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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东宫
慕容器不到巳时便回了东宫,公叔疾正与女儿公叔雅在书房商量事情,慕容器来书房放书的时候正好撞了个正着。
“外、外公?”慕容器一推开门便见着了席地而坐的公叔疾,她愣了一下,心里对这向来阴沉不定的外公有些害怕,但良好的家教又迫使她不得不上前请安,“器儿见过外公,母妃。”
“器儿回来了?”公叔雅见父亲面色不喜,便先开口道,“王上今日可曾问过你些什么?”她是知道自己的父亲对王上的关注,所以便想着主动问起女儿,好让父亲高兴些。
“姑姑问了器儿的功课。”
慕容器十分得乖巧,公叔雅问她什么她就老老实实地答什么。
闻言,一直端坐着的公叔疾侧过头,长年征战沙场的他眼神杀气凛冽,让人看着畏惧,他两鬓斑白,眼睛像萃了毒的箭,阴冷地看着拘谨地站在一旁的慕容器,“是么?那么你是如何作答的?”
慕容器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自己外祖父时她总是很紧张。
小孩子都是敏感的,她虽是年幼却也感觉得到公叔疾对她的不喜欢,至于因缘何故,隐隐约约的,她倒也感觉得到大抵是因为她是女孩的缘故。
“我…我……”
“讲——”公叔疾冷下声音道。
公叔疾的表情自然是极为恐怖的,所以吓得慕容器一哆嗦,只好实话实说道,“我说我未学功课,而是在学女红,姑姑、姑姑还夸器儿厉害……”
似乎补了后一句便可以让外公不生气一样,慕容器害怕地看着公叔疾,尽可能的做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来,希望以此可以让自己的祖父高兴一点。
“蠢货。”公叔疾冷冷道,目光一顿,落到了慕容器手里拿着的书上,“手里拿的是什么?”
“先…严相给我的、的书,说让器儿回来…闲了看。”
“拿过来。”
慕容器颤颤巍巍地上前将书双手递到公叔疾身前,公叔疾伸手接过,翻看了一下,“《国策论》、《孙子兵法》、《墨非论》……呵。”
公叔疾冷冷地笑了起来,扫了眼哆哆嗦嗦的外孙,又扫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儿,讥笑道,“王上可真看得起咱们的公主殿下啊。”
公叔雅低头不语。
公叔疾的目光又落在了慕容器那张充满稚气的脸上,问道,“严相给你的书?”
“对……”
“读书——想做王?”
慕容器一怔,继而慌乱地摇头道,“不、不想,王是姑姑……姑姑才是王。”
在她的理解范畴内,慕容壡才是理所应当,独一无二的王。
她崇拜慕容壡,一心想要长成与慕容壡一样的人,却从未对王位有过觊觎之心,只想长大后能为秦国尽一分力。
对得起自己的这个姓氏,对得起战死的父亲,对得起疼爱她的姑姑。
“王?”公叔疾将手里的书丢在了地上,对慕容器冷冷一笑,“强者,才能为王。”
慕容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想将严无为送她的书捡起来。
可刚弯下腰,手指触到书角,便听见公叔疾嘲讽的声音道,“滚出去,好好学女红。这些书,可轮不到女子来读。”
慕容器难堪地顿住身子,半晌,直起身来,忍着眼泪对公叔疾与公叔雅行礼道,“外公,母妃,器儿便先行告退了。”
慕容器出了书房,闷着头落着泪,没精打彩地往自己房里走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外公不许她读严相给她的书,还说她不配。
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父亲常常让她多读书,要她向她的姑姑学习,很早以前她便听父亲提起她那远在黔州的姑姑慕容壡。
姑姑少时去往黔州,苦寒之地,庶民卑劣,为争一栗而私斗成风,姑姑去了以后,不但将黔州管得井井有条,还广开耕地,奖农耕。
黔州虽苦寒,却在姑姑的手里渐渐富足了起来,饿死的人数逐年递减,在百姓中很有声望,父亲说姑姑有经世之才,若为王,可佑秦国百年。
可就是这样受万人赞扬的姑姑却在自己的外公,舅舅,母妃口中变得一文不值。
自小生在王族的慕容器心里隐约明白些什么,但她不能告诉她的姑姑,纵然他们有万般不是,到底也是自己的亲人,慕容器害怕自己的母亲有日会同父亲一样,忽然离开了自己,再也不回来。
到那时,她便真的成为了孤儿了,就算是公主,又有什么用呢?
