平听他这几句话中颇含温慰之意,倒不由鼻中一酸,泪水便涌上眼眶,生怕自己要哭,连忙转开头去。他性格孤僻,素不合群,在家中与弟弟师弟个个交恶,平生说得来的也只有朱兰言及竹蝶两个少女,于男子中竟无一人知交,舅舅虽然亲切,毕竟也是长辈。这时于悲苦之际忽然听得这几句勉慰言语,不禁极是感激,呆了半晌,才道:“你……你……”他平生还没有主动结交过什么朋友,丝毫不懂交友之道,连说了几个“你”字,却不知怎么称呼。
      朱奇笑道:“兰言叫我大哥,你乐意的话,也叫我一声大哥便是!你在家里做兄长惯了,这时多叫别人几声,包你不会折了福分。”萧剑平听他言语爽利,不由一笑,道:“好,朱大哥!我还是问你那句话,寒玉谷到底在什么地方?”朱奇皱眉道:“你还是要去?”萧剑平道:“不错。其实我问你,只不过是信得过你。你要是不肯告诉我,我自己也未必找不到的。”
      朱奇又是哈哈大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说道:“原来当大哥真不是好玩的事!说起寒玉谷来,倒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你要进去却也不难,就怕出来没那么容易了。”萧剑平笑道:“出不来,就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也是死路一条。”朱奇呸了一声,道:“大吉大利!青天白日的说什么死?你又怎地死路一条了?”萧剑平不答,俯头将一碗酒又喝干了,说道:“其实寒玉谷的手段,我早见识过的。那个‘辣手飞琼’许云香,着实厉害得很。”
      朱奇诧道:“你也知道‘辣手飞琼’?”萧剑平斟酒又喝,并不作答。朱奇想了一想,失笑道:“我可不是醉糊涂了!令外祖身任天山掌门,寒玉谷乃是天山支派,你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我倒听说,天山派与寒玉谷也有些嫌隙,是不是?”萧剑平点头道:“他们天山派里的嫌隙多着呢。寒玉谷的谷主是姓什么来着……姓程么?”朱奇哼了一声,道:“是‘七弦无情剑’程绿汀。直娘贼的老太婆,什么狗屁谷主!”
      他一直吐属甚是斯文,与他粗豪落拓的形相颇不相称,这时忽然冒出一句粗话出来。萧剑平自来受父亲严训,虽然自身文字荒疏,家中日常相处之人却无不是熟读诗书,从小熏陶惯了,说话倒也有几分文雅,乍听这等粗口俗语本是刺耳已极,只是此刻一口气喝了不少酒,五六碗的浊酒在肚里翻腾来去,搅得脑中都是一团混沌,一只手捧住了额头,拼命凝神思索,竟也领会不了对方话中之意,只是跟着道:“对!什么狗屁谷主……寒玉谷到底在什么地方?”
      朱奇道:“点苍山龙泉峰侧……喂,你怎么,喝醉了?”萧剑平伏头于臂,一只手仍是伸过去抓酒壶,喃喃道:“谁醉了?寒玉谷到底在什么地方?”朱奇打落了他手,道:“你喝多啦!我劝你睡一觉罢,这模样还能上寒玉谷去?”萧剑平道:“我不睡……寒玉谷到底在……什么地方……”说到最后几个字,口齿已含混不清,手掌落了下来,伏身桌面,双眼合闭,却已经睡着了。
      朱奇抱着双臂,静静看了他半晌,唯听到他平缓沉均的呼吸之声。萧剑平这两三日奔波劳顿,身心交瘁,这一醉倒,睡得却是酣熟之极。朱奇推开酒碗,轻轻起身,忽听他迷迷糊糊的道:“蝶儿,不是我不要找你,我不能再找你的。”朱奇怔了一怔,苦笑摇头,走过去结了酒帐,向店主吩咐了几句,径自出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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