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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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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剑平和弟弟言语冲突,一怒离去,独自走出数里路,低头看见幼弟萧胜平双目合闭,睡得正熟,倒不由后悔起来:“我和思平弟弟赌气也罢了,偏将这小孩子抱走了做甚?呆会儿再哭闹起来,我可哄不住他。我……我又不想去寻爹和钟阿姨。”
念及父亲,心头便即说不出的郁闷烦躁,脚下不停,只往荒野无人之地走去。到得后来越行越速,越奔越快,施展轻身功夫疾行,似乎只有借这般全力奔跑,才能暂时忘记满怀愁闷。可是拼命忘却,拼命待要不想,这一个念头却始终在脑中盘旋不去:“我亲生的爹爹究竟是不是他?妈妈到底该不该生下我?”
他一日都不曾饮食,奔到后来,脚下已软弱无力,天空却又下起淅沥小雨来。萧剑平懊闷欲绝,本来也不在乎淋雨,但想怀中幼弟却经受不住,眼见一片密林遮天蔽日,于是寻了一株大树倚靠坐下。耳中听到细雨洒在树叶之上,沙沙沙的轻响,低头只见婴儿小脸天真无邪,心中悲苦不禁,怔怔想着:“这人世恁地苦恼,我要是重新投胎,再世为人,是不是更好一些?”
正想到万念俱灰之处,忽听林中深处呛啷啷兵刃响动,密如联珠。萧剑平陡然一惊:“有人打架!”此刻抱着幼弟,不便动手,若是寒玉谷、五毒教,冲着自己而来,不免大是可虑,当即跃起身来,足下一点,轻飘飘的纵上树梢,这一下身法轻灵,连怀中婴儿也未有一丝震动。他虽心有顾虑,却也想看个究竟,在树梢上纵跃过去,片刻间便来到了声响来处。
只见林中空地上白光闪动,影影绰绰有数人打斗不休。这时已近黄昏,阴雨之际,林中光线已昏暗如暮,朦胧中只看见七八人挺剑持叉,似乎是在合力围攻中间的一人。那人却是一双空手,双掌飞扬,掌风呼呼,带着众人兵刃互格乱碰,始终递不到他身上。萧剑平一见那人高大的身影,喉头间登时便似给什么物事塞住了,但觉眼中发酸,心中发苦,原来受围攻的正是父亲萧鹤。
他离开父亲刚刚不过一日,但这一日里奇变陡生,意乱情迷,却犹似已过了十年二十年一般,夜间因许婚之事的负气不满,早已浑如隔世。他这一日来心念百转,无时无刻不为徐林轩那一番话语所扰,虽然拼命只是不信,可是又何从不信起?要明这等事端,该当问过父亲方有分晓,但此刻陡然见到,心下却又害怕起来,似乎只盼一辈子也不要见着他的好,双手抱着婴儿倚靠树梢,身子不禁瑟瑟发抖。
呆了好一晌,这才低下头去打量相斗形势,昏暗中隐约见到三人使剑,四人使叉,白光闪闪,映照林间。七人都是佣仆打扮,剑招叉法的路数也颇是眼熟,却均是寒玉谷门下的药僮。萧剑平曾见过寒玉谷与五毒教争斗,知道谷中这些药僮剑婢虽不能算真正好手,功夫却也着实不弱,七人合力,尽可以抵得过江湖上寻常好手,父亲空手相搏,未免托大。但也知父亲素来自重身份,对方既是僮仆之流,必然是不屑于拔剑相斗。只见他掌劈指戳,挥洒自如,却也并不落于下风。
