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小子影

19、山水失色人断肠

　　时至下午，杨慕初依然没有清醒的迹象，元朗有些着急，终究是难逃这一劫吧。阿初觉得自己深陷黑洞，身体不由自主的旋转，总是无法停下；他想着能有意思光明带着自己离开这里，但是四处都是混沌的黑色，那里来的光明。深陷沼泽的无力，耳中却是听到什么声音，咚咚咚的响着。敲门的声音，门又在哪里？飘忽的身体似乎慢慢着地，站在原地茫然的看着四周，以前的房子？而楼上有些脚步声，是雅舒，爱中爱华？阿初高兴的看着他们走下楼梯，便想跑过去，可是身后的敲门声更加急切，阿初本能想想回身去开门，他能感觉到门的对面是谁。可是雅舒居然哭了，她的眼神突然变得绝望，抱起爱中和爱华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自己，微微的摇头。阿初心中很急，为什么要哭，为什么摇头？可是敲门的声音还在，阿初很担心，面对和雅舒的方向慢慢推向门边。可是雅舒紧紧抱着孩子的身影渐渐面对模糊，甚至越来越透明，阿初害怕极了，向前跑去。可是身后的敲门声也停止了，他明显能感到四个气息的流逝。恐惧感袭满全身，亲人都离他而去。空洞的房间也只剩下一个人，而周围的一切也在渐渐消失，最后自己再次陷入茫茫的白雪之中。
　　他害怕极了，一望无际的白雪，是这般刺眼，天和地已经练成了一色，根本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地。出于本能的向前迈着步子，脚下竟踩着软软的东西。低下身，将浮血破开，看到的竟是一具已经尸体。阿初大惊后退一步，但是依然是脚下发软。他不敢相信的转过头。突然间艳阳高照，雪迅速的融化。杨慕初几乎崩溃的看到漫山遍野的死人。无助头痛苦的哀嚎着。
　　“恩”阿初表情异常痛苦的呻吟着，元朗却似看到一丝希望，有了反应总是好消息。立刻拍打着阿初的脸，并让李方展去接了一碗水来，撩了一些在阿初的脸上。
　　“醒醒啊！！”元朗努力的拍打着，可是终究没有什么起色，人似乎更加痛苦不堪，仿佛要再次深陷泥潭。李方展也焦急的不该如何是好。元朗心下一横抓起阿初的左手小指，用力一掰，只听到骨头崩断的声音。李方开攥紧拳头，盯着阿初。只见阿初猛然睁开眼睛，重重的呼吸着，停了好一会儿，眼神才有了交集。低下头看着自己变形的小指。默默像元朗道：“谢谢。”
　　元朗有些讶异，他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将缘由了如指掌。将碗抵到阿初的手里：“不想死，明天的早操就必须去。你是医生，情况自己掌握。”起身又顿了顿，低着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早上的东西，给你留下了面皮。”说着指指他的床头，便走去一遍，自行活动起来。
　　李方开高兴的看着阿初终于清醒：“太好了，醒了就好。”阿初看了看面皮，又回头看了看李方开的表情，会心一笑：“没事了。阿开，帮我把面皮撕碎和在水里行吗？我现在没什么力气。”
　　“好。”李方开小心翼翼的将面皮一点点的捏碎放在盛水的碗里，阿初等着它完全泡庞，起身心如刀绞的拿过碗，眼底湿润慢慢将整碗喝完。阿初始终不敢抬头，他怕对上阿开那纯净的眼神。这份痛苦，在撕心裂肺的咆哮着，每一次下咽都像是在身上割了千万刀，每一刀都深入骨髓。
　　阿初吃饭东西，有慢慢的躺下，李方展带着弟弟离开。阿初看着外面的天色，还好只是下午的时间，离傍晚还有一些时间。杨慕初自己将小手手指重新接回，疼的一身冷汗。躺在床上，不敢睡着，怕是今天也错过了见到雅舒和爱中的机会；刚才的噩梦仍然心有余悸，伴随着一阵阵的反胃，身体的疲惫却他有些混沌。迷迷糊糊的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生怕是错过了时间。隐约感觉天色渐晚，勉强的撑着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斜角的走廊，约莫等了半小时，终于看到女人们排着队走过。看到雅舒背着爱中，也走了出来。阿初终于放了一颗心。
　　和雅舒从昨天开始就心神不宁，今天更是如此，此刻她依稀觉得被人关注着，抬起头来四处寻找，最后眼神终于定格在阿初望着自己的窗口。心中顿时被填的满满的，阿初在那里，他每天都在那里等着吗？和雅舒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将爱中从背后的抱到胸前，面朝着阿初的方向，轻轻颠着他，爱中被妈妈颠的高兴的笑着。阿初心下一酸，眼前的温馨虽然又满是伤感，但是却可以将阿初推向云端。
　　“雅舒，爱中”阿初嘴里默念道，眼底已经湿润。和雅舒始终笑着看着阿初，转角后视线再也不能接触，方才留下泪来。将爱中抱在怀里，紧紧的抱在怀里：“阿初”
　　阿初的手不由撑着自己的身体，想让视角可以再远一些，可是终究再也什么都看不到。“想出去吗？”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是元朗。
　　“你有办法？”元朗从这里成立就进来了，他应该是被关的这些人中最了解这个集中营的人。
　　“办法可以想。”元朗一派轻松。
　　“失败了就万劫不复，咳咳”阿初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留下来也是死。”
　　“我还有老婆和孩子。”阿初强忍着胸闷道
　　“你出去了，他们才有活命的机会，留下来一起死而已。”
　　“”
　　元朗见阿初有些犹豫，便要离开。
　　“你们有多少人？”阿初小声问道元朗。
　　“三十多人。我们有我们的办法。任何事情都有死角的。”元朗回过头笑道。
　　“好。”阿初回过头，看着元朗，表情异常坚毅，元朗微笑道好。便自行离开。阿初呆呆的望着外面好久，静寂的操场几个宪兵正拎着枪转来转去，探照灯的灯光来回打着。他相信元朗值得被信赖，可是这个时间差，死角元朗已经找到了？

