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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霞山,空相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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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隽山而来,要到时宜丘去,一路随风而行,早已不知烂柯几何。”
这个人先前还离得远远的,沈明生才眨了下眼睛,就看到那人不过踏出几步便来到了自己身旁,好似一阵风一般。
“小友,倘若哪天,你遇到了我的妻子,劳烦你替我托几句话。”
那人从沈明生身边缓缓走过,便是有那么一会儿离得近了,沈明生也没有瞧见那人模样,只知道他好似着了一身雨过天晴色的广袖袍子,有着一双盛满了星光的双目。
那个人又是几步,就不见了踪影,那么大一个人用这样的速度过去,连沈明生头上的枫叶飘啊飘的轨迹都没有快上一星半点。
那个声线和煦如春风的人余音袅袅散在这满树红枫里。
沈明生看到了从左边额头滑下的一片红色叶子,这一次他没用像之前那样抓住叶子玩耍,而是任它落下。
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可是再睁眼,目光所及,处处都是火红色,也只有树木的枝干有些别的色彩,哪里来雨过天晴色?哪来的大活人啊!
难不成是眼花了?沈明生再揉揉眼,还是没有。
果然,是玩累了出现幻觉了吧。
一个头发盘成髻的妇人双手伸到沈明生腋下把他抱起。
“小郎君,你怎在此玩耍?夫人和其他几位小郎君正四处寻你呢。”妇人抱住他就急匆匆地不停走,遇到人也不理会。
今日可是乞巧节,这到处人来人往的,一不留神就看不见人影了,好在这山上没那么多人,小郎君也没有离太远,要不然……妇人紧抿着嘴唇,嘴唇都有些泛白了,她却顾不上额头的汗,又加快了些步伐。
沈明生乖巧地被央姑抱着,爬在央姑肩上,安安静静看着身后的路,等到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看厌了,转过头看着央姑发髻上簪的簪子。
沈明生记事的时候央姑就在身边了,听人说好像以前还是他生身母亲身边的人,沈明生不知道那个难产死了的娘是什么样子的,不过应该他知道应该挺漂亮的,因为姨母就很好看,姨母和娘亲是姐妹,肯定是很像的。
沈明生把姨母的模样和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娘亲想了好一会儿,可是娘亲的模样想来想去还是姨母的脸。
央姑头发上只簪了一个双臂的玉簪子,央姑在沈明生身边那么久,沈明生可以说是央姑一手带大的,他看着央姑头上的簪子打了个哈欠。央姑和沈明生说簪子上的是芍药,可是他怎么都觉得和外公画的芍药不太像。
沈明生想着,下次央姑带自己去外公府上的时候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花,然后还可以问问外公以前有没有画下娘亲的模样...又转了几下视线,然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央姑直到抱着睡着了的小郎君远远地瞧见了沈府一行人,才放下悬着的心。
樊城是霆国的国都,空相寺离樊城不远,加上空相寺都有几百年的名声了,莫说逢年过节,便是闲暇时樊城的达官显贵与平常百姓也常来祈福。
空相寺在落霞山山脚,落霞山漫山遍野都是枫树,年年秋季满天红霞,落霞山也因此得名。
沈明生是沈府三房嫡子,他如今的嫡母是五兵元尚书的女儿,沈三夫人未出阁前常常在空相寺祈福上香,偶尔也有听闻邀三五好友赏枫,是空相寺的常客。嫁到沈家这个习惯也不曾变过,年年央姑都会随小郎君来上一两次。
按理说央姑不应该如此紧张小郎君才是。
央姑也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段时日总是如此,总有一种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到来的明悟。
可央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央姑轻轻的把沈明生放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再仔细叮嘱站着的两个侍女,这才关上门朝沈三夫人那儿走去。
生母早逝,沈明生这个嫡子应当是极为尴尬的,好在后来的沈三夫人不苛刻。
沈三夫人端坐在书案前抄写佛经,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衬得屋里有了几分凉意。
央姑进来朝她行礼回禀小郎君已午睡,她微微颌首,抄写佛经的手不曾停顿。央姑再一行礼,便退出去了。
沈三夫人写着抄了千百遍早已熟记于心的经文,直到整篇佛经写完,才轻轻搁下笔。她落下的字如同她的样貌那般的端庄秀丽。
她不曾起身,依旧端正的坐在书案前,看着未干的墨迹有些出神。
倘若当初他询问自己的时候自己不曾犹豫,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模样?
也不知道他现在所在何处?如今过得如何了……
“夫人?”
