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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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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又一次发脾气了,把桌子上的药全部扔到了地上,就在她想拔掉手上吊针的时候,吴世勋进来阻止了她。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以一个护工的身份照料她。朴家兄弟都不在,吴世勋把招来的护工阿姨支了出去,亲自喂妇人咽下了抗抑郁的药。
她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因为掉发,头皮依稀可见。吴世勋把刚煎好的中药端过来,透过口罩的声音闷闷的。
“先把药吃了,好吗?”
朴母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双在阳光下略显琥珀色的眸子熠熠然,瞳孔里倒映出她苍老的影子。
她颤颤巍巍地抓住青年骨节分明的手,白皙的手指抖动,药险些翻了出来。
“吴世勋。”她叫他的名字,笃定的口吻,不是疑问。
吴世勋愣了好一会,才把药碗放好,揭下了口罩。一张素净的面容,平静地出现在她眼前。他真的变了很多,从少年时期的青涩到现如今的沉稳,可那双眼睛,带着三分天真七分淡然的眼睛,却没怎么变。
“我早就认出你来了。”
吴世勋笑了笑,不卑不亢地鞠了个躬:“是的,阿姨您好,我是吴世勋。”
他抬起头来,女人已经不再看他,隆冬时分,窗外瑟瑟发抖的树干昭显着凛冽的寒风,她痴痴看着,好半天才将眼神收了回来。
“我一直在等春天什么时候来,我想,我大概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她终于嘴角上扬,缓缓绽出了一个笑,“上一次见到你,是十一年前了吧。”
吴世勋坐在床沿边,听着女人用她惯有的温柔嗓音,慢慢地说话。胸腔里的瘤挤压着胸口,用力喘气都觉着胸闷,吴世勋给她垫高了枕头,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她已经不复曾经了,失去了美貌也失去了健康,但骨子里的骄傲却掩藏不住。吴世勋想起那年昂着下巴趾高气昂的女人,忍不住心酸。
“那年您对我说,无法势均力敌的双方不可能拥有平衡的爱情,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吴世勋淡淡的,“我觉得您说得对,所以那时候的我,被您的一番话给彻底击溃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你……”
他点头:“是的,这些年我常常在想,一场爱情里的双方应该担任着怎样的角色,如何才能算势均力敌?是样貌上的,财力上的,家境上的,还是哪里。我谈过几场恋爱,和不同类型的人,却找不到答案。”
女人默然。
“哪怕我和对方之间已经没有距离,灵魂上的契合却难以贴近一分一毫。这是为什么呢?”顿了顿,他释然地笑了,“因为我和他们之间,并没有爱情啊。”
“我和朴灿烈的再相遇,再相处,让我意识到,原来这十年来,这个男人从来没有从我心里离开过。我想再试一试,试试看能不能成为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
“你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时间,本身就是把锋利的锐器,它能将人刺得遍体鳞伤,也能把人打磨成光滑的玉石。
“那时候你站在我面前,那么小一个,我觉得简直可笑,我一手培养长大的儿子竟然和这种人在一起。”回忆往事,她不禁摇头嗤笑,动作轻而缓,“从小到大,灿烈都没有走偏过我给他设计的人生轨迹,直到他遇到了你。”
从小被禁锢在牢笼里生长的金丝雀被调皮任性的小猴子吸引了。
他的身上闪烁着自由的光辉,为什么他能活得那么无拘无束呢?
朴灿烈没有告诉吴世勋的是,他其实更早之前就知道了他。早在吴世勋去他们班借书之前,早到来学校报道注册的那天。他站在他前面,冲着身旁的人笑得眼睛弯成了新月,笑得洁白的小虎牙都露了出来。他拿缴费单的时候瞥到了他的名字,吴世勋三个字就那么不轻不重地记进了心里。
再后来,他的名字常常能通过广播听见。大多是不好的事情。逃课翻墙染发,几乎是劣迹斑斑。
可是,他真是好奇啊。
那个笑得甜甜的男孩子怎么可以活得那么无所顾忌呢?
“我拆散了你们后,灿烈像变了个人。”她闭了闭眼,苦笑,“我一直都知道,他迟早会离开我。我只是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样早。”
“谁都没有离开。”吴世勋犹豫了下,还是伸手覆住妇人的手,他的掌心温热,盖着那片冰凉,“灿烈他,一直都在您身边啊。”
滚烫的泪砸下来,她低声呜咽着,起伏的胸膛疼得不能自已。
“这些年来,你都没有怨过我吗?”
“怨过啊,但是我可以谅解,作为一个母亲,您所做的无可厚非。”他说,“所以我想成为朴灿烈的骄傲,骄傲到能自信地与他并肩而立,然后反问别人,为什么朴灿烈和吴世勋不能相爱呢?”
为什么不能呢?