　　1939年 8月31日 济南

　　一夜的安睡，晨起杨慕初觉得精神好过昨天很多，集合的哨声想起，整理出操。到达操场上，却惊奇的发现一个人穿着自己原先穿来集中营的衣服，被一根粗绳子套住脖子，正惊恐看着从铁门走向操场的人群。阿初低着头默默走过刑架。集合后，教官颐指气使的让人刑架抬过来：“尽早我们不跑步，不练操；我们来看戏。”说着走到那人的身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脸道：“这人借着昨天去病号房帮工的间隙，妄图逃跑。”并用手拉了拉他的衣服，大声的吼着：“并且蓄谋已久。你们说他该不该死？”此言一出下边回答的声音很小，只有寥寥几个人应和着。
　　教官似乎很不满意这样的答案，借着刚才目光记录的几个没有开口的面孔，慢慢走到阿初的面前，将脸凑了过去。阿初一下子就问到了这个日本男人身上血腥味，胃里一阵恶心。
　　“该不该死，嗯？”教官饶有兴趣的看着杨慕初微微锁紧的眉头。
　　阿初低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来，他知道无论自己的回答是什么，那人都得死，而且会死的很难看。可是这句该死却始终无法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教官最后已经将手放在了抢上，阿初也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只是艰难的微乎其微的点点头，教官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刚想在继续问下去，被远处来的一个少尉打扮的人将吸引力全数拉去。恭敬地跑向前：“报告，遁尘大师我们正在集训。”樱井荣章少尉，日本武僧法号遁尘。杨慕初只是听说过这个人第一次见到他，除了手上的一串佛珠，和其他的日本军官异样。樱井荣章用余光看了一眼杨慕初，慢慢走到刑架旁边，看了看被绑住的人，面对一双惊恐地眼神微笑的抬起手抚了抚那人的脸，用日语念了一段经文。然后再次回头向集合的队伍报以同样的微笑。一份自以为超凡脱俗，大慈大悲的笑容。然后对教官说了一句一小时。
　　阿初猛然抬头，看着樱井荣章的表情，再顺势看了教官的手势，那个试图逃跑的人立即被吊起来，绞刑的时间并不长，一小时接下来，阿初终于明白这一小时的含义，此人必须死，但是由生到死的时间，必须是一个小时，也就是说他要被吊起来，放下吊起来，再放下一小时。这个操场上弥漫着异样的气息，灰蒙蒙的天空重重的压下来，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不再顺畅，每个人被迫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一个鲜活的生命，苦苦挣扎离开的场面。短短的一小时，仿佛一个世纪的漫长，阿初甚至觉得自己都有些轻飘，随着那人的欺负，心也被一松一紧。阿初甚至自虐的在想，如果是自己也被施以这样的酷刑，到那时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会有多么痛苦，死亡甚至已经成为一种奢饰品。祈求的只是自己可以尽快告别羞辱和痛苦。
　　眼前的景物，越来越不清晰，后来阿初只是本能的跟着别人回到房间，眼神空洞的走回自己的床铺。元朗见他的样子，只是帮他拿了一碗米粥放在一旁，元朗不懂阿初的悲伤，但是他可以理解阿初作为一个医生应该悲伤。这个人的心太过善良，可是又好像很强大，支撑他的力量，难道只有信仰？
　　阿初放任自己在狭小的空间里，闷闭了很久，胸口一阵苦闷，猛咳了几声。胸口的震裂感慢慢将他拉回现实。低头看了看米汤拿起来慢慢饮下。抬起头看看窗外太阳已经升起。靠在床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每个人都似乎各怀心事的安静着。元朗正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嘴微微动着，他身后床铺的人也好像心不在焉的自言自语。阿初静静的看着元朗似乎毫无章法的在房间挪动。闭上眼睛本想要休息，可是突然看到早晨的画面，猛然将眼睛睁开，大口的喘着气。起身走向李方开，和他聊起来，试图转移自己的记忆力。