剑路纵横,掌风凌厉,斗到酣处,林间树叶都被震得簌簌而下。蓦然间萧鹤一声叱喝,回身反踢,左肘后撞,这一招“银汉浮槎”原是“玉楼金阙十二重掌”中极寻常的招数,但在昆仑掌门手下使来,威力自是不同。但听得啊啊两响,白光连闪,两名药僮右肩中捶,前胸受踢,两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萧鹤这一撞一踢均自手下容情,否则两人焉有命在?饶是如此,两人却也立足不定,向后直跌出去。
余下五人大惊,剩下的一个使剑人想是首领,长剑一举,和身扑上。萧鹤喝道:“看掌!”左掌一起,轻飘飘向他胸口拍去。那人回剑欲挡,但萧鹤掌势何等迅速,他长剑尚未收回,对方手掌已拍至心口,危急中左掌竖起,便往来掌之上按去。
萧剑平不禁想道:“你怎么挡得过他一掌之力?”只听噗的一声,双掌相交,父亲蓦地一声大喝,那人身子陡然向后直飞而出,半空中便口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萧鹤跟着反掌扫出,正中一持叉人顶门,登时将他打得头骨碎裂而死。
这两下子突如其来,萧剑平被这一声断喝震得眼前一黑,足底一滑,便即失足掉落。他身在半空,脚下一撑,已然站立,急忙伸手按在幼弟嘴上,以防他哭叫出声。身甫落地,又已见到二人一声闷哼,身子飞跌出去,业已毙命。他直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不明白父亲何以陡下杀手,急闪身躲在树后。
但见萧鹤步下跄踉,步伐却是奇大,几步便赶到了另两人身后。那二人先前被他击落了兵刃,正自连滚带爬的向林外逃命,被他俯身伸掌,掌到气绝,连哼都不哼一声。余下那使叉人大惊,反手将钢叉疾掷而出,提气便向林外窜去。寒玉谷的轻功身法源出天山派,最是迅捷无伦,萧鹤侧身避开来叉,只迟得一瞬,已自追赶不及,哼的一声,顺手提起一具死尸掷出,砰的一响,正中那人腰间。这一掷使力好大,登时两具尸体一齐落下地来。
他顷刻间连杀七人,萧剑平直吓得心跳也似停止了,只见父亲摇摇晃晃的回过身来,向自己躲身之处厉喝:“出来!”他一惊之下,已听风声响动,萧鹤双足在地下一撑,犹如大鸟般向他头顶疾扑而下。萧剑平侧身急闪,哪知父亲来得其快无比,自己身形尚未移动,已觉前心一紧,被他伸手抓住。萧鹤更不停留,右掌顺势便往他顶门击了下去。
萧剑平大骇,惊叫:“爹,是我!”伸臂前挡,明知这一下决计挡他不得,但当此情势,不挡又待如何?萧鹤这一掌却猛地凝住,叫道:“剑儿,是你?”
萧剑平只觉父亲抓住自己的手突然松开,急向后跃,还未回答,已听砰的一声,萧鹤仰天摔出。这一下又是大吃一惊,抢步上前,急问:“你怎么了?”只听哇哇哇不住啼哭,却是他惶急之中已忘了按婴儿口唇,那婴儿本已惊醒,连吃惊吓,肚中饥饿,登时大哭不止。
这时他也顾不得幼弟,随手将之往地下一放,双手扶起父亲,只听他喘息急促,伸手摸他额头颜面一片火烫,不知怎么竟是身受重伤,隐隐然便同昨夜竹蝶中了剧毒的光景相似,心下惊惶,连叫:“爹,爹!”凑近了想仔细察看他的面色,却见父亲双眼微睁,眼中神色迷茫,似乎已不辨自己为谁。萧剑平又叫了一声:“爹!”萧鹤目中忽然闪出亮光,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肩头,颤声道:“阿琬,是你?”
萧剑平一呆,只觉父亲手掌发颤,手上却越抓越紧,五指直嵌入自己肌肉里,心下惊惶已极,大叫:“爹,是我!”萧鹤双目直视,眼神奇异,竟不似识得他的模样,口中只道:“阿琬,是你,当真是你?我……我不是阴世和你相见?”萧剑平惊道:“不是,不是……爹,你瞧清楚,是我!”
