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33 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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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全亮，黑色的云层在天边堆积，翻滚卷动。
北风在窗外呼啸，苏生裹着厚厚的裘皮，马鞭急甩，马儿哀鸣着，在没膝的雪里艰难前行。
车内的木离紧紧抱住夜缜聆，心下惶然，脑中一片空白。
怀中人持续高热，已经陷入昏迷，整张脸惨白中透着潮红，双眼紧闭，呼吸急促。
纤细的手指缓缓沿着眉角滑下，划过滚烫的脸颊，描摹着干涩的唇，下移。
马车剧烈颠簸，她轻轻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脸，感受着对方难熬的热，眼泪一下子便溢出了眼角，滑过他的唇。
这个疯子，自己病得这么重了，还当什么事也没有般硬撑。
马嘶鸣，车骤停，苏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
“他们追上来了。”
木离紧紧抱住夜缜聆，身子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见苏生的话，许久，她才开口，声音干涩。
“多少人？”
“不多，可是端爷亲自来了。”
紧接着又是沉默，苏生环顾四周，端闻端坐于马上，拦住了他们往东的路，身后有弓箭手一字排开。这个架势，让他心里有些发毛。奈何木离似乎打定主意不出去了。
就在他几乎扛不住这可怕的压力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厚实的毛毡被掀了起来，木离从容探出头来，一步跨上车辕，冷冷看向夜端闻。
两个人静静对视，谁也没有开口。
苏生紧张的握着马鞭，这种压抑的场合他最不适应了。
似乎过了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端闻终于开了口。
“木离，跟我回去！”
木离仰起头，唇角泛开艳丽的笑，她的发在风中被吹散，招摇着摩挲过她的脸。
“端闻，我不会回去的。”
端闻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扬手，数名黑衣武士抽刀在手，迅速向马车逼近。
“夜端闻，你的人再上前一步！”
木离亮出一柄短刀，寒光霎那间划过刀刃，直指自己的心口，大声喝道。
在重重包围之中说出这句话后，她便觉得悲哀，三年前，在玄武宫墙上，她做过同样的事情。
历史，就是一个可笑的循环，她总是跳脱不出这可笑的命运。
夜端闻伸手折了折马鞭，并不说话。
两个人都冷静自持的可怕，似乎早就知道对方的行为，早就想好了对策，早就预料到了结果，于是大家对着剧本照本宣科。
“哎呀！”苏生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个女人，明明说过不拿自己作盾牌的。
“苏生，走！”木离咬着牙挤出三个字，眼睛一动不动看着端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同生，便同死。
苏生慌忙应了一声，打马，马车艰难的向前移动起来。
因为没有端闻的命令，负责围袭的士兵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家围着马车，呈半圆形缓缓后退。
一时间除了风声，兵刃摩擦声，只余下车轮压过雪的声音。
当然，太有各自的心跳声。
忽然，苏生停了下来，只因为端闻那边有了动静，一柄乌黑的强弓被奉到端闻的手中，他稳坐于马上，挽弓搭箭，黑羽的长箭直指向木离。
他微眯着眼，屏住呼吸，稳稳持住弓，瞄准了裹着风衣的女子。他此生目标明确，决不会为什么事情什么人影响自己的判断与行为，谁都不行！
挡路之人，无论是谁，都要死！
未登天子位，先置杀人刀！
他心下无比清明，却在放弦之时闭上了眼睛。
箭破空而至。
“木离……”
苏生还没来得及将担心说出口，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划过，一支羽箭擦过木离的左肩，生生钉在她身后的车门上。
木离一动不动，连回头看一眼那尚在振动的羽箭都没有。
“木离！”他缓了缓有些僵硬的手臂，放低弓箭。“我留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木离摇头，冷笑。
弓再一次被拉开，端闻没有丝毫犹豫的射出第二箭。
箭穿透了她的左肩，力道之大，生生将她整个人带倒后定在了车门边。
木离背抵着车门，苦笑，没想到端闻真的下手了，不知道这算是手下留情，还是最后通牒。左肩剧痛，疼得她连起身都难，只得靠在车门上，一动不动。
连呼吸，都痛得难以忍受。
比起之前，这个身体在承受疼痛方面明显差了许多。
再次拉弓时，端闻的手抖了下，最终还是拉开了弓。风越来越烈，逆向飞扬起他的衣角，逼面而来的寒气让他的心骤然紧缩。
