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色春秋》迟冬星

37、居心

　　凌无知登上了城楼，齐侯转过身眯眸将他仔仔细细的打量个遍，仿佛想透过这朗朗如松的皮囊看透里面存的怎样的心思。

　　可青年的姿态淡然，他只是略略屈身，恭敬的摒手道：“君侯！”

　　齐侯冷哼了一声甩袖背身过去，目光落在城外的漫漫远道。直过了好久，他才道：“凌无知，寡人问你，玥儿有此抉择，是否有你在背后怂恿？”

　　“君上认为无知是受郑国君指使？”凌无知淡淡一笑，接着便将齐侯心中所想大喇喇的说了出来。“君上以为郑国君已抽身此战，不想齐国再负隅顽抗，要想全身而退，上上之策便是以公主玥做筏子，让公主归卫止战。此时息战，为郑齐两国保存实力，待郑国扫清后方北戎威胁，必然再次兴兵伐宋卫陈蔡。而齐国原本息兵止战也是不情不愿，还赔上了公主玥，与卫之仇深矣，甚矣。对郑必会倾尽全力相助。”

　　他说的正是齐侯心中所想，此时听凌无知分毫不差的说了出来，齐侯心中有了一丝笃定。他握紧了拳头，面上兴起忿然之色。他与郑国君幼年结义，郑齐两国多年来更是不分彼此的相互扶持。若郑国君想利用玥儿来操纵自己，那他们二人的的情谊也算到头了。

　　“是也不是？”

　　“无知认为君上此刻这般怀疑郑国君，便是辜负了二人相交多年的情谊。并且君上似乎也不大了解公主玥这个女儿。”凌无知走到齐侯身边，与齐侯并肩而立道。阳光一扫秋日清晨的清冷，将青年的面的雕琢的如玉一般光华。即使与一国之君站在一起，气度上竟也毫不逊色。

　　齐侯皱紧了眉：“何意？”

　　“君上眼中的公主乃是君羽翼下悉心呵护的一朵娇花。可无知见过公主玥最落魄的时候，那个时候，卫太子放弃了她，她被囚回新台行宫。当时卫侯还在卫宫疗养中，太子生母夷夫人怕卫伋与她私奔的事情败露，索性杀她灭口。宫婢在她的食物中投入了微量的毒，打算慢慢地让她身体垮掉，这样才能掩人耳目，届时卫侯看到，也只会以为公主是郁郁而亡。

　　其实，以君侯对公主的了解，该以为就卫太子弃了她，这样的绝望便能令她至死了吧？可她没有，非但没有....”凌无知说到这儿突然苦笑了笑，那双漂亮却淡漠的眸子的俨然有了一丝怜悯。

　　齐侯听着，心像是被一只铁手攥紧了。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在剖一只斑鸠，纤纤玉手布满了污血，她却浑然不觉得自己做出这样的行为有什么违和之处。她察觉食物中有毒，可不吃会打草惊蛇，不吃又能吃什么？

　　她被囚禁在行宫中最高的阙楼上，北面是浩浩汤汤的淇水，她索性将食物洒在北面的窗檐上，引来觅食的野鸟，待野鸟吃下后渐渐衰弱时便迅速捉住，剖去有毒的肠肚，火烤食用。君上听至此处有何感想？”

　　齐侯完全不能想象他的玥做这些时的画面，凌无知的这些像是故事，那故事里的人也陌生至极。可过了一会儿，齐侯想问些什么，却觉得嘴唇木然，喉咙发苦。

　　他以为他知道玥儿在卫国遭受的那些，那些靠只言片语能概括的便已经令他足以痛心疾首了。可这时才发觉，她走过的黄泉地狱，他只窥一隅，别的苦难细节，竟是他靠想象也想不出的。

　　“我带着公主逃出卫国时，一路上她的身体虚弱的不行，我问她要不要找个人家静养一些时日。她却担心迟则生变。拉着我的衣袖，疾言厉色道，‘万勿耽搁，我不能遭卫人欺凌，我也不能死在卫国。’公主的这句话，君上可其中意义？”凌无知问他。

　　姜齐的公主遭卫人欺凌，姜齐的公主死在卫国，这传到天下人的耳朵里，便是这国富民丰，威名赫赫的大齐叫卫国给欺负了个透。

　　齐侯闭了闭眼，面色一片惨白。凌无知跪地摒手恳求道：“无知知道的公主聪明而又坚韧，她现在怀了卫太子的子嗣，难道能憋着一腔怨气，在齐国老死吗？这是君侯想象的安然一生，却是公主眼里的苟且一生。”

　　好一会儿，齐侯睁开眼，看着他道：“寡人问你一句话，依你对玥的了解，倘若有朝一日，卫国亡了，玥儿能一平怨气的回到齐国吗？”

　　凌无知想也未想道：“恐怕不能，卫国亡了平的是君上的怨气，而非公主的怨气。公主愿意回到卫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腹中孩子。鄅医已断言那是个男嗣，公主要为这个孩子取得他应有的最大的利益，也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将来的卫国是她的卫国。公主要的，是这个令她曾经遭尽耻辱的卫国，变成她的卫国。”

　　齐侯听完，笑了一笑，凌无知的这番话莫名的有些令他振奋。他握紧拳头砸向墙上的砖，喊了一声“好！”而后哈哈大笑起来。那堵在心头无法纾解的郁气也随之宣泄开来。玥她不愧为姜齐的血脉，而他现在兴致勃勃，唯一想做的便是助玥取得她想要的一切。