这时已当黄昏,阴雨虽歇,乌云兀自未散,天色暗得甚早,他鬓发衣冠已全淹没在黑暗里,暮霭苍茫间只见到他一张俊秀的脸庞,一日奔波,异事迭见,此刻又加上惶急惊惧,脸色略略发白,双眼一眨不眨的望着父亲。萧剑平相貌本来便多似母亲而少似父亲,萧鹤神识迷糊之下,哪里辨得出来?紧抓他肩头不放,急道:“是的!你就是阿琬……你终于肯回头了?”萧剑平肩骨被他抓得生疼,极力想挣脱开去,叫道:“爹,你醒醒!我是剑儿。”萧鹤反而抓得更紧了,道:“阿琬,以前的事我都饶恕你,你还不肯在我身边多呆一会儿?你不要怕,我决不杀你第二回,我也不怕你是鬼……能见着你,就是阴间做鬼我也愿意,你别离开!”
萧剑平张皇失措,只听到自己的肩骨格格作响,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只得求道:“爹,你……你放开我。”萧鹤问道:“这一世再也不许你离开我一步,你肯不肯,你肯不肯?”萧剑平只求他放脱自己,忙道:“肯的,我什么都肯,快放开我!”
萧鹤仍不松手,双目瞪视,呼吸急促。萧剑平不敢强挣,柔声道:“爹,你认错人了,是我啊。你放开手,让我看看你的伤势。”萧鹤突然一声大吼,喝道:“你既已去了,又来作甚?你十九年前都说了不要跟我,今日假惺惺又发什么慈悲?你给我滚!”双手外送,萧剑平登时身不由己的向后跌出,腾的一声,重重摔倒。
他这一交摔倒,立时跃起,只觉全身筋骨欲碎,一时也顾不得疼痛,重又抢近来要扶父亲身子,大叫:“爹!”萧鹤厉声道:“你来作甚,你来作甚?我萧氏门中容不得你这等无耻贱人!你还不滚,别让我再杀你一回!”萧剑平只叫:“爹……”伸手刚碰到他肩膀,萧鹤蓦地反掌击出,喝道:“给我滚!”萧剑平猝不及防,这一掌正中胸口。萧鹤虽在昏乱之中,这一掌之力仍是沉重无比,他霎时间眼前一黑,痛彻心肺,再度向后摔了出去。
这一摔他挣扎了半晌方始站起,只听父亲□□,一时不敢再走近身去,只走到离他身子三尺之处便即停步,却听萧鹤的声音道:“你……你就这么去了?”语声中竟充满了不胜凄楚之情。
萧剑平心底一软,低声道:“我没走。”轻轻又走近两步,只见萧鹤躺在地下,眼睛睁大,失神凝视,目光中竟含着祈怜哀恳之色。他从来没见过父亲这般神情,呆了一呆,轻轻唤了声:“爹!”却不听他回答,只听到他一呼一吸,粗重急促,心下又惊又怕,六神无主,呆了好半晌才慢慢俯身,半扶半抱的将父亲身躯靠坐在树干之旁,伸手解他胸前衣衫,要察看他究竟受了什么致命重伤。
刚解开两层衣衫,啪的一声,自萧鹤怀里跌出一物,正落在他手上。萧剑平顺手拿住,入手滑软,似是绢帛之类,其中还裹了一条长长的硬物事。他也不放在心上,只一接手,便即放开,任其跌落在地。却听当的一响,那物事散了开来,却是一幅绢画,依稀绘有人物,从绢中又跌出一柄尺许来长的短剑来,剑穗上坠了一粒明珠,虽在黑夜之中,仍是发出淡淡的莹光。
萧剑平只扫了一眼,目光便又转到父亲身上,伸手摸处,只觉他额头滚烫,手心却是冰冷彻骨,左手肘弯下已肿得粗了一倍,再仔细摸时,觉得他左掌掌心中似有破损,黑暗中也辨不出是什么兵刃所伤,心想:“爹和那人手掌相交,便即发劲,想必是那人掌中藏有什么尖刺伤了他,却不知刺上喂了何等毒药,这生厉害?”一时彷徨无计,问道:“爹,你觉得怎样?”萧鹤喃喃的道:“天上人间何处去?……”萧剑平问道:“爹,你说什么?”萧鹤喃喃念道:“旧欢新梦觉来时……旧欢新梦……”萧剑平听他语无伦次,心中更加慌了,抓着他手臂不住摇撼,只叫:“爹,你醒醒,你醒醒!”
