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卢日记》八爪鱼

4、04 2000年10月14日 星期六

　　2000年10月14日 星期六

　　姗姗来迟的专家小组终于看到了他们最不愿看到的一幕。上周被感染的三名实习女护士正挣扎在死亡的边缘，污血通过每一个可能的地方不断涌出，任凭我们用尽各种方法也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年轻的生命在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中渐渐消逝，直至湮灭。专家小组中的沃特医生震惊得连手中的听诊器都掉在了地上，不大的声响吓得在场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后来他对我说，这样恐怖的场景他曾经亲眼见过，那是五年前在刚果，那一次发现了病人315例，死亡245例，病死率达到77%，其中治疗和护理人员占所有病例的25%。他清楚地记得这些数字，因为这将是他一辈子的噩梦。我听了，心中却没有丝毫的震动，比起将来的噩梦，现在更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

　　两天前，乌干达的卫生部终于向全世界公布了疫情。后来的实验室检验结果证明，这种可怕的病毒正是一种稍稍变异的埃博拉病毒。可惜，现在说这些似乎已经太晚了。埃博拉肆虐了整个古卢地区，并且还在向周边蔓延。今天刚刚听说，相邻的基特古姆和里拉地区也发现了埃博拉病毒感染者。政府所能统计的数字仅限于城镇，可我知道，在那些偏僻的山村，不知还会有多少感染者正在垂死挣扎甚至已经死去。更令人担忧的是，他们对此还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只是和病人简单的肢体接触都有可能将他们带入地狱。

　　但是现在的我根本无暇考虑这些，医院里的情况已经让人焦头烂额了。好多护士被吓得辞职不干，可病人却越来越多。我们已经快忙不过来了，只能拣那些最紧急的事情做。下午刚刚将八名垂死的病人安置在了一间地下室中。我不敢去看他们，因为这样的做法本身就意味着放弃了他们，任他们自生自灭。作为一名医生，这已经违背了最基本的道德，或许我会因此一辈子良心不安，可是，主病房里还有二十三名可能救治的病人在等着我，如果能挽救他们，我宁愿就这样下地狱好了。

　　护士长比图亚也提出了辞职，卢克维亚院长再三挽留，可比图亚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们哑口无言了。她说，我还有三个孩子，我不能让他们失去母亲。她的眼中有歉然，但更多的是恐惧。对于一个母亲，还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呢？临走前，我送了她一些营养品和药物，又嘱咐她几点注意事项。卢克维亚院长也说，等事情过去了，还欢迎她回来继续工作。比图亚流着眼泪说，谢谢院长，谢谢展医生，真的对不起！我怅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却在想，这样一个非常时刻，又有谁能够真的置身事外、远离危险呢？

　　晚上，我忽然觉得很心慌，终于忍不住给玉堂打了电话。他似乎很忙，但还是很耐心地听我说着这里的情况。我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几乎把医院里发生的每一件小事乃至病人的名字都说了出来，而他就在电话的另一端静静地听，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过我。在我印象中，似乎在交往的七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通常情况下，我才是聆听的那一个。讲完之后，我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这才想起来问他的近况。

　　他笑着对我说，比起你那个一级战备的地方，我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一提呢？日子真是无聊的很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他是得便宜卖乖，就应该到这儿来，那就不无聊了。

　　他说，我真的很想过去陪你，可惜你一定不让！

　　那一刻，我特别想说，那你就过来吧。可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其实，有他那句话，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不能再把玉堂也拉进这种危险里。有人说，如果爱一个人，就应该和他共同分享幸福、分担痛苦；还有人说，如果真爱一个人，就应该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我也不知道应该选择哪种，可是，有一点却是确认无疑的，那就是我不希望看到他有事。至少，现在他在美国健健康康的，我也好像有了一个精神支柱。不时地能听听他的声音，听他那么笨拙地说着安慰人的话，我的心就会很暖，暖得好像要融化了一样。

　　就这样吧，总会熬过去的！毕竟，一切都已经开始，不能逃避就只能面对了。我相信，人的韧性是无穷的，就像一根不会绷断的弹簧，总会有反弹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