“木离！最后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
“不同生……便同死！”木离咬牙说道，眼睛死死看住他，倔强，挑衅。
这一次，他的确瞄准了她的心脏，放开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某一部分塌陷了。
空虚，悲凉。
未登天子位，先置杀人刀！
木离仰面看天，这一箭，是真的要夺她的命的，她赌输了，她高估了自己在端闻的心中的位置。她的手缓缓后移，抵在门上，准备受死。
忽然，背后的门被打开，她整个人向后跌去，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耳边是某人急促沉重的喘息。
两个人的手，紧紧扣在一起，鲜血染上两人的衣襟。
箭，在他们头顶的车板上轻震。
他们就这样躺在一块，完全忘记了外面的剑拔弩张，全然沉浸在某种奇异又微妙的情绪中。
“不同生，便同死。”夜缜聆强抑着喉间翻涌的腥甜，在她耳边低喃。
“不同生，便同死。”木离应着，十指紧扣在一块。
这一刻，什么都不再重要，就算外面是夺命的修罗，他们也不怕了。
然而，他们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有人闯进来，许久，苏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极度的欢愉。
“木离，他们退了！”
心骤然放松，余下的却是不是滋味的酸涩，端闻，最终还是她赌赢了。
大队人马如来时一般迅速离开，最后只留下凌乱的脚印，仓惶狼狈。
天空再次下起了大雪，雪花轻轻盖在了脚印上，盖在了那几点血迹上，盖在了一柄折断的弓上。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咏棋半倚着斜廊，膝上置一张古琴，十指轻拨，歌声悠扬中带着惆怅。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待她唱完，一旁临风而立的晓妆便转过身，轻轻鼓掌。
“那位走了，咏棋姑娘似乎不太开心呢？”
“不过是怀念罢了，无关喜乐。”咏棋语气冷淡。
“我确实大大松了一口气，自古红颜祸国，情深不寿，好在侯爷放手了。”
“侯爷既是一代明主，自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是……”咏棋又拨了三下弦，“不知他以后可会后悔？”
这一声轻叹被琴声完全盖住。
“只可惜，终究还是放虎归了山。”她轻轻一叹。
“这件事也难说，侯爷已经遣使去了摩都，谁又知道，夜缜聆给自己留的是活路，还是死路？”
晓妆浅笑，再次转过身去，轻倚雕廊，微阖了眼，惬意地沉浸在那忧伤的感怀之中。
风微起，带着片片雪花飞扬，歌姬的声音婉转优雅，低吟浅唱，扶摇直上，飞去了千里之外。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依靠着苏生的医术，夜缜聆的高热终于退去，却再次陷入昏迷中，可笑的是，都病成这样了，他还会半梦半醒地抓着木离的手不放。
苏生小心从他额上取下冰袋，看着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兀自笑开来：“你们两个也太能折腾了。”
“是啊。我逃他追，搅得天下大乱了！”木离尝试抽出右手，不想却被握得更紧。
“那……接下来你是跟着他去黑玉族？”
“我为什么要去？”木离冷笑反问。
“呃……你们都这样了，你还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苏生觉得木离的逻辑有时候匪夷所思。
木离垂目看向缜聆，他似乎梦见了不好的事情，眉头紧紧皱着。
“苏生，有些人可以共死，却不能同生，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错过就是错过了，我们回不去了。”
“我原以为你们终于熬到了大团圆，结果却还是悲剧。”苏生很是惋惜。
“我们都有放不下的东西……”
“什么意思？”
“他给自己留的退路是去黑玉族，如果他真的打算从此隐姓埋名，就不会选这一条路。他的心里，其实还是想夺回江山的。”
“也许他不愿让你受苦呢？”苏生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无从反驳。
木离冷笑：“这种事情，又有谁知道，我已经习惯往最差的方向想了。”
苏生依旧唏嘘不已。
木离苦笑了笑，继续闭目养神。
缜聆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眸暗淡无光，他瞪着天花板许久，又闭上了眼。
一滴眼泪，在这个时候悄然从眼角滑落。
“缜聆，世上有一种人，可以共死，却不能同生，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接下来本小姐要跟你共患难了。”
他多么希望，他的梦是真的，他听到的，是假的。
寒风冽冽的吹着，东齐郡有史以来的最大一场雪一下便是十天，路上积起了厚厚的冰雪，树枝上挂上了手腕粗的冰凌，在实在难以承受其自身的重量之后，纷纷坠落到地上，深深扎进了坚硬厚实的深雪之中，在路边留下了东倒西歪的冰柱。