萧鹤被那人掌中毒刺所伤,本来他内功深湛,寒玉谷的毒药虽然厉害,他也尽可凭一身功力强抗一时,但中毒之后既使力过多,更复值心神激荡,竟至全无自抗之力,一口气一松之下,便即昏晕过去。
萧剑平连叫数声,不闻回应,伸手摸他口鼻没,才知他已然昏晕不醒。这时他心头惊惶已至极处,反而镇定下来,伸手在怀里取出火摺晃亮,再度凑近察看。火光下才见到萧鹤左掌心中有五个细细的小孔,似是针尖所刺,五道黑线直通入去,手背小臂都已黝黑肿胀,面上也隐隐罩着一层黑气。萧剑平忽然醒起,忙跃起奔到那已父亲击毙的寒玉谷首领之前,伸手在尸体怀中搜去,却寻不到什么药物,再搜另几人时,也是如此,急急又奔回来看视父亲,持火摺的手不由微微发抖,心中起伏不定:“解药是寻不到的了!可是这寒玉谷的毒药难道竟比昨夜蝶儿中的那极乐雾还厉害?蝶儿尚能支持许久,爹怎么会如此不济?”
他心念只是稍转,火摺已将燃尽,眼见片刻间便要熄灭,忙伸手往地下摸去,要找什么东西点着,但甫经大雨,满地湿漉漉的全无可燃之物。一摸之下,忽然手指触到了先前从父亲怀中落下的那幅画卷,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住,凑在火上便即点燃。
这绢画竖幅三尺,这一烧着,火焰窜高,林中登时光亮。萧剑平将画幅尽量展开,好烧得久些,一瞥之下,忽见画面上现出一个拈花少女,娇眼流波,浅笑盈盈。萧剑平忍不住“啊”的一声,脱口惊呼:“蝶儿!”
可是再凑眼仔细看时,才觉不对,画中少女的面貌虽似极了竹蝶,风致却又颇有不同,但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同,一时却也说不上来,只知眉目虽似,神情迥异,绝非一人。其实这画绢质地陈旧,已是近二十年之物,这画年龄要比竹蝶大得多,这一点他自然辨识不出。那火焰烧得好快,只瞬息间便卷过了半幅画面,画中少女俏颜丽容便已随焰而逝。
萧剑平心中闪电般的掠过了一个念头:“这幅画我见过的,是什么时候见过?是了,是哑婆婆第一次带我去那小楼书房,第一幅打开来看的便是这幅画,那时我还没见过蝶儿……那时我还是小孩子,蝶儿自然更小,这幅画决不会是她。可是这画里到底是谁,为什么和蝶儿如此相像?难道竟是……难道竟是……”他双手禁不住发抖,心中只是大叫:“难道竟是我妈妈的画像!”
忽然一下剧痛,原来绢画燃尽,火焰已烧到了手指。萧剑平陡然吃惊,下意识放手摔出,一朵红焰在空中划了半道圆弧,嗤的一声,化烟而灭,四下里登时又陷入了黑暗之中。深林间唯闻幼弟声嘶力竭的哭声。
萧鹤忽然轻声道:“你为什么不走?”萧剑平一怔俯身,问道:“爹,你醒了?”只觉他伸出右手摸索,触到了自己衣襟,摸上了自己袖子,最后抓住了自己手腕一把握紧。又听他轻轻的道:“你不要走……我也不是真的要你走……当年你那么狠心便去了,却不知道我这十九年来受尽煎熬……其实你若不死,我也未必会杀你,我定是杀不了你的,你又何必自寻短见?你是不愿意再跟着我了,你宁可一死也不要再跟我,是不是?”