吴世勋轻轻地收回手,将药碗端起来:“药凉了,我再去热一下。”走了两步又回头望,那妇人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世勋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阿姨,您别担心,春天,很快就来了。”
朴家母亲还是没挨过那个冬天,年初的时候S市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被冰雪覆盖的城市透着股晶莹剔透的美。朴母去世那天特别安静,回光返照似的,精神也久违得好,因为治疗而干瘦的身体坐得笔挺挺的。她早些日子被接回了家,她不愿意回主宅,朴灿烈就把他接到了郊外的别墅里。白天阳光足的时候就推着她去院子里走走,院子里种着些冬天也开得娇艳的花,看上去像春天到了似的。
她靠在床边,把朴家兄弟都赶了出去。
吴世勋守在她身边,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连转一下头都很困难。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字一句给吴世勋下达了指示,让他把抽屉里的盒子拿出来。那是个包裹得很精致的首饰盒,这房间是别墅里的客房,吴世勋不记得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个东西。
“这是我搬来这里的时候,让阿芳一起带来的。”她解释,阿芳是家里阿姨的名字。
吴世勋点点头,蹲在她身前,把盒子捧在手心里。
“打开。”
盒子里放着个透亮的白玉镯子,点缀着些许琥珀色的云絮状的花纹。
“这个……本来应该传给女儿或者儿媳妇。”朴母颤抖着手艰难地把镯子拿起来,“可我……看不到灿译成家立业了,只能把它……留给你。”
她把玉镯塞进吴世勋的手里,泪从清亮的眼底汩汩地流下来:“我把他们两兄弟都交给你了,以后,就麻烦你了。”
吴世勋死死咬着嘴唇,拼命点头,把冰凉的镯子捂在手心里。
“世勋啊,你和灿烈,一定好好的。”她这么说着,气若游丝的,“真是可惜啊,等不到春天了。”
含着热泪的眼眸缓缓闭上的那一刻,吴世勋终于泪如泉涌。
出殡的那一天,朴灿烈搂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弟弟,他们美丽的母亲化了妆,红润的脸像是又恢复了年轻时候的光彩,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春天的花儿都开了,把她簇拥着。来吊唁的人不多,都是至亲,朴灿烈穿着黑西装站在门口迎接来访的人。吴世勋握紧了青年的手,对他笑得温柔。
朴灿译的抚养权自然是给了朴怀宏,父子俩也达成了共识,朴灿译依旧去寄宿制初中念书,周末住在朴灿烈那儿。
清明的时候,两家人一块去上坟。
吴世勋和爸妈先一起去扫了爷爷和外公的墓,朴灿烈跟在他旁边。吴家刚知道自家儿子和一个男人相爱的时候差点吵得天翻地覆,他们是很传统的一家,只以为吴世勋还年轻玩心重不想成家,谁料到他原来偷偷摸摸跟个男人谈恋爱,而且那男人他们还认识。儿子出了趟国不仅成了明星还干脆出了柜,吴妈当时气得高血压都要犯了。
她抡起个扫把就要把这倒霉孩子扫地出门,吴爸赶紧手脚并用地阻止她。
吴世勋躲在门后面,还尖着嗓子不屈不挠:“我就是爱上朴灿烈了!我就要和他在一起!”
“你再说!我打死你!”一个鞋子就朝人脸上砸过去。
见揍不了这臭小子,吴妈在家偷偷抹着眼泪,她知道她是没办法改变儿子的心意了,如果他会回心转意,早十年前他就该迷途知返。被他儿子收的好好的信和照片放在书橱的最上面一层,她打扫卫生的时候看到过,里面藏着张男孩子的单人照,笑得阳光帅气。
那个人,可不就是朴灿烈么。
她叹口气,看着前面两个孩子紧靠着的肩膀,内心不是滋味。
吴世勋对着墓碑三鞠躬:“世勋回来看你们啦。”两个老人的墓相邻着,怕他们离开了孤独,这样也算做个伴。
朴灿烈也像模像样地九十度鞠躬,窄窄的路,他脑袋都要磕上石碑了。
“爷爷好,外公好,我是世勋的男朋友,我叫朴灿烈,今年二十八岁,暂时是无业游民,但是我肯定能把吴世勋养得白白胖胖的,您们放心……”
他还想絮絮叨叨下去,就被吴世勋哭笑不得地揪住了精灵耳:“朴灿烈你话唠啊?还没完没了的,我爷爷外公会嫌你烦的。”
朴灿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伸手把嘴捂住的样子天真得像个小孩儿。
“我会和朴灿烈好好过的,请您们一定放心。”吴世勋抓住了身旁青年的手,他的手比他要小上一点,不能完全包住。朴灿烈心领神会,立刻反手裹住他的。
两人同时扭头,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轻轻笑了。
那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朴灿烈又带着吴世勋和朴灿译去了朴母的坟上,石碑还很新,孤零零的单人墓,上面放着束白玫瑰,还挂着水珠,看上去娇嫩得很。玫瑰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朴灿烈扯了扯嘴角,他父亲在他之前已经来过了。
“妈,我们来看你了。”朴灿烈把他带来的那束白玫瑰也放在碑前,“小译一切都好,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把世勋也带来了,妈,你会祝福我们的,对吧。”
他抬起头,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天的天却特别明特别亮,大片的蓝色摇摇欲坠。
吴世勋把朴母给他的白玉镯子捏在手心里,在心里一声声地应,我们一定会好好的。
生命再长,终归如烟般消逝,他想,时间终会治愈好所有的伤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