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桂天成》西山东水

1、风起

　　深秋时分，寒意是一日重过一日，尤其是今日天才蒙蒙微亮，雾霭还未散尽，满地飘零的落叶也不曾被扫干净，又是凭添了几分萧瑟。
　　不过这阑珊的秋意倒是没有影响到毅勇侯府，府里处处挂着大红灯笼、贴着大红囍字，早起顶着寒风忙碌的下人脸上也满是喜色。侯爷的这门亲事很得老夫人看重，一把年纪了还亲自操办、事事关心，对下人的赏赐也是十分之优渥，阖府上下都沉浸在这喜庆氛围里了。
　　“听说没，咱们侯爷新娶的夫人之前可不光是嫁过人，还带了两个孩子过门呢！”一个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嘿，你这新来的不知道了吧！如今的这位继夫人，是老夫人的亲侄女，侯爷的亲表妹，所以就算有些那什么的，也照样能嫁进来。”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点飘忽，似是昨日喝了酒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可我听人说，夫人带的是一儿一女，那原来的夫家就能同意了？要知道夫……云将军想带走二小姐，都没能如意。”
　　“不过就是个商户，一提咱们侯府的名儿，哪个敢吱声！再说了，进了咱侯府，那日后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那起子商人动动脑子都知道该怎么做！”
　　“商户？”三顺吃惊地低呼一声，却很快压下声音，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位新夫人，好歹也是侍郎家的千金、咱们侯府的表小姐，原先怎么就嫁给了商户呢？”
　　“嗝，我今日就给你好好讲讲，省得你这小子哪天不长眼，得罪了主子。”周旺打了个酒嗝，得意地看了新来的小子一眼，他可是侯爷院子里的老人了，比三顺这个进府没多久的新人可是知道不少秘事。也就是他好心，才看着这小子会来事的份上多说这么几句、教教新人了。
　　“咱们侯爷和表小姐当年那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叫一个好，两府一直都有意婚事。可谁想，侯爷一表人才，得圣上看重，赐了婚事……最后表小姐伤心欲绝，黯然远嫁，连婚事都不曾大办。也因为这般，这么多年了，老夫人和娘家的关系也……唉，好在如今侯爷终于如愿娶了表小姐，老夫人也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周旺说得一脸唏嘘，三顺听得感慨不已，没想到这在外声誉极好的侯府，原来内里也是深水一潭。
　　这边窃窃私语的两人也是太过投入了，一点都没注意到他们的谈话被人从头到尾听了遍。
　　单英桂边走边撇嘴，“府里下人的口才原来这般不错，让我都忍不住替父亲扼腕，真真是情深义重、感人肺腑哪！”
　　“小姐，您有时间闲话，还不如多想想这背后之人，光今日一大早，这般的光景咱们就碰到了三出。”谷雨只觉得自己肺都气炸了，她家将军前脚才走，这侯府立马就大办婚事，十分的打脸不说，如今更是把心思动到小姐身上了。
　　“父亲压根就不通庶务，这后宅手段别说做了，连看都看不出来。祖母最是‘慈和’不过，怎会做出这些事？大伯母满心满眼都是大姐和二哥，所以，这些天来是谁搅得府里人心浮动，还用想吗？”
　　手段不算高明，却有效，她确实被膈应得不轻。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她不给面子了，单英桂心中暗暗盘算。
　　“二……”夫人，谷雨把脱口而出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再怎样，那位也是主子，不是她能在明面上议论的，否则会给她家小姐惹来麻烦。可想想还是不甘心，低声咒骂了一句：“真真是个势利小人，这等下作事也做得出来！”
