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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塞上归 ...

  •   塞上归

      (一)

      又是一年汴京春深。桃花粉黛,绿柳如初,蝶舞翩迁花间如醉。馥郁流连,兰舟拂水,隔岸清风微来;回首间便是浮花浪蕊,开遍世上真颜色,再胜却人间无数。

      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个身着汉化改良胡服的少年人并肩而行,领头的那一个穿着青色对襟翻领窄袖锦衣和同色锦绣织长裤,脚蹬一双深色暗纹皮靴,轻裘缓带更兼快马风流,姿容清朗又是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俨然便是京中大半闺阁少女怀春时心目中良人的模样。

      刚一进城,少年便勒马回头,脸上的笑容肆意而飞扬:

      “杨恺,我看你这关外抓来的汗血宝马也不过如此嘛!连小爷我的马屁股都摸不着,今晚的燕春楼可又是你请了啊!”

      紧追而来的杨恺几乎是跟着少年前后脚进了城门,汴京城里人流如潮,一行少年人均是下马缓行,避让行人。名曰杨恺的少年将前者的狂言听在耳里,气得踢了他一脚,被对方灵巧躲开。抬头又看见对方那一脸的嬉皮笑脸,杨恺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请就请!爷可不像你,明明家里富得流油还整日想着坑人饭钱。愿赌服输——燕春楼是吧?吴越之,只要你小子敢,你就是点上全部头牌姑娘,我杨恺都请了!”

      “姑娘?那还是免了吧。”

      对身后一溜汴京公子哥们的哄笑声置若罔闻,青衣骏马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言谈之间露出了一副心有余悸的神色:

      “笑吧笑吧,如果你们也有个比六扇门名捕还厉害的尚书娘亲,从小听呼吸声知道你装睡、看笔墨纸砚知道你偷吃了什么糕点、你伸个懒腰她都知道你去了哪家青楼——‘女子无才便是德’,古人诚不欺我,也就我爹老实得很,经得住那位祖宗的考验。”

      “哈哈哈!这个我知道!”

      紧跟上来的紫衣少年邓晖听得憋不住笑,“姚娘的事迹我可是打小听我娘给我当故事说!记得她刚刚上任工部侍郎的时候,宁州大水、堤坝重修,圣上命她赈灾监工。当地奸商囤粮抬价,迫得百姓卖儿卖女,又欺负姚娘一介女子新上任,也不给面子,但凡谈到筹款救灾就哭穷哭饿——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果然就有少年郎捧场:“怎么着?姚尚书出身无影禁军,拳脚功夫听说也是了得的,该不会……”

      少年郎做了一个按住了猛烈挥拳的动作,吴越之顿时大笑出声,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就被一边的邓晖抢了先,只见这小子丢了马缰,当即就眉飞色舞地比划了起来:

      “唉!韩允你是初来乍到,当初姚娘这件事可是让京城上下的贪官污吏们都为之凛然啊——你道她做了甚?她将那些个奸商富绅都请到乐府里,一人上了一杯‘上好’的京城茗茶!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那些个装穷喊饿的奸商们便纷纷开始呕吐!这时候姚娘便差手下守住了大门,硬是让他们一个个当面吐!请来医者一个个辨认秽物,她拿着圣上给的金牌往边上一站:吐出鲍鱼者捐黄金三千两,吐出鱼翅者黄金三千两,吐出燕窝者黄金两千两……各种江河海鲜明码标价,捐款数额一一叠加,捐到倾家荡产为止!不想捐也行,先治你个蒙蔽钦差、哄抬粮价的罪名,扯了铁链子押回京城,再给个欺君之罪,灭你个几族……啧啧,带头捣乱的那个奸商连新纳的九姨太都被从小金屋里揪了出来一起吐——就连他大房太太都不知道他纳了这个小,姚娘居然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韩允听得乍舌:“宁州富庶,向来是京官致仕的安乐之地,也亏得姚尚书当初没得罪什么朝中大员……”

      “没得罪?怎么没得罪!”

