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三人行》三月惊喜

4、流或不流

　　夏夏做了一个梦。

　　有个长着一双小翅膀的小男孩，在天上飞着飞着，然后，他朝夏夏粲然一笑，就要朝她飞下来。夏夏仰头，伸出双手，马上就能拥抱到他——忽然，小天使的脸，变成了前夫苏一白的脸。夏夏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把小天使推开。小天使的翅膀断了，痛得跌倒在夏夏的肚子上，小天使疼得大哭起来。

　　夏夏被哭声惊醒，猛然发现自己的肚子正疼得就像一枚皱起来的核桃般，五脏六腑就像全挤到了下腹那里，揪成一团，很快冷汗就浸湿了头发。

　　原本正在和美国的同学视频的Julia，听到了夏夏的哭喊，一见夏夏的惨样，如临大敌，赶紧扶住夏夏送医。

　　夜色已深，这幢住户不少的公寓楼，此时却仿佛一个荒漠一样，完全见不到一个人。两人等着电梯，夏夏全身的力量都压在Julia身上，这让女权主义者的她，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的信仰，在某些时候，比如这个时候，男人还是有点用的。

　　电梯门打开，当Julia看到人高马大的肌肉男杜强森时，简直惊为天人。再听到那句“需要帮忙吗”的天籁之音，Julia觉得他就是神，男神，噢不，就是上帝、耶稣，基督！

　　电梯里，杜强森问Julia，“之前好像没见过你嘛！”

　　“刚搬来。”

　　“咦？那不是夏小姐吗？生病了吗？她的先生呢？出差了？好久不见他。”这时候，Julia对男神的膜拜彻底幻灭。要是，他能一直不开口该多好，现在好了，健美肌肉男神沦落成了八卦长舌妇。

　　Julia指指满头冒冷汗的夏夏，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及时封住了杜强森的嘴巴。

　　两人齐心协力将夏夏送入附近的地段医院就诊，未曾想，急诊医生竟然是章家明。疼得要命的夏夏看到章家明，猛然看到一身白色医生制服的章家明，顿时觉得有了依靠，眼巴巴地从满是汗水遮住的刘海丛中望着章家明。

　　“要保还是要流？”章家明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流”这个字明明就在嘴边，可是夏夏想到梦中那个可爱的小天使，无论如何说不出那个字。

　　章家明似乎听到了夏夏纠结的内心戏，翩然转身，决定先去看后面送来的两个急诊孕妇。“想好了叫我。”

　　杜强森开始打抱不平，“你这个医生，你怎么能对待痛苦的孕妇，你怎么当医生的，我要投诉你！”

　　一旁的小护士开始吃吃地笑，“章医生是我们医院投诉率最高的医生。”

　　杜强森吃惊：“那还没被开除？”

　　“最后那些曾经投诉过他的人，都会撤销对他的投诉，还会转成他的忠粉，铁杆噢！”护士骄傲地说。

　　这话明显超出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杜强森的理解极限，他断篇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Julia忽然大笑起来，“我就知道章家明这个人，天才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在妇产科，也是个明星医生，哈哈。”

　　小护士一脸羡慕，“你和我们章医生很熟？”

　　“青梅竹马！”

　　小护士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走了，杜强森也识趣地告辞了，这里有另一个靠谱的男人还是个医生守着，也没他什么事儿了。

　　10分钟后，章家明再度来到夏夏的病床。

　　“流！”夏夏怕章家明再扔下她不管，一见到他，就艰难地吐出了这个字。

　　经过了一系列检查，期间，夏夏一度还以为，自己是不是立刻就要躺上手术台去做流产手术？或者，幸运的话，这个小生命自己会静悄悄地坠落，她最多承受点流血肚痛的折磨。

　　然后，一切都会结束了。

　　再然后，她要让人生重新开始。

　　所以，当夏夏听到明星妇产科医生章先生的治疗方案“先保胎、再堕胎”之后，几乎再次昏过去，不是疼的，气的。哪有这样给人治病的，她好容易痛下决心，决定长痛不如短痛，打掉孩子，竟然让人先保胎。这不就如同一个祈求一枪毙命的死刑犯，给他来个今天割个胳膊明天宰条腿的酷刑吗？

