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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47 落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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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四年正月的雪似乎特别多,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半个多月,好不容易在上元灯节那天停了片刻,可十六日一早就又漫天扯起了棉絮。
大雪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厚厚的铺了一层,掩盖了昨晚满城的繁华和热闹。街边来不及撤去的花灯上挂着晶莹的冰凌,当中的蜡烛早已燃尽,只留下难看的蜡泪逶迤一滩。
天色尚早,寂静的长街上只有扫街的伙计在活动,扫帚触地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片安静中,一辆由街尾过来的马车打破了寂静。马蹄在厚厚的积雪上撞出沉闷的声音,一顿一顿的震得人心慌。
车内人仿佛很着急,一个劲的催着车夫快点,但是车轮却不住的在雪地里打滑。
“玥隐,别催了,雪太大了。”聂谨怀拥着白色的狐裘靠在车壁上软软的说道。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反倒是那双眼睛,出其的亮,仿佛两颗黑色的玛瑙一般。
“可是如果不快点,天一亮,那些暗哨发现你不在王府,那就糟糕了。”聂谨书担忧的说,一边伸手掖紧了聂谨怀的狐裘。
“没关系,发现了就发现了,孟松恒才不会相信我会乖乖呆在咳咳……咳咳,呆在王府……”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一股甜腥的液体哽在喉头,将聂谨怀一张素白的脸憋出了红色。
“别说话了,莫先生交代过,你要好好休息。”聂谨书一边及时的递上温水,一边轻轻的拍着聂谨怀的背说道。
一口温水下去,喉间的甜腥气淡了些,聂谨怀靠回车壁,有些脱力。
“八哥,晚上的御宴你就不要去了吧,我怕你身子经不住。”聂谨书小心的说着。
慢慢的喘匀一口气,聂谨怀摇摇头:“不,去,还得去,这御宴本来就是冲着我的,我不去,岂不是很无趣。”
“可是……”
聂谨怀一扬手打断了玥隐的话:“没关系,我会记着坐着不动的,酒也会少喝,不用担心。我倒要看看,这只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聂谨书看着他青白的脸以及脸上若有若无的冷笑,突然间打了个冷战。
是夜,皇宫内灯火辉煌。明德帝在含元殿设御宴,同众臣共欢。
含元殿位于皇宫中间靠后的地方,前面是举行朝会的乾坤殿,后面就是皇帝庞大的后宫。可以说是前后宫的分界点。飞起的廊檐掩盖了后面小巧秀丽的后宫三十六所,院中遍植的花木将巍峨的大殿衬得活泼了许多。
此刻,这里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穿梭如织,美酒佳肴流水介的送进去。丝竹歌舞之声不觉于耳。
皇家的御宴,永远是这么热闹。
酒过三巡,君臣都有了些醉意,原本的拘束和礼仪也渐渐放松。年轻的皇帝看着门外青翠的冬青树上的白雪,突然来了兴致,要带着群臣去御花园赏梅。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开向了御花园。含元殿的小太监们忙不迭的跟在皇帝身后打着大伞,以免洁白的雪花落在了陛下高贵的肩头。
人群熙攘,场面壮观。
聂谨怀随着群臣慢慢前进,却悄悄的放慢了脚步。这样的热闹,他凑不起。刚刚被孟松恒硬劝着饮下了几杯酒,已经让他有些火大。
火大的不是饮酒,而是递给他的酒,都是冷酒。
“老狐狸,还不错呢,居然想到用冷酒来试探我。”聂谨怀在心里冷笑着念道,面上却不露一丝表情。
慢慢的,前面的大队伍走得远了,最后一个四品小官也一边问安一边越过他追逐群臣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人。
微笑着搂紧了怀中的小手炉,他开始打量四处的景致。
这是在从含元殿通往御花园的夹道上,两旁是郁郁葱葱的四季青,白色的雪给它们戴上了一层冰帽,青白对比,显得生机勃勃。
聂谨怀一时兴起,忍不住伸出手去,轻弹积雪,蓬松的雪粒立即四散开来,跟漫天飘落的雪花一起又落回到叶子上。
“不管怎样,还真是会回到原点呢!”自顾自的说完这句话,聂谨怀听到一阵脚步声,显然是有人来了。
皱皱眉,他一矮身从旁边一棵死了的四季青形成的豁口中钻了过去,他还不想被人找到揪回到那个无趣的游园中。
“咦……八王爷呢?刚刚还看到在这呢!”一个小太监跟身边的小宫女说道,一双机灵的眼睛滴溜溜的四处乱转,晶亮的目光扫过聂谨怀的藏身之处,聂谨怀本能将身子压得更低。
“是不是迷路了,八王爷的眼睛可是不大好呢!”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太监赶忙阻止小宫女,一边还四处看看。
“这些事情可不能乱说,别看八王爷温温和和的,可到底是皇族,你没看出使北玄,和谈西雍这么大的事情都能摆平,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呢!”
