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元》瀚海未兆

2、赏牡丹遇淑女

　　鸥湘馆是柯府东北角的房舍，小小巧巧，前后房舍俱全，对门通街，西南夹道直通柯虞嫣正房的东边了。柯虞嫣长女柯秋筠外放随州做刺史，柯府只有二女柯雪筠和楚黛同岁，楚黛每天和雪筠看书下棋，不到一月，便和柯府上下结交相熟。
　　中都城的三月莺飞如梭，牡丹花开艳冠京华。这一日早晨雪筠和楚黛省过柯相后，便要到鸥湘馆去。雪筠看到鸥湘馆外瓦舍清凉，花堵草围；院内奇石玲珑、香草仙藤穿石绕檐，雪筠笑道：“这鸥湘馆外看清淡无味，内里暗藏丘壑，难怪母亲将这给了四娘。四娘竟不像来中都做事的，竟像是来参禅悟道的了。”楚黛见她眉似泼墨，目如勾描，睛犹点翠，眼波含烟着雾，穿着大红织锦回鹘装，领袖镶着织金锦花阔边，腰穿躞蹀带，足穿翘头红锦鞋，乌发挽成椎髻，戴一顶双凤含枝桃金冠，不由暗叹：好一个英气逼人的女子，因笑道：“我是没有参禅悟道的修为，不过是躲进小楼听风雨；雪筠是中都城中怒马鲜衣的锦衣儿，驾轻车、骑骏马，呼朋唤友，豪饮酒肆，驰骋田猎，飞扬肆意，自是不喜清淡。二人谈笑间，青袍侍男端来了五色饮，分别用青、赤、白、玄、黄的漆器盛着，雪筠只吃了白碗小半的酪浆，便央求楚黛去看花。楚黛奈她不过，便去了。走出鸥湘馆听掌事苏晴帷说柯相入宫觐见女帝，苏晴帷今日清闲，二人便拉了她同去。
　　中都牡丹甲天下，其中御园栖凤殿、宁国寺、城郊凤坡最负盛名。三人策马去了城郊。只看到街道车水马龙，茜香国、扶朗、西戎、中原各路商队都在街道上行走、采买。胡儿酒肆中笙歌远扬，城阙九重繁华似锦，千门百家如围棋局，十二街坊似种菜畦。
　　凤坡牡丹有千株万株，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枝株上硕大饱满的牡丹花昂然挺起，阳光下千朵万朵纵情怒放，排山倒海惊天动地。“何人不爱牡丹花，花开花落二十日，中都之人皆若狂，纵使雪筠这样见惯繁华的人，见了肆意怒放的牡丹仍是纳罕敛气，苏晴帷笑道：“我家二娘素不喜文墨，今日见了这牡丹花倒转了性子”，楚黛笑道：“前朝翰林苏采薇曾道：素日不施粉黛香，未将双眉斗画长。及遇陌上人如玉，为君破例着红妆。二姐见了牡丹花吟起诗来，等看了二姐夫便是要她考状元怕也使的；也省得柯姨说她整天舞枪弄棒了” 雪筠听了双颊飞霞，笑道：“都道林家四娘再是稳重不过，没想道却是这般促狭的妮子，可见人言非真。”“品茶赏花，静观者最雅；谈论者次之，喧闹者又次之。不过牡丹性喜繁华，只有觥筹交错、欢歌笑语才能让牡丹嫣然一笑，”楚黛言未毕，只见远处戏台上有卖艺的小儿郎登台比赛踢彩球，左踢右挑，宛转盘旋，花活不断，彩球上下飞舞，随心所欲，游人观者如堵；天香亭中钟觥筹交错，仕女、公子掷双陆为戏；好不热闹。雪筠说起世宗时凤坡的牡丹盛会，众多名士齐聚，当时柯相、林亭书同登科第，柯相得了紫牡丹魁首，林亭书的诗得了白牡丹魁首，青藤居士沈慧芝《惜墨牡丹》的得了画魁，步秋水的《碧云珠》得了曲魁，一时成为美谈。却没想到牡丹的命一如人的命，柯相登台入阁，佩朱带紫；林亭书一生淡泊，著书立说；青藤的墨牡丹墨色淋漓，玄衣缟素，一如他颠沛流离、孤标傲世的一生；步秋水似坠楼绿珠，殉情而死。“紫牡丹、白牡丹、墨牡丹都有了，那黄牡丹魁首哪？”苏晴帷不禁问道。因今上自楚归云死后，废新政、抄楚宅，楚归云成为朝中禁忌
　　雪筠自悔失言便道：“牡丹为百花之王，黄牡丹更是翘楚，文人相轻，何人担的起，怕是虚设了。”虽然这么说，但她清楚的记的，她这样问柯语雁时，柯语雁沉静严肃的脸上那抹沉痛哀伤而又敬慕的神色。当日那个目若深潭、负手而立的女子，也只有临风自得的黄牡丹可以比拟，风华灼灼，动人心魄，霁月光风，风骨凛然。楚黛心下不免黯然，那牡丹状元便是她的母亲楚归云。她曾在楚归云的书房中把玩过那只雕花的金杯，杯内刻着‘花开花落自有时’，她问母亲，母亲笑而不语。后来她才知道纵使母亲混迹官场多年，骨子里的刚毅决然一如牡丹，阵阵清风过后，明艳绚丽的花朵整朵整朵坠落，归于泥土，毫不吝惜。