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卢日记》八爪鱼

11、11 2000年11月13日 星期一

　　2000年11月13日 星期一

　　短短七天的时间，我的病情就循着既定的轨迹，迅速恶化起来。厌食、恶心、呕吐、腹痛一波接一波地袭来，令人筋疲力尽；眉心、手掌、脚掌也开始大片大片地出现特征性皮疹。最令人担忧的是，致命的出血症状已经初现端倪，前两天还只限于牙龈出血，今天却已经开始流鼻血了，甚至咳嗽的时候也夹杂着血丝。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引发肝肾等脏器的并发症和衰竭，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身为一个医生，在这种时候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每天感受着身体的急遽变化，脑子里就不自觉地根据以前的经验做出了诊断，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病情一步步向想像的方向发展，那感觉就好像整个人被活生生切成了两半，一半急切地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另一半却冷静地说：面对现实吧，其实你现在存活的几率只有25%。

　　我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平静下来。每天10克丙种球蛋白、2000毫升补液，从早上八点一直要打到晚上十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病床上渡过的。被困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想像，一闭上眼睛，即便是在睡梦中，那些曾经亲眼目睹的凄惨死状也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冷汗涟涟地再次醒来。我借着身边出现的所有东西来转移注意力，甚至默默背下了每天注射的药物都是来自哪个国家，然后计算着还有哪些国家会给古卢提供援助，明天的又会是哪一国的产品。其实，身体的衰竭远没有精神上的压力更让人忧心。我也很想继续乐观下去，可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每天看着同病房的患者大出血死去的惨状，谁又能真的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空气中时时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道，那并非来自病患，而是源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绝望。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可以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拿起笔冷静地写下这些，难道真的是要将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记录下来吗？还是不愿放弃最后一点希望，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鼓劲？或者是因为玉堂今天的决定，让我又有了新的期盼？

　　自从我发病后，玉堂几乎天天来医院看我。无论我吃不吃得下，他都会变着花样带补身体的汤给我喝。这两天，他还多了一项新任务——帮我处理身上的瘀青。因为患病后凝血机制不好，每次抽血化验或者打完吊针后，都会在患处留下大片大片的青紫。玉堂想了很多办法，用热毛巾敷，后来又用新鲜的土豆片敷，可效果似乎不大，我的两个胳膊，现在已经找不到一块可以下针的地方了。没有办法，护士们今天只能把针打在了脚上。

　　玉堂看着我小心翼翼、一动都不敢动的样子，一定很心疼吧。贴土豆片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都在抖。可那时，我是真的没力气再去安慰他了，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他。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究竟什么让他下定了决心，也许是我那时的眼神，也许是我毫无生气的表情？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真的很高兴他能将决定第一个告诉我，而且，最终还选择了我。

　　其实，当他提出让我作为血液治疗的实验对象时，我并不吃惊。玉堂在猴子身上做的实验表明，用恢复期患者的血液治疗发病的病人，可能会是一种有效的手段，所以在人体上试验，也只是早晚的问题。当然，玉堂的矛盾心情，我也很理解。毕竟，人体的情况要更加复杂，而且就算是那些已经进行了的灵长类的实验，也并不是对每个病例都见效，个别的甚至还有恶化的倾向。这个时候，将血液疗法仓促用在人体上，无异于一种赌博，我们必须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包括承担失败的恶果。

　　玉堂一反常态地向我解释了很多，还搬出了很多连我都听不懂的病毒学专业名词，可惜我太虚弱了，思路已经不能像平时一样随着他快速地运转，只能静静地听着。我想，玉堂心里也明白，他根本不需要说服我，只要他肯提出，我一定不会拒绝。可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与其说是给我听，倒不如说他在讲给自己，恐怕，最难说服的还是他自己吧。换作是我，也不会忍心把最关心的人送上一个完全未知的旅途。

　　从头到尾，我只说了一句：玉堂，我不想死，所以不管什么办法，我都要试。

　　听完这句话，玉堂沉默了，帮我打点好一切后，很快就离开了病房。我有些后悔，是不是话说得太重，给他的压力太大了。可是，我真的想不出其他的回答来安慰他，那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没有半点隐瞒。我也很想说，这方法一定会有效，而且将来如果能应用在别的患者身上，那我们就是造福古卢的英雄了。但我真的很累，也很怕，怕得我已经无暇顾及那些可有可无的事情。我只想好好活下去，能和玉堂一起去拉斯维加斯结婚，一起乘直升飞机飞越科罗拉多大峡谷。我相信玉堂也是一样的想法。可能他今晚回家后会蒙着被大哭一场，可明天一早，他就会拿着血液样本到坎帕拉去分离，后天就会将分离好的血浆带到我的病床前。

　　三天前的求婚，就像一场虚幻的梦，美好得让我不愿醒来。如果可能，就让我们这样沉沦一辈子吧，无论用什么手段，冒多大的风险，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心甘情愿，至死不悔！