甚至她还想到,若是能保自己母亲平安,她愿意放弃读书,听从外公的话,学好女红,四书五德,等到及笄了,便寻个好夫君嫁出去……
这样的话,母亲也许就会多疼她一点了,外公也不会总是冷着脸同她说话了。
只是…对不起姑姑与先生了……
但是生在王族的她并非是只要“愿意”,祸便不会来了,所有的一切便会如她所想的那般进行下去了。
那是大年初七的夜里。
她睡在床榻上,宫人在外间值守着,冬日的夜里很凉,她半夜里冻醒了,想起身叫外间的宫人给炉子加点火,却不料刚睁开眼,一道黑影便压了上来。
寒光一闪,慕容器只觉腹间一凉便再也没了知觉。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还没亮,房里血腥味很重,她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然经时。
腹间的伤口血流不断,两道黑影还在房间纠缠,慕容器张了张口,下意识地叫道,“母、母妃……”
话还未说完,一个黑影便向她扑了过来,寒光乍起,慕容器第一次感到死亡离她如此之近,而下一刻,另一个黑影便挡了过来,刀剑相撞,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阁下今日非要痛下杀手吗?”救她的那个黑影低声问道另一人,听声音,约是个年轻女人。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烦请让开!”
“世风如此落下,亲生女儿都成了‘灾’了吗?”救她的那个人冷声道,“太子妃此举,不怕遭报应吗?!”
太子妃?
慕容器猛然一怔,母妃?
对面的黑影却道,“在下只是按约办事,阁下请让开。”
“少侠一身好武艺,却沦落到来做杀人买命的勾当,为何不投军报国?偏来做这种有辱门风之事?!”
“我敬阁下是位女子,若阁下执意要拦我,那便莫怪我刀下不留人了!”言罢,那名刺客便再度提刀攻上前来,女子挥剑相阻,厮斗中,那名女子冷声对还躺在床上的慕容器道,“快跑!离开东宫!”
慕容器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捂着腹间,小脸发白,她能站起来就已经不错了,现下哪还有力气逃出去呢?
况且……母妃要杀她,亲人都靠不住,她还能逃去哪呢?
死了倒还干净。
“少侠!”那名女子高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女子约摸是体力不支了,说话时还喘着粗气,“这孩子才七岁……少侠就没有亲人,没有女儿吗?!”
那名刺客怔了一下,放下了刀,“七岁……”
刺客大约也是没有想到这次的行刺对象居然还是一幼童。
女子见刺客有所动摇,又道,“大人间的事,何故要扯上孩子?就因为这孩子姓慕容,她的母妃,舅舅,外公便这般容不得她了吗?竟要至她于死地?”
闻言,刺客喟然长叹,“如此……便是我不义了,今日之事,殿下见凉。”
说罢,那名刺客便跳窗而走了。
女子见刺客已走,顿时松了口气,回过身看着缩在床榻上的孩子,“殿、殿下?”
“母…母妃要杀我?”慕容器颤抖着声音道。
女子不语。
她又道,“不会的…母妃、很疼我的…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我……”
“殿下!我们该离开这了!”
“离开?”慕容器顿了顿,方才还一直忍着情绪的她忽然一下便落下了泪来,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我要问问母妃……”
“殿下不觉得奇怪吗?东宫乃是何地,重兵把守,平日连只耗子都进不来,今夜那刺客却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殿下寝殿,后我与那刺客交手,发出如此之大的动静都未惊动一人,殿下,你心里没谱吗?!”