他这几句话语声温柔,语意却又凄苦无比,萧剑平霎时间一颗心都似停止了跳动,只听父亲仍是轻轻的说了下去:“阿琬,你狠心,你任性,你从小就是个倔强孩子,不乐意的终究是不乐意,当初我要是不拘管你太紧,或许还能好些……你要和别人相好,无非就是为了跟我赌气。跟我赌气,你情愿不要脸面,不要性命……”
他五根手指突然抓得紧了,萧剑平只觉腕上如套铁箍,萧鹤毒发之后五指其寒如冰,触上肌肤更是奇痛无比,这一扼连腕骨都要折断,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黑暗中却仍然听到父亲轻轻的冷笑之声,冷笑着往下说道:“你痛么?我心里可比你更痛上千倍百倍。你自己糟蹋自己身子,糟蹋自己名节,却是糟蹋我的颜面,糟蹋我的情意!你总是埋怨我不懂得你,你又几时肯懂得我了?就算懂,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你天生就不知道是非好歹,你是被人宠惯了……你对我爱理不理,跟我无理取闹,我也尽可以容忍得你,惟独那一件事我受不了,你也知道我丢不起这般脸面,咽不下这口恶气,是不是?你是成心要羞辱我,这才敢当面承认,你反正是肆无忌惮……”
他话声渐渐低沉了下去,手指却越抓越紧,萧剑平痛得自齿缝间倒抽冷气,又惊得全身发颤,父亲显然是神志不清,说话却又明明白白,这般口齿清楚的呓语,深林黑夜,恍若鬼魅,不由不教人害怕,一时间连寻思也忘了,拼命使劲,只想拔脱自己手腕,转身逃走。
哪知萧鹤虽然毒伤甚重,神识昏乱,手上劲力却自不减,萧剑平伸另一只手去扳他五指,使尽了全身之力,竟也扳动不得。他声音忽然提高了,带着愤怒在林间响起,喝道:“你想走,你又想离开我了!这一次我既然抓住了你,不管是人是鬼,你都休想再从我身边逃脱第二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十九年我难道还没受够?你全没心肝,水性杨花!你平日里最会抵赖狡辩,当日为什么却偏不肯撒一回谎?好笑啊好笑,我一生为人,最恨欺瞒哄骗,我……我竟是求你骗我也不可得了!”
萧鹤突然纵声大笑起来,一只手更加扼紧。萧剑平痛得眼前发黑,情急之下,手指疾伸,便往他肘弯“少海”穴点去。岂知父亲神志虽乱,武功不失,一觉他手指戳到,手肘微缩即顶,肌肉收放,竟将他这一指弹了开去。萧剑平手指一下酸麻,已听到自己右腕格格直响,父亲手上还在加劲,知道片刻间腕骨便要被他捏碎,这当儿无法可想,突然俯头,张口咬在他虎口“合谷”穴上。萧鹤手掌一震,手指果然松了。
萧剑平一口咬下,牙齿却也撞得隐隐发痛,急忙将右手自他五指间挣脱出来,只听父亲狂笑之声仍是不绝,他急跃起身,还未拔步,萧鹤已横臂掠去,正击中他双腿膝弯,登时将他打倒在地,大笑道:“你要走?要走没这般容易!十九年前我轻轻易易放你死了,今日难道还想有第二回?你做鬼也不让我安生,我也不让你安生……你活该粉身碎骨,魂魄无依,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你!你凭什么便不让我亲自动手?”他手掌按到了萧剑平头颈,猛然一手叉住。萧剑平直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大叫:“爹,你疯啦!”
他惊惶大叫声中夹杂着婴儿嘶哑的哭声,萧鹤的笑声忽然止歇了,手指慢慢松开,又慢慢向上去摸他脸颊,问道:“你是谁?”萧剑平不敢闪避,听父亲这句话似乎有些清醒了,忙道:“是我啊,我是剑儿。”萧鹤厉声道:“你不是阿琬,为什么要来骗我,为什么要来骗我?”萧剑平急道:“我不骗你,是你自己认错了,我是剑儿啊!”
