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幕（小修） ...
-
盛夏六月，天似下火。八王府花园满园的青翠都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雾气，死气沉沉的，空气中流动着沉闷的烦躁。九曲八折的回廊上，匆匆跑过的小丫鬟满头大汗，轻灵裙裾在沉闷的空气中划出断断续续的弧线，打破了满园的死寂。
小丫鬟沿着回廊拐进了一个小院，院里几株葱翠的参天大树将炽烈的阳光遮去了，只有些微透过繁密的枝叶在青石铺就的地砖上洒下点点光斑。扑面而来的凉爽让小丫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来不及享受更多的凉爽，小丫鬟冲进了东首的卧房。
镂空的雕花木门被粗鲁的推开：“王妃，不好了！”小丫鬟一声脆呼，生生惊得屋内人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青花瓷的小盖碗掉在青石地砖上，清脆的碎成了几瓣。浅黄的茶水溅上了八王妃骆颜的水色长裙，在上面开出深色的梅花。
被茶盏落地的清脆声一吓，小丫鬟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奴婢该死，惊扰了王妃……”
同样被惊吓的骆颜愣愣的看着一地的碎片，纤白的手在微微颤抖，泄露了她心里的惶恐。
一把拉起谢罪不休的小丫鬟，双手扶住小丫鬟的肩膀，骆颜急急的问道：
“四儿，怎么样，有消息了吗？”长长的指甲透过薄薄的夏衫，掐进了四儿的肉里。
尖锐的疼痛让四儿的小脸皱成一团，骆颜眼中的惊慌和恐惧让她不安，于是原本口齿伶俐的四儿开始结结巴巴：
“王……王妃，九公公带……带回消息，说……说皇上下旨，下……旨说，诛……诛九族。”
轰的一声，骆颜感觉自己的心塌了，从高悬的云端塌下来了，摔成八瓣。
四儿惊恐的看着骆颜，原本就苍白的脸，竟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宛若一张白纸，一向水波流转的大眼里，几近干枯，愣愣的泛着木意。
颓然的松开掐着四儿的双手，骆颜软倒在地，长长的裙裾如同巨大的莲叶，在暗色的地板上铺展开来，生生的抽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
惠恩十八年五月，惠恩帝薨，医正查帝薨之因为太子所进“寿仙丸”。三皇子聂谨陵愤而诛太子。太子聂谨旸殁。聂谨陵登基，号明德帝，改元明德。
明德元年六月，帝查前太子聂谨旸进毒之举乃崇阳候骆子绪之策，帝怒，下旨，杀无赦，诛其九族。
四儿看着骆颜萎顿在地，刚刚摔碎的茶盏里的残茶在地上蜿蜒流动，渐渐在水色的莲叶上染出深色的印迹。一向自信果敢的美丽王妃，在夏日烦躁的午后，却坐成一座悲伤的雕像。细微的光线透过门窗的缝隙投进来，细细的射在她发间的琉璃头饰上，反射出的光芒笼罩着王妃的全身，凝住了沉沉的悲伤。
“父亲，哥哥，颜儿无能，救不了你们。”骆颜低低的说道，晶莹的泪水终于填满几近干枯的眼窝，顺着如玉的脸颊滴落在水色的莲叶上，与残茶染就的印迹渐渐氲成一块。
四儿觉得鼻子一酸，泪水就涌出来了，她蹲下去，轻轻扶住骆颜，将她软绵绵的身子靠在了自己身上。
日光悄悄移去，将满院的参天大树的影子拉得老长，落日的余晖透过未关的窗子，投进屋内相依的两个人身上，淡淡的涂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芒，弥漫在两人身上的悲伤，铺天盖地的席卷了整个小院。
只是这样的时候并未持久，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再次惊扰了这个小院的安静。身着紫色太监服的皇宫信使迈着耀武扬威的八字步，跨进了小院。
“八王妃骆氏接旨！”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划破空气，硬生生的砸在了骆颜本已碎掉的心上，重新激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四儿扶着骆颜起身，脚步虚浮的来到院中，外面天已经暗了下来，只是天光并未散尽，屋檐下亮起的灯火映亮了两人的脸。泪痕交错，狼狈不堪。
信使看着骆颜满是污渍的长裙，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随即展开了手中明黄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崇阳候骆子绪教唆太子投毒，致使先帝早薨，实属罪大恶极，杀无赦，连诛九族。骆子绪之女骆氏虽嫁入皇家，但其父罪恶滔天，遂赐美酒一杯，望替父赎罪。钦此。”