慕容器的脸色又白上了又分,她剧烈地抖了抖唇,想反驳点什么,但是又深知女人说的都是事实,她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救我?”
“我是……”女子的话还未说完,慕容器便因失血过多,一头倒了下去。
慕容器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一睁开眼,便看见了头顶白色的床缦。
她怔了一下,这明显不是她的房间她的床,头微微侧了些,便隔着床帘看见了坐在桌前看着书的女人。
女人的皮肤很白,穿着件藏青色的长衫,衬得人很出尘,她的鼻梁是秦人中少有的高挺,鼻骨右侧长了个小小的黑痣,有点可爱。三千青丝还是一如既往的未束起,许是要看书的原故,只是用了根红绳随意的地扎了下,露出了白皙优雅的颈脖。
恍惚间,慕容器以为自己看见了神。
“先、先生……”
闻言,女人侧过了头来,见她醒来,女人放下了手里的书,带着笑意朝她走来,“醒了?”女人温柔地问道她,“渴了吗?”
慕容器怔怔地望着坐在自己床边的女人,刚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孩子就那么忽然红了眼。
严无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明明未说一字,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慕容器感受到了最好的安慰。
她吸了吸鼻子,不想让自己没出息,更不想让严无为与慕容壡担心。
她现下是在严相的府里,腹间的伤已经被人缝好,止了血,睡了多久了她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她出现在了这里,说明救她的人便与严相有关,那么姑姑慕容壡现下恐已然知晓了此事了。
仿佛只是睡了一觉,慕容器便忽然长大了似的,不再是那个乖巧地听母妃的话,想懵懵懂懂地活着的公主了。
她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不再让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求生,是她现下唯一要做的了。
“先生…”慕容器的手在被子里紧紧握成团,她不懂,不甘,不明白,“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严无为却是听懂了,她没有急着回答慕容器的话,而是问道,“现下,殿下可还愿学女红,将来嫁个好夫君?”
“我想、想活下去。”
“殿下想知道为什么对吗?”
慕容器点头,眼神坚定。
“知道了又如何?”严无为轻叹了一口气,“殿下要以牙还牙吗?”
“……”慕容器被问住了,瞬间便沉默了下去。
“殿下的伤没有大碍,那一刀虽猛,可殿下怀里的玉却是挡了一半。”说着严无为便将那碎成两半的玉递了过去。
慕容器颤抖着手接过,一言不发。
那玉上面还刻着她名字,是她出生时母妃送她的,父亲为她起名为器,寓为国之重,母亲赠她玉,寓为君之道。
她曾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可忽然间就变成了至亲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殿下好生休息吧,臣便先行告退了。”严无为站起身来淡淡地行了一礼,便转身出去。
“先生——”慕容器从床上坐起,苍白着一张脸,唤住了正欲出门的严无为,“我要活,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只想活下去?”
“不!我要活得漂亮,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成为第二个姑姑,不,要比她更好,更优秀!谁也不能、不能夺我性命,无论是母…公叔雅,还是列国!”
这样,才不负父亲为她取名为器,才不枉她生死走一遭。
闻言,严无为回过身来,静静地看了她足足半刻有余,而后便缓缓地笑了起来,“如此,臣便帮殿下。”
后来,那个场景便一直刻在了慕容器的脑中,纵然那年她才七岁,可她仍旧被意气风发的严无为所震撼到了,严无为的那个笑,胸有成竹,看透一切,带着傲视群雄的自信,对她轻描淡写道:
“臣便帮殿下。”
因这一言,慕容器便信了她三十余年,而后再无一人,能获得她如此之信任。
她终于明白姑姑慕容壡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任严无为为相。
她该如此,她就应如此,她生来便属于朝堂,指点江山,笑看众生。
年幼的慕容器只用了一个呼吸间的时间便明白了一件事:严无为这个名字,迟早会让列国闻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