萧鹤手掌停在他脸颊上,茫然良久,道:“你是剑儿,你怎么哭得这样厉害?”萧剑平道:“不是我哭……”耳中听到幼弟哭声渐弱,已将他在湿地上放了半晌,不觉担心,想要去抱他过来,一时却又放心不下父亲。萧鹤叹息道:“你哭什么呢?她连你都狠心抛下了……你才出世的时候,她倒是喜欢得紧,整日抱着你不离手,还说日后要亲自教你的武功,说我昆仑派尽是些误人子弟的把戏,说我若要收你入门便先得经她同意……后来她竟是一概都不管了……其实早知道日后这样,真不该生了你的……”
萧剑平突然全身都僵住了,一股寒意自脊背直通入骨髓里,一刹时连心内念头也全部冻结,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渐渐急促不定。蓦地里大叫一声,什么也不要再听了,跃起来转身便往外逃走。
只听风声响动,父亲又伸手来抓自己后心。这一下他已有防备,矮身闪过,旁窜而出。黑暗中脚下一绊,合扑摔了好大一交,也不管疼痛,爬起来摸索着又奔。扑的一声,额头撞上了树干,才记得适才是是绊着了地下死尸。
却听父亲凄厉的叫声自身后传来:“阿琬,阿琬!”他只跨出一步,便再也走动不得,慢慢回转身来,突然几步纵跃,又回到父亲身畔,双膝跪倒,失声哭了出来。
黑暗中只听到父亲呼吸急促,嘶声叫道:“阿琬,你回来,你不要走!”萧剑平哭道:“我……我不是……”萧鹤怒道:“你什么?你要走就走的好了,我也不向你乞怜!大丈夫何患无妻……不,不,阿琬,你还是别走,我什么都原谅你了,只要你不走……”
他抓着萧剑平衣襟的手忽然松开了,语音渐低,口齿也含混不清,只是低声的喃喃自语。萧剑平凑下头去,才听到他低低叫着母亲的名字,轻轻的道:“阿琬,你冷么,你害怕么?你从小便爱嬉笑玩闹,爱同大伙儿在一起,现下独自在那万丈深渊里,你不寂寞么?我总记得头一回见到你,你才生下来一天,你父亲把你和阿瑶一齐放在我的手里,你们两个竟不怕生,四只小眼睛一齐向我凝视,那时我真觉得喜欢……你四五岁,我教你们读书写字,你却整日顽皮胡闹,我骂你长大以后找不着婆家,你爬到我身上悄悄跟我说:‘长大以后我就嫁给你!’你还能记得么?你六岁回你父母身边的时候,也是那般搂着我脖子哭闹不肯松手的……可是为什么隔了十年,你竟把我忘得那么干净,见了面也叫不出我的名字来?那十年里,我何尝有一日忘了你,何尝有一日不计算你的年龄好等你长大?你却早将自己的许诺给忘了……那一日三生石畔相见,你抢白了我转身就走,还跟小时候一般的任性无礼……其实你那时真的还是个孩子,我定要向你父亲提亲,定要立即便娶你回去,确实也太急了些。阿瑶说我借助父母之命,却不去求得你心甘情愿,会教你不怎么服气,我也明白你心里不服气,可是我已经等了十年,委实不想再等,我也不知道等下去能不能更好了……”
萧剑平听得父亲话声越说越低,越说越是模糊不清,终于渐至不闻。幼弟的哭声也渐渐哑了,渐渐细微低沉,宛如梦中所闻一般。他跪坐在地,脸颊上泪水一片冰凉,慢慢伸手去摸父亲额头,掌心之中忽冷忽热,他心中也是一阵冷,一阵热,全身禁不住颤抖。
突然之间,他急急伸手,自父亲衣袋里摸到了火刀火石,一下又点亮了,只见父亲脸上已遍布黑气,手心手背都如涂了浓墨一般,掌心五个针孔之处却有一道红线慢慢向上延伸,已经延过了手肘。他虽见闻不广,却也懂得这红线一过肩头,便即无救。一惊之下,再也不能坐视,连忙纵身上树折了几根树枝,点燃了插在地下照明,撕下一条衣襟替萧鹤上臂牢牢扎住,只盼阻住毒气上升。
但那红线还是一寸一寸的升了上去,萧剑平拔出剑来,以剑尖在他掌心五道针孔之间交叉划了个十字,十指不住推挤,果见伤口处缓缓流出黑血来,红线上延之势却仍自不缓。眼家见已延至了衣襟扎紧之处,这当儿惶急已甚,更不思索,低头便张口在他伤口之上用力吸吮,登时一股既咸且苦的腥味自口中直通入胃去。