      走在一行人前面的杨恺闻言,当即回头嚷嚷了起来:

      “想当初我大伯父吐得满脸菜色跪在我家太夫人面前哭,我奶奶硬是按着我爹的头让他写了个奏折要参那姚青娘,我爹梗着脖子说‘姚侍郎拿金牌遵皇命这无甚可参的’,我奶奶差点一拐杖下去,后来诰命服都让人拿出来差点要连夜进宫找皇后闹……我们家老夫人现在逢年过节,进宫碰到姚大尚书,都是用鼻子哼声儿的呢!”

      杨家一门三相两尚书,乃是京中有名的簪缨世族,世代清廉。唯独杨恺的大伯父杨君河嗜财如命又沉湎女色,杨老夫人心疼大儿子不能继承家业反倒被赶去宁州经商,心眼一直有些偏。杨恺的父亲杨君耀在朝中官拜宰相,回家也得挨老娘的拐杖,他心中一方面觉得姚青娘的确为宁州百姓立下大功,一方面又觉得她实在不通人情世故,草草写了个不算参本的奏折,准备第二□□上教训一下这个小娘子。

      可是姚青是谁?痞子混混里的老大,从小看大户出个门就知道院子里哪个角落有几条狗,这鸡贼程度绝对是杨君耀这等书香门第的正人君子拍着马也追不上的。不等参本到,姚青就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了亲信,自己提前回京,说是亲自向圣上请罪,却把事情经过渲染得说书一般。天子年少,心性纯然,听完之后非但没有半点责怪,反倒大赞姚青娘机慧聪颖,是本朝栋梁,京兆尹在他脚底下勤勤恳恳干了十多年他都没赞一句,这一次倒是直接给了姚青一个“青天”牌匾,京兆尹得知之后怄得几天没来上朝。

      吴越之听得笑而不语,邓晖却是拍着杨恺的肩膀,摇头大笑出声:

      “杨兄,你道越之那小子的鸡贼是哪里来的?他爹和我爹同袍多年,本性端方得能用规矩格起来!都是姚娘真传啊!”

      “姚娘姚娘得喊了一路,邓晖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了?我娘堂堂工部尚书,位列九卿,岂容你这般大呼小叫,是不是想去礼部挨两个板子?”

      被同伴调笑半晌,青衣少年终于出声,手中的扇子一合便往好友的头上敲去:“我看邓将军和邓夫人都是纯良的实在人,你小子嘴这么厉害,该不是捡来的吧?”

      “哈哈哈,哪能?还不是姚娘教得好!”

      “我娘不就教你做了个机关……”

      十里春风相伴,陌上谁家少年风流?

      ——往事俱矣。

      (二)

      百丈巍峨雁传书,将军寒甲镇风雪。再聚黄泉不归路,往矣俱是铮铁骨。

      关外来往的商人,不知大宋天子年号,对长城铁壁却是久仰大名。早在千里之外,金发碧眼的年轻学徒便瞪直了一双眼睛,远远看着那盘踞的黑龙惊叹不已;当他们在门□□换了通关文书,一行人毕恭毕敬地进入城门,其中精巧绝伦的机关亦是让一群外邦人啧啧称奇。

      领队的外邦男人披着深灰色皱巴巴的披风外套,满脸的络腮大胡子加上灰尘,让人除了一双深邃的眼瞳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拿着长矛的年轻熊军士兵充满怀疑地扫了他两眼,男人却浑然不觉,只是仰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覆盖了一层黝黑光亮的磁砖块长城,方才喃喃地道:

      【“一切看上去……哦,就连长城也……变得不太一样了呢……”】

      【“你以前来过长城?”】

      就在男人刚准备低头往前走的时候,一个清亮好听的女声带着三分奇异在他的耳边响起,威廉的脚步就这样微微一顿,余光捕捉到一抹湛蓝,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猛地回过头去——然后,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就这样硬生生梗在了喉咙口。

      蓝袍依旧是那一身蓝袍,英姿飒爽的鹤翎银盔被年轻的少女抱在胸前,看到异邦的男人回头,她扬了扬下巴,露出了一个傲气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Why are you here)?”】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Why are you here)?”】

      不知道是被沧桑的流年还是一路的风沙迷住了眼睛,恍惚间,威廉好像看到了那个站在邵殿帅面前猛然转身的鹤军女统领,天空一般纯蓝的披风随着她利落的脚步飞扬落下,她眯着那双纤细好看的丹凤眼,朱唇微翘,倨傲而戒备地问着。