　　“有人乐意见着这场面，自然就不能放过这讨好的机会。”见松鹤院离得不远了，来回走动的下人也多了，单英桂和谷雨停了话题。
　　“祖母，孙女给您请安来了。”
　　下人刚来报二小姐来了，一道清亮的声音就在屋外响起，才见丫鬟打起藏青色缠金丝线的细布帘子，单英桂就蹦了进来。十岁大的孩子，小脸上肉嘟嘟的，带着娇憨的笑容，穿了一身嫩绿色的衣裳，头上用蝴蝶缀流苏的发带绑着两个包包头，看着就惹人怜惜。
　　单英桂行过礼后，就被老夫人许氏给叫到身边坐下，单英桂也顺势挽住祖母的一只胳膊，一副夸张样儿，“这才几日没见着祖母，孙女怎么就觉着祖母又年轻了好几岁呢，我不依，再这样下去，都没人信我们是祖孙俩了！”
　　老夫人点了点单英桂的鼻头，努力做出生气的模样，却还是没忍住，只好笑骂道：“你这孩子，还真敢说，也不知之前是哪个不理我这老太婆的，不是待在书院里不回家，就是一个劲儿地去给你二伯母捣乱？”
　　单英桂吐了吐舌头，偏还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祖母您这样可是怪错人了，我是小孩子嘛，许多事情都不清楚，当然要找父亲问个明白，谁知道……哼，反正人家就是女子和小人了，不好养，只会捣乱。”
　　“瞧瞧，这气性还没过去呢”，老夫人拿手指着单英桂，对着众人一副好笑又无奈的样子。
　　“别看母亲嘴上怨着，可谁不知道最是疼我们英桂了，三弟才嚷着要把英桂禁足，您立马就跟三弟急眼了。”二夫人张氏嘴快地凑趣道。
　　老夫人满意地看着单英桂脸上出现松动的神色，拍拍单英桂挽着她的手，指着张氏道：“以后可不许这么胡闹了，这些日子给你二伯母添了多少乱，还不快去道歉！”
　　单英桂顺势从老夫人身上滑下，对张氏致歉道：“二伯母，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您别计较。”
　　张氏赶紧扶起行礼的单英桂，嗔道：“快起来，二伯母哪会怪你呢？再说你来了，英梓可是很高兴有姊妹与她玩儿。”
　　单英桂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单英梓脸上的不忿，微微一愣，只装做没有看见，转身对着老夫人得意地说道：“我就知道二伯母最是大方和气了，哪用得着祖母担心。”
　　“你二伯母大度，反倒让你有了理……”老夫人被单英桂那得意的小模样给逗得直乐，又是调侃了好几句，屋里一片其乐融融。
　　不多时，外面一阵嘈杂声响起，众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晏平侯单务翊牵着新妇许氏的手，迈过门槛进了屋子。许氏见老夫人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她二人身上，俏脸一红，小力地挣扎着让侯爷松开她。单务翊眉眼柔和地看了红着脸的许氏几眼，方才松了手，二人鹣鲽情深的样子让上座的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儿子给母亲请安。”单务轩向老夫人行礼。
　　许氏也紧随着跪下行礼，“媳妇见过母亲。”
　　“好，好，好！地上凉，快快起来罢。”老夫人乐呵呵地答应着，把许氏敬的茶一饮而尽，便让佟嬷嬷上前扶起许氏。
　　“我这儿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儿，就这对手镯还是当初你太婆婆传给我的，今日就给了你，日后可要为我们单家多多地开枝散叶。”老夫人退下镯子，亲手给许氏带了上去。
　　“姑妈……母亲，您这可是折煞我了。”许氏语带哽咽地说道，这对青玉镯子可是单家历代传给宗妇的东西，不说其本身价值不菲，光凭这份意义就很是珍贵。这么多年的小心谋划，她才在今日走到这一步，实在不易，许氏心中十分激动，面上将对老夫人的孺慕之情表现得更淋漓尽致了。
　　“不过就是个物件儿，你收下便是，还怕日后没孝顺我的机会？”老夫人佯怒道，可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都遮不住。