有马车缓慢行过，车轮费力的挤开积雪，艰难的向前行驶着。赶车人的鞭子夹着冰雪不停歇地抽在马身上，声音被风卷去了老远。
最后，车停在了一小块平原上。
苏生下了车，开始四下里张望。
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只在远处有一块突兀的墨色，苏生踏着及膝的雪艰难跋涉过去，费了老大劲才扒开上面覆着的冰雪。
却是一块界碑。
是了，界碑后面就是某人的目的地。
“到了到了！”他不由得大叫起来，也顾不上雪深路滑，一步三摇地向马车跑去。
这声音隔着风雪传到车内时，已经只剩下了隐约一点点呜咽，却也打破了车里的迟滞的空气。
夜缜聆依旧发着低烧，双颊明显瘦削了下去，浮着病态的嫣红。他静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只偶尔咳几声。
那天以后，一路从迦陵城到这里，他自始至终没有再跟木离说过一句话。
只偶尔，在木离不经意抬头时，发现他直直的看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琥珀色的眼睛中满是眷念。
心在这一刻酸痛难耐，她却依旧逼着自己别开目光。
夜缜聆忽然就咳了起来。
木离忙伸手过去扶住他，帮他拍抚顺气。因为心知这一次分别后以后便再难相遇，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停在了他的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这张脸，自己是要忘记，还是永远牢记？
缜聆在这时却抬眼看向了她，两人对望着，几乎沉溺在了对方的目光中。
突然，木离猛地别开眼去，夜缜聆清咳了一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他的声音迟疑着问了出来，话还没全出口，后毡布的车帘便被猛然掀开，冰冷的寒气涌了进来，夹带着苏生欢快的语调，将他的疑惑跟勇气堵了回去。
“木离，我们已经到了，接他的人也到了。”
“我们下车吧！”木离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转头对缜聆说道，语气尽量显得平常。
夜缜聆虚弱的点点头，握住的手却不愿意放，两个人折腾了许久才下了车，然后互相搀扶着一路向东。
一路向东，过了那块界碑便是黑玉族的地界，风刮得很大，飞起了两人的衣袍，可是，他们的手始终握在一起，没有分开。两人一路走来，呼吸均匀步调一致，可是木离却觉得心脏越跳越不真实，被握住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曾记得小时候，缜聆半开玩笑地执住她的手，轻声曼语吟出的诗句，让她笑得全无淑女形象。
他们两个都不适合这句诗，她一直是知道的。
尽管现在握着对方的手，却终究有放开的时候。
放开，便是分离。
“陛下！”子羽跟戌羽已经快步迎了上来，翻身拜倒。
“陛下？”夜缜聆冷然一笑，说道：“以后这称呼是不方便用了，叫我公子就行了。”
“是，公子。”
“公子，车已经备好，以防万一最好即刻出发。”
说话的是戌羽，因为子羽身上有伤，这些事情都是他在打点。
出发。
想起这个词，缜聆就觉得心头有刀子在割，握着木离的手也不由收紧。
“即已如此，我们也该告辞了。”木离狠下心了，挣开了他的手，笑道。
说话时，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次多谢木小姐出手相救。”戌羽见缜聆呆愣，连忙带自己主人想木离道谢。
子羽只是一语不发的搀扶着夜缜聆。
木离连忙摆摆手：“谢不谢的不用说了，我还指望你家主人日后发迹了放我们千羽楼一马呢！”
“那是自然……”
“够了戌羽，我们走。”夜缜聆猛然出言打断两人客套，扶着子羽快步朝自家马车蹒跚而去。
木离静观他转身离去，才稍微眨了下眼睛，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又迅速风干，未留一点痕迹。
她自嘲的笑了笑，对着他的背影轻轻说了一声“再见”，然后也转过身去。
缜聆却在这时忽然推开子羽，迅速转身朝她离去的方向奔去，没几步便被厚厚的积雪给拌住，几乎滑倒，最后被戌羽扯住。
“……韩颖……”
狂风呼啸，将所有的声音都卷上了九天之上，雪如冰粒子般扑头盖脸的砸下来，木离在这样的风雪中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远去。
雪遮挡住了木离的面容，风吹走了缜聆的声音。
他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见那句话，一直到死，都不知道。
灵祯三年十二月，帝亡摩都。
来年一月春祭，岭南郡侯夜端闻持诏登基，改元文瑞。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33 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