萧剑平吸得几口,才往地下吐得一口,但见毒血色如重墨,自己也暗暗心惊,但此刻容不得半刻迟延,不暇多想,张口又吸。连吸得十数口,那红线上升之势渐缓,竟又一分一分的退了下来。
他再吸数口,已觉心慌头晕,眼前发黑,知道自己也已中毒,但眼见父亲已可救转,如何能功亏一篑?事已至此,索性救人救彻。他也依稀记得竹蝶说过,昨夜所行那疗毒之法乃是逆运真气,毒质虽驱,自己的体表腠理、体内六腑却仍处于开阖疏泻之际,遇毒比常人更加倍易侵。这时萧鹤体内毒性正与灵台最后一丝正气相持不下,忽然得他张口相吸,有了宣泄之处,恰如蓄满洪水的湖泊一旦决口,立即一泄千里,顺着萧剑平的吸吮之势,尽数转入了他自身的血脉之内。
再吸数口,吐于地下,只见血色已转淡紫。萧剑平心下一宽:“再吸几口,多半要好了。”这时已眼冒金星,勉强俯头,突然间头晕眼花,支持不住,登时摔倒晕去。
他这一晕过不了片刻便即醒转,自己失声惊呼了一声:“爹!”但见插在地下的树枝已将燃尽,连忙另取一根点燃了,举着火把往父亲脸上照去,看见他仍自昏迷,但脸上黑气已退,手臂也只余红肿,搭他脉搏跳动有力,节律均匀,并无凶险之象。萧剑平又是奇怪,又是宽心,呆了半晌,手足无力,重又坐倒。
这时才有闲暇细细思量,心想:“蝶儿一再告诫我,至少十天半月之内都万万沾不得毒物,可是如今才不过第二天,我便将这毒血吸到了口里,要是蝶儿的话当真,岂不是我这剧毒已深种入血,无法可解?唉,反正做也做了,不必想他,何况眼下我也没死。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眼下我该如何?”
父亲神识昏乱中的那些话一句句在耳畔流过,不禁全身发颤:“他当真爱我妈妈如此之深,而妈妈却负了他,不是他负心么?不,全不对,这一定是他发昏了,随口乱说,他几曾爱过妈妈?十九年来,我也没看见他怎样的煎熬痛苦。他另娶旁人,生儿育女,有什么煎熬痛苦!可怜我妈妈,孤零零的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他随口说说,难道抵得过妈妈惨死的苦楚,抵得过我十九年来孤苦伶仃的难过?”想到此处,不由便是一丛怨火自心底升起。
他手中执着火把,转过头去瞧着黑林,只看到幼弟躺在一片草丛之间,一张小脸憋得又红又紫,兀自时断时续的低声哭叫,心里很想将他抱过来,可是筋疲力尽,竟没了站起身的力气,连一根小手指也懒得动弹。呆呆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父亲“咦”的一声,竟已醒转过来。
萧剑平回过头去,睁大了眼睛看他,只见他也正看着自己,脸上现出一股迷惘的神气来,讶然道:“剑儿,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萧剑平突然有一层忿怒自心底掠了过去:“我在这里干什么!原来方才毕竟是你发昏了?”目光向他脸上直逼过去,冷冷的道:“我也没干什么!”
萧鹤皱了皱眉,坐正了身子,这才觉得左臂转动不灵,左掌心中刀剜般的疼痛,问道:“我是受伤了?”萧剑平仍是冷冷的道:“皮肉小伤,反正死不了你!”
萧鹤大怒,喝道:“你……你就是这样对爹说话?你瞪着我作甚?”
萧剑平霍地立起,又取过一根树枝来点燃了往地下一插,大声道:“你也不用摆这架子!我今日问你一句话,你要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我亲生的爹爹?”