　　气死了气死了，此人快赶超前夫苏一白，成为夏夏黑名单上的NO.1了！

　　“为什么要这样治疗？”夏夏已经气昏了，还是Julia理智尚存，问出了心头疑惑。

　　“她的子宫壁过薄，现在流产当然也行，但是，容易引起今后的不孕。所以，我建议先保胎，等过一两个月再看情况，实在不行，也不排除生下来对患者的身体更有利。”章家明解释。

　　夏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生下来？敢情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二天，夏夏肚子不痛了，就威胁着Julia，一定要帮她出院。她再也不愿接受这个怪胎医生的治疗了。也许他是好医生，只是不适合她的情况。

　　数日后，夏夏毅然去了别家医院做人流手术。正是生育高峰，妇产科人满为患。夏夏看着满墙的孕妇注意事项，母乳喂养好，再看陪同孕妇前来的那些细心体贴的男人，内心黯然。

　　有个年轻的外地女人主动和夏夏搭讪：“你二胎了吧？”

　　夏夏惊恐，难道离婚事件对自己的打击那么大，竟然看上去老了这么多？她有点不太高兴地回答：“头胎。”

　　外地女人神秘兮兮地继续和她聊：“我看你也没男人陪，也没拿着大卡，是小卡没办下来吧？没结婚呢，还是给人做三？我是超生，小卡没办下来，没办法，我已经有三个闺女了，我男人非让我生一个儿子。”

　　“我打胎。”夏夏忽然打断了她。

　　“打胎啊！？”外地女人震惊了，“那你怎么坐这里，这是孕检的。”

　　夏夏还没来得及回答，护士台就叫了她的名字，她仓促地被带进了一个小房间。一走进房间，拉开沉沉的帘子，前面一个产妇刚要结束B超，满屋子有力的“咚咚咚”声。

　　“心跳正常。”医生机械般的声音响起。

　　夏夏忽然意识到，这咚咚咚的，竟然是孩子的心跳！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瞥了一眼B超屏幕上，那个已经成形的孩子躺着，小小的，但是已经能分得清四肢、头和身体，他好像正在闭着眼睛，吃手玩儿。

　　肚子大如圆球的孕妇缓缓坐起，满脸抑制不住的母爱笑容，那笑容像圣母玛利亚的微笑，那样仁慈和温暖，刺痛了夏夏的眼睛，她感觉身体里有无数个手在狠狠地扯着她的心脏，那样那样疼，生生疼着，比被离婚时的那种疼，还要疼上数倍。

　　B超屏幕上，那个正在吃手玩儿的孩子，忽然变成粉粉碎的碎片，齐刷刷地朝夏夏飞来，夏夏尖叫着冲出了B超检查室。

　　重新躺回人流手术室时，张开着双腿，听着冰冷器具的碰撞声，和医生护士在一边聊天，各种对医院考核制度的不满，这个医生太花心，那个医生开后门得了职称，那个护士靠身体上位进了高干病房……夏夏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脱离出了这具被人摆布的身体，正飘在天上，悲悯地看着那个躺在手术床上的可怜□□。

　　然后，她回想起刚才走廊里，听到隔壁妈妈们的聊天：晓得伐？小孩子本来在天堂老开心的，他们要投胎了，在天上开始看，看中了你，才不顾一切来到你肚子里的。

　　夏夏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她陪国营电影院里那个怀孕了的大姐去书店买书，看她买过日本妇产科医生池川明的书《在云彩上看到妈妈时》和《妈妈，我是为你而来的》，以及福岛大学副教授饭田史产的《我记得哟！在妈妈肚子里的那段时间》。

　　她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位母爱泛滥的准妈妈，看了网络上写的这三本书的神评论，非要买全，然后她看得哭了又哭，反复跟她讲了其中几个让她感动的事儿。

　　最总体的说法就是，在书里，很多孩子都说，他们出生之前在柔软的云彩上面，与天使一起生活，并在全世界找寻他们认为无人能够代替的最优女性作为人世间的妈妈。有一天，他们告别了天使，离开舒适的天上，飞到妈妈的肚子里去。