信使微微侧身，身后的小太监立刻上前，手中的托盘上，白玉的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在火光的耀射下，泛出清冽洌的寒光，那样笔直的刺进了骆颜的眼睛里。
悲到极处反而喜，怒到极处反而静。骆颜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满是悲愤的火焰，灼灼的烤着她的心。
平静的站起，伸手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她轻轻的笑了，只是那微微扬起的嘴角透着一丝嘲讽，水波流转的眼睛里，只有冷冷的寒光。
不知何时，小院里站满了王府的下人。有轻轻的抽泣声传出。
“公公，罪妇骆氏有一事相求。”骆颜轻轻的弯腰，口中不紧不慢的问道。
信使皱了皱眉：“请说，咱家能办到的一定替王妃办到。”
“那就多谢公公了，罪妇虽是罪人，可也是大启的八王妃，我只想体体面面的上路。”
“王妃请便，咱家等候王妃。”信使轻轻躬身，似是回礼。
骆颜转身，满是茶渍泪渍的长裙，扫过了这个夏日最好一丝天光。
走进住了一年多的屋子，满眼的熟悉，泪水再也忍不住，悄然涌出，但在没有落下之前，就被决绝的拭去。
“四儿，净脸更衣！”
伶俐的四儿带着六个小丫鬟鱼贯走了进来，每个人都低着头，骆颜静静的看着她们，屋内四寂无声。偶尔有一两声止不住的抽泣声闷闷传来。
“开始吧！”骆颜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坐到了梳妆镜前。
四儿忍着悲痛，走上前，双膝跪地，高高举起手中的铜盆。骆颜俯身将温热的水轻轻撩到脸上，晶莹的水珠顺着如凝脂般的皮肤筱然滑下，滴落在铜盆的边缘，激起淙淙的清音。
水是温热的，皮肤也是温热的，连眼中的泪水都是温热的，可是心却是冰凉的，如同千年玄冰一样的地板上渗出的丝丝寒意在这个闷热的夏夜，没有让她感觉到一丝清爽，反而是阵阵不可名状的寒意。
净脸完毕，骆颜站起身，身后的小丫鬟立即上前，解开已经不成样子的长裙，旋即退下，又有旁人上前帮骆颜换上干净的中衣和内裙。七个丫鬟来回穿梭，有条不紊的帮骆颜穿上了繁杂却高贵美丽的王妃正服。
正服繁复而厚重，多达四重，以往就是在冬天，穿上也会冒一身汗。而此时，骆颜却丝毫感觉不到闷热，四儿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划过的时候，感到如冷玉般的凉。
“王妃，您怎么了？”四儿出声问道，小手握住了骆颜冰凉的胳膊。
骆颜无声的摇摇头，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白色的中衣外面是浅碧色的丝绸小衫，水样的花纹在胸前滚出一片青翠，然后是浅粉色的外衣和同色系的及地长裙，上好的丝绸使得长裙流光横溢，枝枝蔓蔓的紫藤花飞绣其上，显得华丽而大方。
轻轻掰开四儿的手，骆颜自旁边取过外裳自己穿上了，顿时，一片灿烂的光华在灯光下倾泻开来。富丽的酱紫色系外裳上，金丝线挑绣着飞舞的金凤，其间配以同色系略浅的丝线平绣出漂浮的祥云和袅袅的瑞气。长长的裳尾逶迤拖了一地，微微旋身或是轻举莲步时，飞翔其上的金凤便似活了一样舞出了灵动的光华。
“我没事，帮我梳头吧！”骆颜轻轻摇头，转身做在了镜前。
四儿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掩面奔出了房间。骆颜自镜中看着这一切，沉静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淡淡的看向身后的其他丫鬟，然后在一个粉衫的小丫头的身上停住了：
“小多，你来吧！”
叫做小多的丫鬟惊慌的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全是无措：
“不不不，王妃，奴婢只是司裳的小婢，给王妃束发是四儿姐姐的事，奴婢干不来。”
“没关系，来吧，就当是最后一次帮我。”骆颜从镜中看着小多，温言道。
小多犹豫了下，轻轻走上前，伸手解开骆颜的发髻。
如云的长发如水般散开，细细的发丝滑过象牙梳的梳齿，温温的泛着珠玉的光泽。
小多毕竟不是四儿，束发的手微微有些笨拙，骆颜并不介意，长长的发丝被笨拙的扯断的时候，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身华丽的正装，明净的素颜未施半点脂粉。一头乌发逐渐被挽成高贵的乌云髻，斜斜的堆在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上大片的白玉凝脂。
