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色春秋》迟冬星

7、月圆

　　自夏朝以来，十五中秋月圆之夜，便是合家团圆之时。今夜的月光，亮如白昼，街角巷尾热闹非凡，三五成群的人围在一起聊着各自的话茬子。

　　“你说，这伏天下冰雹的事当真与刚降世的小公主有关？”

　　“不会有假，卜官当着君侯与诸位卿大夫的面当场测出的。连国相大人都跪请君侯下令处死小公主呢！”

　　“听说这位公主是君侯的宠姬所生，君侯能忍心？”

　　“君侯乃贤君圣主，自不会为一女子而误了国家大事！可听说那宠姬舍不得小公主，昨夜带着小公主私逃出宫，被君侯发现，派出禁军将那位宠姬和小公主都被就地正法，毫不姑息。”

　　“诶，小公主倒也可怜.......”

　　“有甚可怜？那是国之祸患！”

　　“好在呀，咱们君侯英明果断！”

　　百姓们对他们心里神一般的君侯议论纷纷，敬佩着他能做到常人无法办到的事。又哪里知道，国君，也不过是隔着他们几堵宫墙生活的人而已，只是喜怒哀乐都被要求硬生生地塞在君主这张威严尊贵的面具下。

　　别人不知道，可是国相言禄是知道的，他与君侯虽份数君臣，可他曾是君侯的太师，也是看着君侯长大的。君侯自幼聪慧且有抱负，他一定会将齐国带往的更加强大的道路上。言禄不容许他在这条路上有任何行差踏错。

　　此刻，他正站在君侯的寝殿前，望着里头的平静，有些——害怕！

　　那女子是君侯的软肋，可一国君主，满腔报负，不该有这样的软肋。如今，她没了，言禄却没有预期的高兴，反而又怕君侯就此萎靡不振。

　　“国相！”他的下臣来报。

　　“已照吩咐，将小公主和栖姬被君侯处死的消息放出，今日城内再无聚众纳谏的臣民！”

　　“嗯——！”言禄挥了挥手，让那人退去。而后又心思沉重的望向齐候寝殿。

　　“君上，老臣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您绝不能因此一蹶不振，一定要早些跨过这条坎才是啊！”言禄重重的叹了口气。

　　雍合殿是齐候的正寝殿，他未成年前都就寝在此。内廷今日往此搬来了比平日多了十倍的的烛台，星罗棋布的烛火前，齐王跪在卧榻旁，握着栖姬身上的箭，那些箭深入五脏六腑。

　　“栖冉，很痛吧！你忍着点，寡人来帮你拔掉，那些疾医下手不知轻重，寡人都听到你哭了！”

　　他的手颤抖难抑，又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的抖动弄疼榻上的女子，几次要动手都收了回来。

　　他最终伏在卧榻之前，埋头痛哭了起来。低沉压抑的哭声，承载着这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极尽的痛苦。

　　良久，他忽然想起什么，抬起赤红如血的眼眶看着榻上那张惨白如雪的面孔，还是那样的美，美得摄人心魄，却闭上眼睛怎么也不看他。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生我的气吗？你觉得我做的不对，不随你意你可以告诉我啊，为何偏偏选择离开？你好残忍啊，你不能这样惩罚我，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对你不够好吗，你要离开我！”

　　他嘶吼着，胡乱的将她背后的箭全部拔了出来。血水溅至他脸上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他手足无措的搂紧了她，嘴里咕念着：“不要，不要，寡人错了.....你不要生寡人的气，寡人求你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楼紧了她，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子里，仿佛这样，她就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红烛摇曳，煎心衔泪。滴滴如泣血！

　　两日里，雍合殿内的烛火换了一批又一批。既没看见君侯走出来，也没有人敢私自进去。一时之间，雍合殿像是住了鬼魅的屋子，没人敢靠近。

　　守在殿外的奉急的跳脚，“这何时是个头啊！”

　　一个年纪小的寺人道，“从前君侯心情不顺时，尚有栖姬能说得上话，可如今.......”

　　奉剜了他一眼，　“你少哪壶不开提哪壶！”

　　待一回头，竟然看到君夫人和女史端站在身旁。奉连忙欠身行礼：“夫人！”

　　“可安排了栖姬殓葬事宜？”姬妤淡淡问他。

　　奉正为这事心烦呢，见终于有主操上这份心了，忙道：“君侯已经在里面待了两日，不曾迈出过。就连进去送膳，也被骂了出来出来。这样下去，别说栖姬敛葬的事，只怕是君侯的身体也败坏了.......，还请夫人进去劝劝吧！眼下恐怕只有您的话，君侯他才能听得进去啊！”

　　奉这最后一句话倒说的姬妤心里舒服极了，她满意的“嗯”了一声，推开了雍合殿的大门踏入。

　　白日里，殿内竟也显得阴沉沉的，她的心底莫名的起了阵怯意，心虚的摸了摸心口，默默的安慰自己，活着的你我不怕，难道我会怕死了的你！

　　给自己壮了壮胆后，她小心翼翼的走向榻，看到榻上之人的那一刻她惊呆了，冉夫人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躺在榻上，面色红润的完全不像是一个死去了的人，眉目如画，唇红似血，美艳地一如她当初踏进这座齐宫时的模样，让她嫉妒的难以自拔。