　　几个月前，听到这种说法，夏夏觉得，那简直就是迷信、谬论，不可理喻啊。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儿。但是，当她回想起刚才医院外面孕妇妈妈们的聊天，才觉得，原来似乎每个妈妈都看过这本书，接受这种说法的。

　　她全想起来了。

　　书中，有个10岁的小女孩说，“在云彩上往下看的时候，看到妈妈很温柔，就决定飞入妈妈的肚子里。”

　　还有一个小孩说：“我是为了跟妈妈说我最喜欢她，才生下来的。”

　　一名6岁的男孩叫作小龙，他还能记得出生前如何排队挑选母亲，以及出生前在天上的详细情景。小龙跟医生说：“妈妈看上去很寂寞，我觉得我来了妈妈就不会寂寞，所以就选择去妈妈的地方。”

　　夏夏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泪水，汹涌的水珠迫不及待地从眼眶里决堤而出，不同于前几次那种崩溃、痛苦、绝望的泪水，这次是因为内心的坚定和感动。

　　她飘在手术室天花板上的灵魂，看到医生已经洗净手，取好了器械，掰开了她那紧张的双腿，顿时急了，火速回魂，一骨碌坐起：“我不做手术了！”

　　夏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落荒而逃，奔出了那个狭小的手术室，决定奔向一个不知名的未来——在那个未来，不管有没有男人，至少她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小孩陪着她，它在她最寂寞无助的日子里，选择来到她的身旁，那么，她将用余生来回报它的这种择母之恩。

　　此时，手术室内的医生气坏了，骂骂咧咧的声音，交杂着冰冷器械丢来丢去的噪音，在夏夏听来，却如同悦耳的乐曲。

　　“孩子，我们走吧，回家！”

　　这天的晚餐，是Julia请的牛排大餐。

　　同样爱吃牛排的Julia，每次面试剧组失利回来，都要犒劳自己吃一顿牛排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在她安慰了自己近20次——也就是面试剧组失利了近20次之后，她终于有了一点收获，考察到了一家价位虽然有点小贵，但味道绝对一级棒的西餐厅。

　　看着菜单，夏夏一阵心痛，“早知道那么贵，你把饭钱折现给我，我给你做牛排。你不知道，我最会做菜了吗？”

　　Julia教导夏夏，这世上，因为好吃和打扮而倾家荡产的女人没几个，但是，因为不打扮、没有生活品味而人财两失的女人却多的是。

　　夏夏气结：“我已经人财两失了。你就不要再刺激我了。”

　　“哪里跌倒，要从哪里站起来嘛。你这么年轻漂亮，再找一个何难。眼光要看得远点，看看，这个餐厅里的人，好几个都不错啊！”随便一转头，竟然看见了杜强森，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大学生状。

　　两人礼貌地朝杜强森他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杜强森貌似刚要过来，屁股只离开了椅子5度左右的角度，就被小女友的眼神及时扼杀在摇篮里。

　　Julia摇摇头，中国的男人怎么都那么没有男人魅力？你看那个杜强森，空长了一副傲人的身材，怕女人难道就是爱吗？

　　夏夏翻翻白眼，人家是个足球教练，身材能不好吗？再说了，我前夫倒是不怕我，难道他爱我吗？

　　两个女人点好了牛排，大快朵颐。这一对小表姨和侄女同居的日子里，两人每每发现，三观和生活习惯有着南辕北辙的差异，唯独在吃牛排这件事情上，终于证明了，两人之间总算还是带着点血脉相连的，即便这个血隔了好几代，已经很淡很淡了。

　　Julia一边取笑夏夏狼狈的“堕胎经历”，一边和她大谈单身妈妈的未来。Julia鼓励夏夏，事业成功的单身妈妈在美国很常见，一点不可怕。

　　这话夏夏爱听，顿时大受鼓舞，一顿牛排下来，有了一个新目标：决定当一个“事业成功的单身妈妈”。

　　决定生下孩子、当单亲妈妈的夏夏，立马启动了“强妈模式”，开始焦虑地规划孩子的未来，因为她坚信中国古语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事业成功——当然，得先有事业。