　　见齐侯终于纾解，凌无知暗暗松了口气，因着玥，齐侯对他的迁怒也好，埋怨也罢，若不平息，对他连信任也无，又岂会重用于他。

　　“起来吧！”齐侯虽然对他不再有怒气，却终究态度淡淡。

　　“所以，你可否告知寡人，既然不是郑国君的指令，你又为何宁肯得罪寡人，惹怒寡人，也要助玥归卫？”齐侯怀疑的审视着他。

　　“为了公主，公主信任无知，寄希望于无知，即便是事后君上一怒之下杀了无知泄愤。无知也不后悔今日襄助公主。”凌无知坦坦荡荡地道。

　　可在齐侯的耳里，却是一番有着极为特殊情谊的话。他就说罢，这两个人站在一起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亲昵，仿若相知相交多年。唉，他心中长叹一声，若非玥有执念，与这青年厮守一生才是他最愿意看到的结局。

　　“你既愿用性命成全于她，也算是对她有情有义了，比卫伋那个软蛋好。她在卫国遭卫太子绝情相弃，你但凡有点私心，挽留于她，她也不会毫不动容。寡人看的出来，她待你也是不同于常人的。”齐侯不无哀婉的道。

　　凌无知此时也看出来，齐侯怕是有所误会。连忙道：“齐侯多虑了，无知身如草芥，万万不敢肖想公主。只是公主这般坎坷，天下丈夫若有所知，也必会敬之怜之，莫不倾力相助。”

　　齐侯只当他是谦逊掩饰，“如尔这般年轻有为的好儿郎又岂可妄自菲薄。只是人都走了，寡人再惋惜这些也是无用的。无知，寡人甚至想过，若给你机会让你建功立业，再许你一块封地，那时候，玥也有荫蔽，寡人也就放心了。”齐侯这时脆弱的想找个人说点贴心话，却不知这话落到凌无知的耳里，他只想冷笑。

　　“君上若没有忘记当初无知也曾送君上的另一位公主回齐宫，那想必也不会忘记那时告诫无知的一番话。”这话不该说，可凌无知没忍住，他只是努力掩饰着那语气里的些许嘲讽。

　　齐侯待姜玥与姜璃始终是不同的，因为，他从没有耐心去想想璃想要些什么。

　　齐侯若有所思的看着凌无知，凌无知大概不知道，他真的忘了他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一字一句像是拿刀刻入了他的骨髓里，成为他血液里让人无法看见的卑微。齐侯却是忘了，他的脑子里装着国事民生，怎会记着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呢？就连凌无知这个名字再次听到，他也只是觉得有些熟悉罢了。

　　因而他也没有发现凌无知的情绪，反倒笑笑道：“你倒是提醒了寡人，从前你送璃回来时，寡人记你一功，可没想到你事后不辞而别。如今又从卫国救了玥归来，虽然她最终还是没能留下，可一码归一码。寡人要厚赏于你，你可有所求？”

　　“无知别无所求！”凌无知淡淡道。

　　“玥儿留书，言尔可堪大用，让寡人务必留你。凌无知，你可愿留在齐国助寡人一臂之力？”齐侯道。他对这青年的实力心中也有几分数，若他真是个人才，将来建功立业，他封赏他，重用他，岂不是更顺理成章。

　　“齐国乃无知母国，比起郑国，无知当然更愿意留在齐国，为国效力。”凌无知道。

　　齐侯拍了拍他的肩，很是赞赏的道：“好，寡人信你，即刻封你为将，抵御西南境陈蔡二国侵袭。”

　　“无知领命！”凌无知交手恭敬道。他突然想到什么，又道：“卫国恐怕不久之后会休兵，君上还是留在宫中调度，倘若君上也亲赴战场，只会让人认为，齐国已经被逼仄绝境。”

　　没了齐侯坐镇的齐侯宫，他怕君夫人会肆无忌惮的做些什么。

　　齐侯略一思度，便同意了他的提议，国中需要主事之人，兵马粮草也需他来调度补备，倘若上了战场来做这些也确实分身乏术。他毕竟也老了，体力大不如前。曾经也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他懂，那刀光血影中的胜利不能只靠一腔热血，它需要年轻强健的体魄，时刻清醒头脑，敏锐的感知。

　　几日之后，备守在临淄城三万齐军誓师待发，虎贲军统领晏仲也自请为将，亲赴战场。

　　齐侯站在三丈宫阶之上，只是简短的说了几句话。

　　他说，“今一战，天下人看来，敌众我寡，焉不败矣？可寡人以为，狡兔再多，也终不过是猛虎餍腹之餐。齐国的兵甲已经在府库中尘封了十四年，可寡人无时不刻不在准备着这一天，尔等应也如是。去用那些叫嚣狂徒的血洗亮它们，此战寡人待尔等凯旋，奉上敌人的左耳，点将台上寡人一一论功行赏。寡人的朝中还缺着有用之人，齐国还有还大片大片的的土地没有主人，这是敌人送给尔等建功立业的大好良机，可万不敢辜负敌人的美意。”

　　国君一身玄衣纁裳，神态自若的站在石阶上说着这番笃定的话，没有人怀疑他的笃定，他从容自若，可冕冠上的晃动的九毓也掩饰不了他眼中的锐利锋芒。他的威仪如巍峨的泰山让人无不敬仰。真的好像这就是一场只会胜不会败的仗，台下的将士血管喷张，他们慢怀希望，满怀理想，以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姿态去争取他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