      那是他与那个女子的初见,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威廉那被大漠寒风吹得发皱干裂的唇突然颤抖了起来,一种久违的手足无措涌上心头,那是过往将近二十年佣兵生涯中,面对无论多么可怕的敌人都不曾有过的忐忑心情。异邦男子的喉结动了动,然后鬼使神差地答出了与当年如出一辙的回答,每一个单词都仿佛烙印在回忆深处的脚印上一般,连音调都不敢有半点逾越——

      【“我们来这里经商(We came to trade)……”】

      【“你说谎。”】

      毫不犹豫地抬起了下巴,年轻的鹤军姑娘直接打断了男人的话语。威廉愣了一下,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个身穿蓝色铠甲的女兵就上前一步,狠狠抓住了他的手,将上面厚重的茧皮和层层叠叠的刀疤伤痕展现了出来:

      【“一个商人的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伤疤?这茧皮分明就是长期握刀射箭形成的!还有你的眼神也不是一般商人的眼神,我见多了外来经商的胡人,他们在我们检查的时候可是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的宝贝货品,而你却只是看着我们和城墙。说!你是不是匈奴人收买了来——”】

      “王妩!”

      眼看少女越说越严重,抬起手就要唤人将他拿下,带着威廉一起过关的商队顿时骚动不安起来——而就在此时,一个威严而沉稳的声音骤然响起。威廉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容貌陌生而熟悉的玄甲军人正带着一队熊军士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

      名为王妩的少女顿时一噎,利落地转过身,待看清来人,连忙随着一众士兵躬身行礼:“彭将军!”

      昔日胆小怯懦的稚嫩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如同邵殿帅一般沉稳坚定的军人。岁月是最锋利的刀锤,他将少年脸上的稚气和软弱随着时间推移毫不留情地削去,然后从每一处脸庞的轮廓和棱角刻入沧桑和勇毅,将他锤炼敲打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

      他还记得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还记得他抱着受伤昏迷的姐姐手足无措到要哭出来的惊慌模样……然,事实上,那个少年已然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五军统帅。

      他站在他的面前,露出了如当年一般亲近的笑容:

      【“林殿帅让我带你过去,威廉先生。”】

      ……

      长城上的风和他二十年前离开时发出一样低沉的呜咽声,刺在脸上带来刀割一般的微痛,威廉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刚刚清洗后剃掉了络腮大胡子的下巴,轻轻抽了一口气。

      彭勇带着他朝着城楼上走去,看到男人的动作微微一笑。被这个笑容感染,威廉也逐渐找回了当年的感觉,他侧过头,看着长城外层漆黑光滑的磁砖,黑色的巨龙巍峨万里,粗糙的大掌抬起,轻轻抚了抚:

      【“哦……这真是太壮观了。我做梦也想不到居然真的……嗯,要知道,我当时以为你姐姐说要把长城用陨磁铁重铸就是开个玩笑。”】

      二十年前,威廉和林梅联手,借着陨磁铁的力量将饕餮的母兽诛杀。他离开时长城还在重新修缮,临行前那个黄衣衫少女将他唤住,要走了那块陨铁。

      【“王军师说过,饕餮在学习,而我们也不可以停止前进。虽然我不知六十年后失去了母兽的饕餮大军是否还会更加强悍,但是我已经决定,要将长城这钢铁巨龙重新砌成一座陨铁迷宫,让那些吃人的畜生统统有来无回。”】

      纯金色的铠甲在夕阳上熠熠生辉,而覆盖在这钢铁之下的少女看似纤细柔弱,眼中的神光却宛如烈阳火焰。哪怕她的身上还缠着重重的绷带,发丝上缀着凛冽寒风凝成的霜华,可是站在那里却比她掌中的锋刃更明亮耀眼。

      【“我原以为,这一战结束,你们不会再想要留在这里了。你就没想过要去世界上其他的地方看看,或者去汴梁过繁华精彩的生活?你们战胜了饕餮,皇帝也会奖赏你们的。”】

      威廉还记得,自己这么问她。

      【“汴梁吗……那确实是我曾经差点舍弃性命想要的生活,并且我也从未放弃过去得到那一切。名誉和利益,人类永远的追求,我也不过是凡尘中的俗人一个。”】

      微微扬起了唇角,长发如墨的少女抬起了眼眸,视线中带着感慨和温柔,沿着长城伤痕累累的石躯看去——最后,落在了那些打扫战场的年轻士兵身上。他们中有妙龄的少女,也有稚气的孩童,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为了讨一口饭吃加入了无影禁军。