　　此刻的她像是合上眼躺在榻上安静的睡着了而已，君侯睡在她的身侧紧紧的搂着她，地上散落了一堆女子妆扮用的粉盒。

　　他只当她还活着。

　　姬妤心如刀绞，就连死了，君侯的眼里也只有她栖姬，那她这活着的人在他眼里能算的上什么？

　　恨意油然而生，她拎起栖冉的衣襟，使劲的将她拖出来摔倒在地，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床侧的人被惊醒了，“你在干什么？”他一把推开她。

　　姬妤重重的撞在身后的柱子上，额头上渗出血水，顺着她的鬓角流向下巴。从小到大，她何曾吃过这样的痛，可是比这更痛的是心里的痛，看着床上的栖姬，她眼底的恨意毫无顾忌的张扬着。

　　无论是头上的伤，还是心上的伤，都是这个女人带给她的！

　　齐候赶紧抱着栖姬将她安放在榻上，又理了理她额头上乱发，那般轻柔似水的动作，看的姬妤再也止不住泪水。

　　齐候瞟向她时，眼神如利刃一般，带着杀意：“你最好解释清楚？”

　　姬妤不禁毛骨悚然，可下一秒就大哭了起来，像是心里盛满了委屈。　“臣妾，臣妾恨她.！”

　　“臣妾恨妹妹，她为何就这样离开了君上，她太残忍，害君上变成了这个样子......臣妾从未见过君上如此伤心。”

　　齐候看了看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的女人，又望向倒在地上哭的不能自已的夫人，额角被自己弄伤，却还只顾着心疼自己，心里不是滋味。

　　他走上前去拉起姬妤，却仍像失了魂般呢喃着，“是啊，她太狠心了！”

　　姬妤扑进齐候怀里，哭着说“臣妾实在是不忍心看着君上这个样子，君上在里面为妹妹伤心，臣妾在外面为大王流泪。难道君上的眼里就只有妹妹了吗，君上看不见臣妾的伤心无关紧要，可是君上乃一国之主，齐国万民依仗与您。如今世道大乱，哪一个诸侯不是虎视眈眈，野心勃勃。您绝不可一蹶不振。”

　　齐候自嘲的一阵冷笑，“不，寡人就算是没有了齐国，也不能没有她。”

　　“君上，你这样说，是想让妹妹当一祸国之姬吗？你要寒了齐国先祖们的心吗？他日黄泉得见，君上可有颜面再见他们？”姬妤肃容道。

　　将他似乎有所触动，姬妤又道，“妹妹正是为了成全君侯，才不声不响的带着孩子离开的。妹妹她舍不得孩子，可是她不去求君侯，就是不想让君上为难，不想让您失去民心。妹妹她这般用心良苦，君上竟看不透吗？君上如今这般颓废，是妹妹愿意看到的吗？”

　　姬妤的话如响雷一般炸在了齐候的耳边，他无力的瘫坐在地上，眼底一片空洞。

　　君王之路，任重道远，每一个人都在逼他前行。他累了，却不敢累。

　　公宫议政大殿之中，诸卿屏息顿气的跪立两侧。

　　自栖姬出事以来，这是君侯第一次亲临朝政。眼下，人心惶惶，想到之前上谏，要求赐死小公主才引发的这场风波，就怕君侯一时怒及，归罪于他们泄愤。

　　男人眉眼之间皆是憔悴沧桑，却依旧透着威严。他微眯着双眼看着诸卿提心吊胆之态，很是享受。

　　“晏仲，可曾探到栖姬那日出宫是为何人所害吗？”

　　大殿之中走出一位武将打扮的年轻男子，此人乃是齐国禁军统领。因家中父亲早亡，弱冠之龄，便袭承了虎贲中郎将之位。虽然年轻，却能力不俗，颇受齐候看中。

　　与周围人的紧张不安相比，他倒显得颇为从容，不紧不慢道：“回君上，臣查过那夜当值东景门的守卫，守卫们说，入夜后，只有卜官祝尉是驾着马车离开的，此后便是下落不明！”

　　齐候的神情忽而收紧，虽然他不知道栖姬与此人有何过结，可小公主乃祸星之言是他卜出，栖姬出宫与他有关，现在更是下落不明。他突然发觉.....自己被设计了。

　　殿中诸卿亦有此感，纷纷泄了口气，他们都是被设计的，罪魁祸首是卜官祝尉，君上该杀的也是祝尉。

　　齐候握紧了案上的铜炉，那力道像是要将它捏至粉碎方才泄恨。

　　金华殿中，姬妤来来回回不停的踱着步子，好一会儿才等来前去打探消息的荨。

　　因为走的急，荨小喘了口气道：“司徒大夫说，君上下令全国通缉祝尉，还有，——诛其九族！”

　　姬妤听到这话，心中凛寒。

　　荨看出她的紧张道，“夫人莫慌！眼下祝尉当了替罪羊，君上深信不疑，您从前与栖姬交好，并无矛盾可寻，绝不会有人怀疑到夫人这儿。”

　　“可祝尉一旦被抓后，会不供出我吗？”

　　荨被难住了，这意味着——“必须尽快找到祝尉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