她从那些过去的回忆里回过神来,看见了正站在一边磨墨,小心翼翼出声的丹儿。
她右手覆盖在左手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上,慢慢起身。
“抄写地有些乏了,丹儿,将这写好的经文收拾好,随我出去散散心吧。”
“是,夫人。”丹儿快速且有条不絮地将纸页一一放好。
沈三夫人是五兵尚书家的嫡三女,她自懂事起,母亲便教导自己要当一个安静贤淑的女子。她的母亲是五兵尚书的嫡妻,与她父亲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可她的父亲只在成婚后进过几次她母亲的房间,其他时日,多是处理政事,便是有闲暇,也多是往府中的妾侍房中去。
她上头有同胞的一兄一姐,可是兄长已入朝为官,长姐也早已嫁做人妇,而那些庶出姐妹,因为身份悬殊,自然不会在一起玩耍。
在不与那些樊城其他的小姐妹玩耍时她常常随着祖母,祖母信佛,每每来空相寺她便随祖母一同。
沈三夫人伸出手等那片被风吹落的枫叶落在自己手上,她拿到眼前细细的看,看着看着,眼睛突然就有了微微的泪迹。
她与周望第一次相见,周望便如同自己现在这般去接落下的红枫。那日自己心情有些烦闷,因对落霞山这一片很是熟悉了,便只如现在身边只一个丹儿这般只跟着一个丫鬟。
她与小姐妹有时会下帖子相约去听戏,私底下偶尔也会交换在书肆内买到的闲书。不论是在那些闲书里还是戏台上,千金小姐对落魄书生一见钟情的戏码总是必不可少的。
和她常常聚在一起玩的这一群小姐妹,都是樊城门第相当的贵女,对这种写书人的臆想自然是当个乐子消遣打发时间的。
当初还不是沈三夫人的元家十一娘对这一番门当户对的婚嫁虽说不至于奉为圭臬,但也同是这般想法的。
虽说女要低嫁,可要是门不当户不对,自然就贫贱夫妻百事哀,她们都是家里的嫡姑娘,不管是真心疼爱女儿还是利益相关,父母都是悉心教导,以免有朝一日儿女行差踏错,掉入火坑。
直到那一天元家十一娘在落霞山遇到了周望。
直到她那一刻对满天红枫下的周望一见钟情。
元家十一娘闺名留华,父亲位至五兵尚书,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周望不是名落孙山的落魄书生,亦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
元留华也曾询问过他高堂亲族、祖籍所在何处,但是周望都不曾向她详说。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元留华只要知道周望如同自己对他的一见钟情一样也欢喜自己便好了。
丹儿看着三夫人微微杨起嘴角,轻轻的将手中的枫叶吹落在地,那片枫叶还被风吹得在地面上打了个小小的圆圈。
元留华双手拢到宽大的袖口中,仿佛刚刚那眼睑含泪却巧笑倩兮的女子不是自己一般。
元留华转过身带着自己的侍女丹儿慢慢走回空相寺。
在周望离开之前,他问元留华是否愿意跟随自己一同离开。
元留华在樊城出生,在樊城从襁褓之中的婴儿长成碧玉年华的姑娘,她从来不曾想过要离开樊城。
“留华,我不仅仅是离开樊城,也是离开霆国。”
“我本是游历至此,可前些日子远方长辈给我传了书信,嘱咐我去做一件要紧的事情,因此我不能再在你身边久留。”
“留华,你可愿随我一同离开?”
周望双手搭着她的肩上,他看到了元留华眼神中的惶恐不安以及迟疑,在她的沉默不语中,周望得到了答案。
周望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长方形小玉盒,从中取出一条镶嵌着好几个红宝石的银色手链,亲手戴在她手腕上。
“此行大凶,这样,也好。”
然后周望便走了。元留华后来寻找过他,可周望依旧了无音讯。
有的时候,元留华都会看着手上戴的手链痴痴地想,是不是世上从来没有过那么一个名讳为周望的男子?
是不是从来没有那么一个人用那低柔的嗓音唤自己留华?
是不是有关与周望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在佛祖烛香前的一场梦?
这一梦元留华睡了很久很久,久到樊城有些家底的人家人人皆知元家十一娘快到花信之年仍然是待字闺中的未嫁女。
终于,元留华的梦醒了。
她笑着听从了那躺在床上沉疴在身祖母的安排,穿上了母亲精心准备的嫁衣,乌黑长发戴上了凤冠,踏上花轿进了沈家门,成了沈家妇。
听到下人说元家办白事的消息,元留华愣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哭出了声来。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唤我留华,一个走了,现在,另一个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