“不计毁誉，不避祸福，不耽富贵，不悔初衷。”林亭书曾这样评价母亲，沉痛赋诗“湘江水逝楚云飞，日暮途穷吊斜晖。西风残照汉陵阙，毅魄忠魂何日归？”至今楚黛仍是不忍卒读，见二人默然便道说道：“人生艳如花卉，但限时美丽。你我姐妹但勤勉自持，韬奋自强才好”，二人不仅为楚黛热情感然，三人一同对话把盏，一时气氛方不复刚才沉郁。晴帷又说道：“御园的牡丹最盛，今上宠爱皇贵君，便在栖凤殿遍植千叶牡丹，以便他日日赏玩；这天香亭的“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便是今上与皇贵君行幸时中书舍人李正封所写。”
　　正说着，只见远远右边一群戴乌纱冠、穿着虾青色衫的中年女宦乘浅黄色马，中间一个着胭脂红衫、梳双丫髻的少女乘菊花青马，后有一个乘黑色骏马的中年女宦随行，前三骑簇拥着的后边五骑骏马，中间一个女子乘着紫骢马，身着描金团花的胭脂色大裙、淡青色窄袖上襦，白色帔帛缠绕腰间，淡描娥眉，面庞丰润，双手握缰，绣鞋点着金蹬，一个绯衫女宦送来了翡翠蒸锅的紫驼峰，那女子只顾着和旁边华服女子谈笑，连看也不看。那女宦却是躬身静候、从旁侍立。楚黛不仅纳罕：那女子好生骄慢，苏晴帷说道：“那女子是皇贵君的嫡亲妹子。”
　　说起皇贵君佳氏，也是个风流人物，不仅容色过人，还聪慧机警，专宠后宫，连风后宁氏也避其锋芒。风后无宠无女，若不出身河西宁氏，早被取而代之；今上子嗣凋零，皇长女赫连霏是宫侍所出，已经成人，佳氏所出皇二女赫连露。三皇女年岁尚小。大封太祖鉴于前朝嫡女与庶长女之争，立下有嫡长立嫡长，无嫡长立贤且贵者的规矩。前些日子便有一班大臣上书请立大皇女储君，皇帝心中不喜，却无法言明，便推脱再三，一班大臣也有请立三皇女的，直争得唇枪舌剑，早朝不欢而散。
　　天香亭中丝竹袅袅，隔着玉泉声漾过来更显清亮婉丽。一旁有贵女唤雪筠，雪筠不好推辞便告了罪留下楚黛、晴帷去了。这时只听清灵激扬的琴声，一会如幽兰泣露幽咽暗沉，一会如金石相撞，杀伐之气油然而生。楚黛心下大惊，顾不上晴帷循着琴声而去。来到凤坡东面青峰下，只见一个女子，身着素纱深衣，浅色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风雷暗涌的深紫凤凰，脚下一双青色织成履，挥手行云流水，如万壑听松。一曲罢了，那女子微扶着腰，高昂着头，睥睨着杏眼，神情寂寥，好像冬日里绿梅凌寒笑对着远处繁华落寞的烟花，恍然一笑，怅惘若思，对着楚黛道“昔有聂隐娘，易容鼓琴刺韩王；曾有伍大夫，发兵破郢鞭平王；可笑古人独不见，空余犬儒贻四方。”楚黛知道她性情孤僻，不拘世俗，不臣君主，不侍王侯，因此不与她计较，不待她开口便坐在旁边蒲团上。旁边童子自向风炉上煽滚了水，泡了一壶茶。原来这女子名洛石素，字寒岭，河洛王里第一风流女郎，在林婷书的博雅社中结交相熟。这寒岭便斟了一杯，楚黛细细吃了，如同噙着橄榄，初觉苦涩无比，久觉回甘，茶色和茶器浑然一体，香气逼人，楚黛不禁赞无比，问道：这是何处产的茶？寒岭笑道，这是安溪茶。楚黛深觉此茶苦味不同寻常，便又啜了一口，说道：这是天斗山的茶。寒岭闻听此言，大有俞伯牙与钟子期相得之喜，亲自持一壶满斟一杯，楚黛笑道：没想到你这纨绔膏粱，竟然独好槚茶，数年来，每日必饮。寒岭笑道：“苦乐相依，今日富贵繁华之乐当有物极必反之苦，他日穷愁潦倒方有酣醉林泉之乐。槚茶中存人生苦乐悲辛。”楚黛听了，不仅感慨世事，说道：“这话明白，若人人都有这般清明，大封也不至于自杀自灭、求荣取辱”寒岭道：“肉腐出虫，不外如是。〞寒岭因拿出一方素笺，上有四个簪花小字：“二王同封”，楚黛看了看远处暗沉的天：“山雨欲来，便要八仙过海，粉墨登场了”。说完二人便散了。回到天香亭中，只见被那一群贵女灌醉，楚黛、晴帷叫人送了她回府，这时柯相回府了。

作者有话说

　　安溪茶，苦茶。
槚茶，语出苦斋记。
天斗山，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