　　国营单位的工作，当时决定打胎时，是一气之下辞了。夏夏只能重新开始找工作。但是，她忘了，这是在中国，现实残酷。

　　去面试四大会计事务所时，一切都很顺利，最后，人事经理问起，“你这个年纪有点尴尬，近几年有要结婚要孩子的打算吗？”夏夏内心百转千回，纠结至死，隐瞒，高薪工作到手；坦白，立马滚蛋走人。可孩子现在就在肚子里好好呆着，她实在没有气壮山河的勇气表决心说：我不要孩子！

　　“对不起，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儿，不需要这份工作了。先走了。谢谢您，再见。”她只能仓惶而逃，因为她怕真的坦白，不但会失去这份工作，还会上业内黑名单。

　　然后，她又面试了不少地方，无论是世界五百强，还是事业单位民营企业私人老板；不管是专业对口的工作，还是对于专业没有那么高要求的基础工作，有时是第一轮面试就问，有时是最后一下再问——

　　“请问，你近期会要孩子吗？”

　　这句话，就像魔咒，让夏夏的求职之路每每到了这关，就立马败下阵来。

　　最终，夏夏认清了现实，调整了策略，决定在有事业之前，先有一份工作再说。思虑再三，厚厚脸皮去老单位再就业，看在她以往工作认真、业务能力强的份上，那个同样为人母的人事科大姐，应该会让她回归岗位的。

　　夏夏特地买了一些孩子的玩具衣服，去老单位找那位当时陪她一起去买书的大姐。走到单位门口，几乎不认识了，被焕然一新的影院招牌吓了一跳。

　　大姐迎出来招待她，大吐牢骚：“小夏啊！不是姐不收留你，我们改制了，被个台湾人长期租下了20年，人家要把这改成小剧场。变天了，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人，早没你的坑了。别说你的，我自己的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

　　夏夏这一惊非同小可。仿佛最后一条退路也被切断，忽然生出一种真切的恐慌来。

　　一个多月前的傍晚六点，当她走出这里的大门时，生活还是在正常的轨道上朝前走着。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一个小家，有一个外人眼里的完美老公，他们计划每年长途旅行一次，三年后生一个小孩，五年后再换一套房子。

　　然后，她上了一辆公交专车，一切就从那时开始脱轨了。

　　她忽然被离婚，老公带着存款和小三结婚，她得还500万的房贷，家里莫名住进了一个美国回来的不入流演员小表姨，自己竟然还怀孕了，并且决定做一个单亲妈妈，可是，她又失业了，养孩子的钱不知道在哪里。

　　站在大街上，夏夏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残酷和荒谬。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小时候，她父母感情不合，父亲常年不在家呆着，母亲和她两人在家时一直对她过于苛刻严厉，她也很孤独，可是，那种孤独是带着渺远的希望的，她总想——长大就好了，长大后，我就能离开那个家，拥有自己的生活。

　　别人都在大学谈恋爱的时候，她没有遇到那个一见倾心的人，又不愿和追自己的那些男生随便谈个恋爱。所以，她还是一个人。偶尔走在大街上，她也会看着别人拥抱和亲吻，可是，她并没有那么羡慕——拥抱和亲吻其实并不是那么难，难的是，你愿意被这个人拥着吻着，从身体到心里，毫无抗拒。

　　适婚年龄，从无恋爱经验的她，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和苏一白相亲。虽然谈不上一见倾心，但是，她对苏一白是有好感的。两人礼貌克制地约会、恋爱、牵手、亲吻，一年后上了床结了婚。偶尔，她也会有点感到不满足，觉得这不是她理想中的爱情，但是，这种不满足里，也是带着很大期望的。她总想，再久一点，等到三年或者五年后，两人更熟悉了，感情一定会更深，毕竟现在两人从陌生人变成夫妻才一年而已。

　　可是，她现在26岁了，她长大了，恋爱了，结婚了，却依然没有等到她小时候盼望的那种生活。

　　除了肚里那个可怜的小孩，她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夏夏在一个红绿灯前站定，不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