　　1939年9月6日 济南

　　这几天过的异常平静，只有昨天又有两个人来给李方开检查身体，但是并没有将人带走。可是李方展也吓得整夜难眠。
　　昨晚，一场梦惊得自己半夜就醒了，一直没有再睡着，梦中阿次出现了。只是伤心绝望的看着这个哥哥，默默的摇头走开。阿初理解阿次的意思，的确现在的自己不就是只想着尽快离开这里吗，不就是只想着不要再继续痛苦下去吗？醒来后，阿初再也没有睡着，今天是阿次的忌日，作为哥哥连去她坟头上一炷香的能力都没有，他将生存的权力留给了哥哥。可是作为哥哥阿初恨自己，恨当年不能保护他，恨现在不能保护雅舒和爱中爱华。阿初轻佻的笑了笑，笑的有些毛骨悚然，他在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懦弱，嘲笑自己的隐避。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带着雅舒和爱中离开这里。他不愿意再次看到同胞受辱的画面，不愿意再次拿到那血淋淋的食物。他要出去，出去了以后呢。
　　阿初有些痛苦的捂住了头，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可以确定这里在进行某种试验，关系到前方战场的试验。他想知道，很想知道。但是他又要出去。出去以后再联系他们吗？俞晓江和夏岳春都失踪了，出去了自己将成为一个“孤魂野鬼”。谁也联系不到。元朗站在墙角，百无聊赖的看着呆呆坐在床上的杨慕初，今天的他看起来异常悲伤，似乎他痛苦的来源全部在今天释放了一样，从早上一直坐到现在，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元朗不禁皱起眉头，行动的日子进了，并且很有可能会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抓不住就将万劫不复。但是眼前的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不确定的因素太多。
　　开锁的声音传来，这是最危险的信号，阿初本能的向后看去，进来四个人，两个宪兵，走向李方展。而另外两个人竟然像自己的方向走来，白色的口罩和帽子遮住了他们的大半张脸，但是阿初可以看到，他们的眼神正冷冷的看向自己。阿初起身，向后退着步子。可是来人也同样加快了步伐，冲上前一把抓住阿初的两臂扣在后面，强行带出去。杨慕初和李方展先后被带出去，元朗有些焦急。此时也只能静观其变，李方开很想冲上去将哥哥拉回来，但是自己的力量太渺小。元朗也只能跑过去拉着李方开，不要让他继续冲动。
　　阿初的心里一阵茫然，完全不由自主的向前挪动这；穿过铁门，走过操场。来到办公楼门前。穿过楼道，阿初惊讶的发现，这栋楼的后面，竟然还有个小操场，操场的另一头是一个个的小间平房，紧紧挨在一起。阿初心中越来越怕，这种恐惧无法控制，出于本能。换做是在上海，他并不怕那时候他截然一身，无所依恋，可是现在雅舒在，爱中在几乎是被人拖着来到最边边的一间。进去后，是一个设备先进的医疗室。里面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胸口中枪的军官，大出血。
　　“RH阴性A型？”医生回头看了一眼杨慕初问道。
　　“是的。”一边回答着，一边将阿初绑在床边的椅子上，此时阿初已经忘记了反抗，直直的看着床上依然来流血的人。他们是在抽活人的血给自己的人治疗。可是这人的情况，正想着冰凉的管子插入手臂，阿初猛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血缓缓的流出。这种微妙的感觉再次将恐惧带满全身。看着对面的医生又开始了手术。一个个护士走了过来，蹲下去。握着自己的手，一张一合。
　　100CC……
　　200CC……
　　300CC……
　　400CC……
　　500CC……
　　600CC……
　　700CC……
　　“尽量抽，以备不时之需。”
　　……
　　前面模糊的影像，耳中模糊的声音。阿初突然很想笑，这就是自己生命完结的序篇吗？伴随着医疗器械的滴答声。身子沉沉的压在座椅上，原来生命的流逝是这种感觉。碌碌无为的一生，似乎这个句号更加的可笑。阿初头靠在椅背上，重重只能吸气，无法呼气，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白茫茫的世界，父亲，母亲，姐姐，荣华，阿次。
　　雅舒，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