      【“但是时间真的很神奇,能够改变人——把我变得更加贪婪,也更加无畏和勇敢。现在的我想要的东西,远比荣华富贵更加难得和珍贵;我想要保护的人,也比以前多了数百数千甚至数万倍……而我从小就坚信着,只要我想要的和想做的,就绝不会失败。”】

      【“——可怕的女人。”】

      轻轻抚摩着长城冰冷粗糙的石砖,彼时的威廉侧过头,看着蜿蜒万里的长城这么说着;然后岁月如梭,男人的手掌变得粗糙、二十年后的长城也真的被陨磁铁全数染成了深黑色,如同一条穿上了铠甲的巨龙,屹立不倒。

      【“你姐姐真是个不得了的女人。”】

      从纷杳而至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威廉抬起头,对着彭勇感慨道。新任的熊军统领似是忆起了什么,摇头笑道:

      【“威廉先生,看来你在我姐姐手上吃了不少亏。”】

      【“嗯……的确不少。”】耸了耸肩,威廉露出了一个心有余悸的庆幸表情,【“不过还好,不如吴将军吃亏多。”】

      彭勇大笑出声。

      【“哦,不过林殿帅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就是了……”】

      (三)

      清澈透明的酒水从微微倾斜的白瓷酒盏中淅淅沥沥地落在了泥土中,浸湿了表层的泥土,然后在地面上被水滴砸出的小坑中迅速凝聚涌出,沿着七零八落草叶和坑坑洼洼的泥土蜿蜒流开,直到完全融入了泥土,只剩下一小片掌心般大小的深色痕迹。

      少女浅黄色的书生长衫早已经换成了锦绣官服,一头秀发整齐地在头顶束成了一个严谨的发髻,时光从每个人的身上流逝而去,昔日青涩张扬的少女此时已经变成了官场熟练而内敛的政客。将手中的小酒杯再度满上,姚青仰起头一饮而尽,再次垂首时,视线已然模糊了起来。

      “喝惯了江南柔和绵长的琼浆玉液,原以为我已经小有酒量……然,陈将军的酒,无论喝多少次后劲都那么厉害啊。”

      “我去过了哦,江南的小桥流水,汴京的繁花似锦;那些我以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那些我以为一辈子也吃不到的好东西,那些我以为一辈子都穿不上的锦绣衣裳……”

      烈酒像是燃烧的火焰,一路烧到了胃里,烧到了胸口和心脏。烧得她脑子乱哄哄地,好像有无数火球在里面炸开,就像二十年来从未离去的那场血战。

      “没……没有那么美丽,东西也没那么好吃,就算是尚书的官服也是没有多舒服,绣着金线的地方又重又刺人,还不如我们骑马的衣服活动得开。”

      “我一点也不喜欢汴京。那里就算开遍了世上所有的花,也是风霜刀剑寒入骨;那些人不是饕餮,可是他们也扒皮、吃人喝血……”

      ——“姚丰年,姚丰年。”

      姚青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去,然后她揉了揉眼睛,远远地仿佛看到一个嬉笑可爱的红衣少女站在那里,身形修长,绿鬓朱颜;陆岚弯下身,隔着桌子一巴掌拍在了她的书简上。

      时光像是被倒转的沙漏,然后所有的景物往后退去。天旋地转。

      —— “你总会找到的,对你而言,除了生存更值得为之而战的人。”

      她找到了,却没能全部守住。

      “咚”地一声轻响,酒壶随着少女无力醉倒的动作乍然倒地,说不清是清醒还是糊涂,那个在汴京城里从来都举手投足无从挑剔的墨发女子突然低下了头,发出了一串说不出是哭泣还是呐喊的呜咽声。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不——还——

      永远,不会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这就是END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结束了还要最后给个玻璃渣子,陈朗和陆岚的设定本来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从一开始就是狂立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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