聂谨怀闻言微微的翘了翘嘴角。
“哎,说到北玄西雍,那个什么宇文将军怎么回事嘛,皇上给他升官,还给他宅子,他干什么拒绝啊,从外放的将军到驻京的美差,多少人想求求不来的事,他居然拒绝,真是个怪胎。”小宫女撇着嘴叹道。
聂谨怀皱皱眉,心想原来自己就离开这么一会儿,就错过了这么多事情。
“你知道什么,外放的将军才逍遥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回到京城天子脚下,什么事情都得小心三分,哪有在外面快活哟,再说了,你没听说么?”小太监一副很懂的样子教训这小宫女,四季青之后的聂谨怀不禁莞尔。
“听说什么?你又知道什么好事了不告诉我。”小宫女嘟着嘴抱怨道。
“附耳过来,我告诉你!”小太监突然神神秘秘的说道,接下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清,但是聂谨怀还是断断续续的听见了一些字眼。
原本翘起的嘴角拉了下来,聂谨怀拧紧了眉头。
“老狐狸,你这么快就下手,不怕‘直肠子’急了咬人么?”
聂谨怀心叹道,站起来现身,只怕是他再不出来,外面的两个小人怕是还要说出更过禁忌的话来,这皇宫,毕竟不是京城大街。
“你们是在找本王么?”温醇的嗓音及时的将小宫女的一声惊呼逼了回去。
“八……八王爷……”显然两人被吓坏了,小太监结结巴巴的说道:“皇上……皇上派……派奴才来……来寻王爷,说……说是……请王爷……王爷品尝……品尝新贡上来的青梅酒。”
“哦……那走吧,带路。”聂谨怀垂下双目,自然的将手搁在了小太监的肩头,等着他带路。
小太监看着聂谨怀,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王爷扶好,奴才带路了!”
“嗯!”聂谨怀淡淡的哼了一声,不再出声。
小太监小心翼翼的举步前行,旁边是几乎傻掉的小宫女。三人在夹道上不紧不慢的走着,漫天的大雪轻盈的落下,掩盖了刚刚三人的足迹。
深夜时分,雪渐渐小了,细碎的雪粒有一搭没一搭的落着,温柔乡的后门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仿佛张着大口的怪兽一般。一辆轻巧的马车慢慢的停在了那片阴影外,车子显然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行动间不闻一丝声音。
车一停,车夫起身从车内扶出一个人,大大的兜帽挡住了他的面孔,看不清表情。
只见那人仰头看了看院内透出来的灯光,伸手叩响了门。
“笃笃笃”清脆的声音在雪地里传的老远,一旁的车夫不安的四处看了看。
“谁呀?”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明显是值夜的小丫鬟。
门外的人不回话,依旧不屈不挠的敲门。
“吱呀……”门开了,暖黄的灯光透出来,将敲门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你找谁?”小丫鬟奇怪道,眼前人的面目隐在帽子里,怎么也看不清,不过扑面而来的酒气却提供了一些信息。
“我找你家当家的。”兜帽人沉声说道。浓浓的酒气伴着话音扑面而来。小丫鬟皱着眉道:“哪来的酒鬼,凭什么见我们当家的!”
“放肆!”小丫鬟话音未落,旁边的车夫就怒喝道。
兜帽人抬手制止了车夫,小丫鬟看见昏暗的灯光下,那人的手白皙修长,拇指上,一个翡翠的扳指泛着幽幽的绿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暗暗思量了下,小丫鬟道:“那你等等,我去通报一声。”
“有劳姑娘了,这个,烦劳姑娘给你家当家的看看,这样她就知道我是谁了。”
小丫鬟狐疑的接过那人递过来的东西,触手一片温润,低头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温润的玉璧。
这人一出手不是翡翠就是暖玉,想来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小丫鬟想道,于是匆匆忙忙的去回禀了。
兜帽人看着木门在自己面前合上,动了动身子,拉紧了身上的披风。一旁的车夫担忧的看着他:
“主子,要不回去吧,太冷了,您又喝了酒……”
“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冷冷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如冰一般的冻住了车夫接下来的话。
寒风垂着细小的雪粒敲在兜帽人的肩上和头上,不一会儿,黑色的兜帽就白了,但他却一动不动,几乎站成了一座雕像。
良久之后,门终于开了,还是那个小丫鬟,在看到门外人时,她明显的有些胆怯:
“先生,当家的说了,她不认识您,请您回去吧!”一边说着,她一边伸手递过那块暖玉。
兜帽人闻言身子颤了颤:“她说不认识?”