萧鹤这一气险些晕去,低沉着嗓子喝道:“畜生,谁教你问出这等忤逆犯上的话来?”萧剑平冷笑道:“我天生便是忤逆犯上,用不着别人来教!你也别骂人,只要明白回答我一句,有人跟我说,我……我不是你生的!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
萧鹤沉声道:“是什么人胆敢跟你说这等话?你叫他出来当面对我说!”萧剑平冷笑道:“那人要是有胆子,早不用等到今日才跟我说了,你只须说出真假,干嘛定要管他是谁?”萧鹤厉声道:“到底是谁?你说!是你舅舅还是你表妹?”
萧剑平愤然道:“舅舅和蝶儿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好,你一定要问,我就说给你听!说这句话的人,自称是你师弟,自称是……你说,究竟有没有徐林轩这个人?”
萧鹤眼中蓦地喷出了怒火,愤怒得连全身都颤抖起来,咬牙道:“徐林轩!这贼子……”突然一张口,一大口黑血直喷出来。
萧剑平一惊之下,不禁向后退了两步。萧鹤厉声道:“你要信那等胡言乱语,我也不用认你这不肖!你给我滚罢!”
萧剑平再退了一步,站稳了身形,突然大声又道:“好,那么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杀了我妈妈?”
他这一句高声问了出来,萧鹤陡然神色大变,本来脸如噀血,一刹那惨白如纸,哑声道:“这句话又是谁教你问的?”萧剑平叫道:“我的亲生妈妈,当然是我自己要问!你……你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死我妈妈?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一定是你冤枉了她!为什么十九年来你从不敢提她一句,是你心里有鬼,对不对?”
萧鹤蓦地里一阵强烈的眩晕,但觉天旋地转,连自己身子都飘飘荡荡的再也无所依托,禁不住闭上了眼睛,伸手便如溺水将死之人乱摸乱抓,突然自地下触到了一柄连鞘短剑,手中一下握紧,陡地大喝出声:“畜生,你……你……你给我滚!”顺手将那短剑劈面直砸过去,一口气憋住了喘息不得,登时晕了过去。
他好半晌才慢慢醒转,睁眼仍见到萧剑平瞪大了双眼冷冷凝视。萧鹤沉声道:“你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全说出来给我听听。”萧剑平悲愤欲狂,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要你亲口跟我说个明白,你说,你说!”
萧鹤却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瞬的向他脸上凝视。良久良久,深林中只听到那婴儿低微的哭声。忽然一阵风吹来,拂动枝梢,树叶上几点冷雨簌簌洒落,直滴入萧剑平发间颈畔。他全身都跳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又大吼一声:“你说!”
萧鹤脸上忽而闪出一丝凄凉惨淡的笑意,缓缓的道:“剑儿,你当真定要知道?”萧剑平屏息瞪视,咬牙不答。萧鹤缓缓的道:“你母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我也确有杀她之心,最终她也因此死了,那么就算是我杀的,也无不可。剑儿,你不用再问为什么,因为你极爱你母亲,我便说她自有取死之道,你也一般不肯信的。今日你既不当我是你生父,要想为你母亲报仇雪恨,你拔剑刺来便是!”
这几句话淡淡说来,却无异于在萧剑平头顶猛捶数拳。他禁不住全身战栗,慢慢向后倒退,突然脚下绊到一物,却是适才自父亲手中掷出的短剑。他急速弯腰,一把抓起,刷的一声拔剑出鞘,一缕寒光脱匣而出,映得他惨白的脸颊明暗不定。
但见萧鹤张目凝视,眼中既无愤怒,也非严厉,竟隐约有一丝类似解脱的快慰之意。他这一剑只提到胸口,手上便已全无力气。呆了半晌,只听林外隐隐传来人声,蓦地一转身,疾窜出林。
黑暗间只听呼喝声近,影影绰绰几个人影间白刃闪动,有人斗得正紧,又听到远远呼叫“师哥”之声。他全不理会,提气自打斗人群旁直掠过去。却听有人失声惊呼,一柄长剑斜刺里横拦而至,封瑜之的声音急急问道:“大师哥!你找着……”萧剑平正自意乱情迷,短剑挥出,叮的一声,便是半截断剑落在地下,这剑刃竟是锋利无比,收手不及,顺势便在对方肩臂一拉而过。他也无心一顾,脚下不停,瞬息间已没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