小多固定好发髻，伸手从妆奁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只鎏金簪花的凤舞九天金步摇，轻巧的别到了发髻右侧，整个步摇的大半都在空中，衬得那只展翅飞翔的凤凰盈盈灵动。左边的发髻上，小多举手正将一只盘花芙蓉玉扣安放其上。最后，骆颜自己伸手从妆奁里挑了一对东珠银环耳坠轻轻的戴上了。
小多见收拾妥帖，便安静的退下去了。
骆颜伸手拾起眉笔，描上了本已经十分秀挺的眉毛。
小巧的眉笔在眉毛上轻轻滑动，带来细微的触觉。骆颜想起春天，窗外草长莺飞，高贵的八王爷执拗的要替自己画眉，也是在这镜前，他就坐在她的左侧，右手笨拙的举着眉笔，笔尖紧挨着按在眉毛上的左手，左手一寸一寸拂过她的眉毛，右手的眉笔一点一点的在眉间留下痕迹。当时他的侧脸就在离自己不到一寸的地方，呼出的热气喷涌在她的脸上，热乎乎的痒。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到他凝神细听眉笔划过的声音。她一抬眼，就能对上他灰暗的眸子，当时她就在想，如果这双眼睛不盲，那该有怎样的光华？
轻轻收起眉笔，骆颜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眉是他当初画出的样子，眉脚微微上扬，还记得当时她戏称之为“恣意眉”，他笑着说自己是“混沌笔”。只是比之当初深浅不一的样子，眼前自己的画的就流畅了许多。向着镜中的人挑了挑眉，她突然失去了打扮的气力，本已握在手中的胭脂，被她递给了身后的小多。
“你帮我一场，我也没什么报答了，这盒胭脂是漱玉斋的上品，就给你了吧，女孩子也就俏那么几年，不打扮打扮，可惜了。”
“王妃，”小多扑通一声跪下了，连着身边的丫鬟也都跪下。
骆颜站起身，转过身，发间金凤的尾羽轻轻颤动，带着尾羽下的成串珠玉来回晃动，击出泠泠的清音。
伸手扶起小多，骆颜开口道：“我就要走了，你们服侍我一场，我没什么可送你们的，本来还打算过了夏天就把你们打发出去择个好人家嫁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这胭脂就当我送你的嫁妆吧。还有这妆奁里的东西，我不想留给后面的人，就全赏你们了吧，以后也有个念想。别忘了我。还有，四儿心里不好受，我走以后，你要多多劝她。她让我宠坏了，以后的人未必会这样宠她，你帮我多照看她，算是我求你了。”
“王妃！”满屋的丫鬟一齐磕头，泪水顺着她们青涩的脸庞滑下，滴滴答答晕湿了前襟。
骆颜松开小多，转身打开了房门。
忽明忽暗的灯笼映在她脸上，使得原本苍白的脸竟似涂上了一层愧丽的色彩，显得高贵而神秘。
她轻举莲步，走下台阶来到院子正中的信使面前，身后长长的裳尾耀出满眼的金光。
信使有些发愣的看着骆颜走进近，雍容的气质压得他有些张不开口。
“公公，罪妇前来领酒。”骆颜淡淡的开口，躬身施礼。
“呃……王妃，王妃不必如此……”信使结结巴巴的说道，全然忘了眼前的人是自己将要监督赴死的人。
伸手取过温润的玉杯，骆颜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白玉般的素颜上，深黛色的秀眉显得很特别，衬得脸色越发苍白。微微轻笑，骆颜扬声说道：
“我骆颜嫁入王府以来，承蒙各位关照，今日我去，忘各位替我传话给王爷，说我……说我来生再侍候他。”话到最后，渐渐有了哽咽的意思。
“王妃……”院中下人尽数磕头，原本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瞬间放大。总管九公公甚至不再压抑自己，嚎啕大哭。
骆颜使劲眨了眨眼，将几乎决堤的眼泪逼了回去。转眼望着信使，扬扬手中的酒杯，一仰脖子，琥珀色的液体尽数滑进了喉咙。扬手，玉杯被掷了出去，决绝的碎裂。
骆颜拭去嘴角的酒渍，带起一抹嘲讽和愤恨。抬眼冷冷的看着信使：
“劳烦公公带话给聂谨陵，我骆氏一门，从此以后，与聂家，再不相欠！”
尖锐的疼痛发作，从腹中深处蔓延到四肢百骸，意识也渐渐模糊，骆颜感觉周围的灯火在晃动，很快化作一片灯影，越来越大的哭声也渐渐远去，四周变得非常安静，仿佛沉入了水底，又仿佛在看一出无声的哑剧。随着逐渐模糊的视线，眼前的一切渐渐暗去，辉煌的灯火和各样的眼神也渐渐隐去。意识终于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中。
明德元年六月，骆子绪一门伏诛，八王妃骆氏饮鸩代父谢罪，孝心可嘉，厚葬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幕（小修）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