“是的,当家的说您可能认错人了,这玉是好玉,只不过,不是她的。还请您找到它真正的主人。”
“呵呵……是么?她是这么说的?”兜帽人冷笑道:“颜儿,你还真是……”
伸手取过暖玉,兜帽人旋身走开,凛冽的寒风突然拂掉了他头上的兜帽,露出了下面一张俊颜,接着昏暗的灯光,小丫鬟看见了那双眼睛。
漆黑如墨,光亮如镜,还有那缓缓流动的滟滟光芒。
来不及看到更多,一旁的车夫扑上去拉起了兜帽,然后扶着那个身影登上了马车。
小丫鬟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看的眼睛呢!
撇撇嘴,小丫鬟关上门,抽抽鼻子,空气中净是浓郁的酒气。于是她不满的小声嘟囔着:“还真是奇怪的访客呢!”
八王府门前,子喻带着一个小丫鬟在风中站着,不时冲着长街的方向眺望,她们在等聂谨怀,这个时辰,早过了宫内御宴结束的时间,可是聂谨怀却一直没有回来。
天气很冷,子喻不时的跺跺脚,站得太久,脚都快冻木了。
终于,远远的看见了那个车影,子喻的嘴角挑起一丝笑意,静静的等着马车靠近。
不一会儿,马车在子喻身边停下,车夫跳下车对着子喻说道:
“王爷醉了,小心些!”
子喻点点头,爬上车,扶起车内昏昏欲睡的聂谨怀。
此时的聂谨怀已经完全醉了,白皙的脸上浮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双目微垂,长长的睫毛不安的翕动着,像个孩子一样。
子喻心头没由来的一跳,一股热气直冲脸上。摇摇头,她拍拍自己的脸,然后伸手架住聂谨怀修长的身躯。
触手处是一片滚烫,仿佛要透过她的掌心直入她的心一般。
“想什么呢!”子喻腾出一只手又拍了拍自己的头,逼自己镇定下来。
慢慢的将聂谨怀架出马车,外面突然降低的温度顿时让子喻清醒了不少,她低头看看聂谨怀,他还睡着,只是不知道沉浸在什么梦里,薄薄的眼皮下的眼睛不安的动着。
身后替他包上厚厚的披风,子喻半拖半抱着聂谨怀走进了王府。
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聂谨怀的房间,子喻将他放在床上,除去厚重的披风,又替他盖上锦被,在俯身掖被角的时候,她听见他低低的呼唤:
“颜儿……颜儿……”
忙碌的手顿了一下,子喻知道,颜儿是前任王妃的名讳。
轻轻的叹了口气,子喻伸手替聂谨怀抹去额上的汗珠。触手的湿热让她皱了眉。
“颜儿……颜儿……不……不要这样……”
断断续续的呓语还在继续,突然之间,聂谨怀握着子喻擦汗的手,激动了起来:
“不……不,你别走,颜儿……颜儿……”
子喻被吓了一大跳,慌乱中想要抽出手,不想聂谨怀的力气死大,直纂得她手生疼。拉扯间,聂谨怀一个使力,子喻就倒在了他身上。
下一刻,子喻只觉得天旋地转,再次清醒时,一个滚烫且柔软的东西覆上了她的唇,醇香的酒气顿时盈满口鼻。
子喻挣扎着想推开聂谨怀,可是出口的话全部被堵在了嘴里,聂谨怀沉重的身躯压得她动弹不得。
“颜儿……我错了,你别走……”模模糊糊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聂谨怀唇间逸出,子喻只觉得面上一凉,睁眼看去,发现聂谨怀已泪流满面。
心不由得软了,原本用力抗拒的手也软了下来。子喻闭上眼,眼角一片晶莹。
淡青色的纱帐飞舞而下,隔去了外面的寒气。而窗外,大雪悠然而落,掩盖了一切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