　　“是。”许氏接过身后小丫鬟手上的盒子，递给老夫人，“这是婉儿的一点孝心，崇国寺的弘一大师亲手雕琢而成，后来又放在佛前诵经三年。”
　　盒子里是一尊二尺多高的玉观音，上等和田玉雕琢而成，凝脂温润，佛像的容貌和姿仪皆祥和宁静、端祥庄严，看得老夫人十分满意，连连称赞。
　　“弟妹这礼可真是不俗，这般用心，把我们都给比了下去，难怪母亲成日里地念叨呢。”张氏心中虽也有几分郁气，不过眼神余光扫见大嫂虞氏脸上一时没惹住的不忿后，心里的气就平了许多。她个庶子儿媳，也就是有几分妄想，哪像虞氏和云氏，曾经正儿八经的世子夫人、侯夫人，老夫人都没给，那才叫真正的没脸呢！
　　张氏亲女单英梓却是看向府里的姐妹，大姐单英桐担忧母亲的眼神让她开心不少，不过更解气的是二姐单英桂也被气得眼疼的表现。
　　扭过头去，深吸几口气，单英桂方才把火气压下去几分，娘亲压根没在意过这些，可祖母和父亲这般做法也太恶心人了。眼前这场景真是刺眼，她可从没见过祖母这般和善地对待过娘亲，也不曾见过父亲如此温柔体贴过。
　　“英桂，愣着干嘛，还不快过来拜见你母亲？”单务翊不满地唤道，婉儿和大房、二房的几个侄子、侄女都见完了，英桂却还杵在一边，这般态度，分明就是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单英桂望了眼单务翊，眉目清隽，举手投足间透着儒雅，今日更是换上了一身平日不常穿的绛红色祥云底纹锦袍，愈发衬得整个人俊逸非凡了。而此刻她这位一月里都难见一面的父亲，正满脸失望地看着她，目无尊长、不识大体、毫无规矩，大约今日是个好日子，父亲倒是没有再怒骂她了。单英桂心中冷冷一笑，却也没立时发作，只是走到许氏跟前，福了福身，唤了声：“太太。”
　　这话一出口，屋里的气氛在一瞬间凝滞了，许氏虽还是那副温婉的表情，手却不由地用力拧着丝帕。单务翊先是一愣，接着便是恼怒，英桂此举绝对是故意的。固然依大楚的风俗，原配的子女是可以唤继母为太太的，可看重颜面的权贵人家有哪家不是叫着母亲来彰显家族的和睦呢？更何况，云氏那个恶妇有什么资格当他侯府的女主人，做他孩儿的母亲，他无奈忍了云氏十年，难道直到今日还得让英桂来时时提醒他云氏的存在不成！
　　老夫人脸上恼恨的神色一闪而过，自单府和许府的亲事定后，在彩礼、嫁妆、婚礼等事上都精心筹备、排场盛大，她处处给许氏长脸，不就是想昭告世人，许氏的地位并不逊于原配。甚至，她还特地与翊儿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在桂姐儿面前演戏，可这孩子依然不识好歹。只是今日不适宜生太多是非，英桂又不是个好性儿的，逼急了她最后反而不好收场，遂老夫人凌厉的眼神扫向单务翊，制止了他冲单英桂发怒。
　　眼见着老夫人和单务翊脸色不善，大夫人虞氏心底叹口气，真是一府子的乱事。单英桂的脾性肖似云氏，眼里轻易揉不得沙子，有此举完全正常，也只有婆母和三弟会想当然。
　　虞氏开口缓和气氛，道：“一别多年，妹妹这通身的气派更甚以往了，连一双儿女也是看着十分的伶俐可爱。”
　　“大嫂说笑了，他二人哪比得上英桐和嘉琛！尤其是嘉琛，妹妹便是多年不在京城，也是听了不少赞誉呢。”许氏笑吟吟地回道，却不由地有几分心惊，大嫂这话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见虞氏主动提起许氏带来的两个孩子，老夫的眼神闪了闪，清了清嗓子，“今日开宗祠，婉儿拜见我单家的列祖列宗，接下这宗妇之责。”
　　“是，婉儿必定用心，不负母亲一番苦心。”许氏神色恭敬地应道。
　　老夫人又将一对双胞胎唤到身边，对着众人好奇的眼神，郑重地说道：“这是婉儿带来的两个孩子，也一并记在我们单家的族谱上。嘉瑄和英槿是双生子，永宁元年六月出生，比英桂大一个多月，按排行，是我们侯府的三少爷和二小姐了。佟妈妈，吩咐下去，免得被那些不长眼的给冲撞了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